这种机会既来自她的渴求,也来自她的赐予一那是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对他的犒赏。此前,若没有她明白无误的暗示或挑逗,他的任何主动都无济于事。那晚,她给他看了柯议长收藏的一幅外国油画,那是两个诱惑强烈的裸女,室内的背景充满着期待的气息,色调异常鲜艳。裸女的姿态一卧一倚,窗外是静谧的白桦林。他满以为这是调情的前奏,他事后检点自己是不是过于快了些,当他鼻息咻啡地去吻她的脖颈时一一那是她敏感的区域,她即刻耸起肩来阻断了他的企图。
当他不知所措地在枣木桌前坐下来时,她已经把画收卷起来,然后在一旁整理衣裳。凭经验,他感觉她是有所需求的,为何片刻间就冷淡了呢?是不是她一旦发现了他哪怕是稍微的主动,她就警觉起来?这样,她就永远限定了他的身份,他实际上连她的情人都不是。
他是她的听差?保镖?面首?
但有时候,她对他又亲切若许,温和若许,她是有意要混淆她在他面前的身份呢,还是不想让他真实地把握住她?他始终闹不清楚。
他终于眯起眼睛说,我打算娶她。先生知道吗?
不……知道。
他心里有些敲鼓。
她的眼里分明有一种阴毒的气息,令他不敢正视。她说,何不叫他尽早知道,好早些准备给你一笔盘缠。你回屋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讪讪地回房,在一灯摇曳之中,久久没有人睡,几次想次日就做告辞,却又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感擭住。一眨眼他在柯家已经十年了。
第二天,陈秘书被淑英太太促急地叫醒,天已大亮了。她不安地告诉他,柯议长已经被法院传去了,说他借书画义卖而中饱私囊,趁机贪污了名人字画和义卖款。柯议长不服,在拘传所气病了。
当即叫俞司机备车下山。尹画家也驾了一辆轿车过来,他说他认识的德国医生迈特,对内科很在行,他知道柯议长心肺功能一直有问题。
通过关节,一行人包括德国医生迈特都到了拘传所。柯议长住的是一个单间。面色恍白若纸,人是更瘦了,话未说,已经剧咳起来。
淑英赶紧坐到床边给他捶背,眼泪早巳涌流出来。陈秘书从未见太太哭过,不禁有些惊讶她的楚楚怜人。
淑英边哭边说,哪个瞎了眼的说昏话呀!若是你贪财,如今只怕连飞机也买了,还会只有一辆破吉普车么!
尹画家说,柯议长的字,要是张扬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卖好价钱的。
德国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的心肺,又横贴二指在他后背敲打,谛听,他用德语对尹画家说,柯先生的心肺都有问题,恐怕需要住院治疗,还需要进一步检査,才能确诊。
柯议长也通德语,尹画家暗示医生说话注意。柯议长用德语说,迈特医生的好意我领了,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进医院,因为问题还没有搞清楚。迈特摇头,说必须立即入院。
欧阳太太与尹画家分头找人活动,欧阳太太找到乔市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衣香鬓影的牌局上。欧阳太太说,柯议长在那里吃官司,你居然有心思打牌!
乔市长乐道,我不打牌,总不能像你这样抹眼泪吧?
欧阳太太不经意就扯开一只布角,双手一掀,哗然如流水,麻将牌悉数落地。你这个当市长的,全市遭灾,参议局千方百计组织8捐助,到头来,是你坐收名利!灾民安置好,你立头功,真正有功的,默默无闻倒也罢了,还被折腾到了法院。你说说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乔市长满脸通红,当着满桌女宾的面又无从发作,只说,司法独立,你要我怎么办?是好人冤枉不了。
欧阳太太不依,说,你不要给我唱文戏,若是没有冤枉好人的事,只怕你们做官的也太瞎了眼!你给一起去,如今柯议长重病在身,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依你,不要以为我在省里没人!说白了,他身上若是有屎,你身上的味道也绝对香不了!
乔市长的脸由红转白,无奈道,真正是阎王好见,女人难缠,去吧,去吧。又嘟哝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与柯议长还是结拜兄弟呢!
欧阳太太与乔市长一前一后两辆车赶到法院的时候,尹画家巳经同那位日本留学回来的法院院长斡旋得差不多了,院长是永远的头发铮亮、西服笔挺,脸上毫无表情,即便市长驾到,他依然故我。
乔市长谦恭地伸出手去,给您添麻烦了,孙院长。尹画家讨好地说,孙院长已经答应了,现住院治病,有什么情况我们担着,现在乔市长来了,就更好了。
乔市长微微点头,却说,一切以法律为依凭,本市的社会贤达,对孙院长的治法精神无不佩服。
孙院长终于开口道,去吧,有什么事再传吧。欧阳太太与陈秘书一边一个,搀扶柯议长出来。阳光下,柯议长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尹画家说,上我的车吧,吉普太颠。
乔市长说,没事了,柯议长安心养病就是。有什么事,小弟我担着了。
车开以后,欧阳太太啐了一口说,他倒尽拣好!两辆车驶入辅仁医院,欧阳太太作为陪床,也在一个套间里住下了。
晚饭后,陈早独自来寻剑香。欧阳太太大概知道他之所趋,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戏班子已经在前些日子迁出大堤,在集镇上租了几套民房,这两天正排练一出《红梅阁》,鼓乐之声可闻。
陈秘书在剑香的屋里坐到几乎瞌睡,剑香才粉头红脸地回来。我以为你是把我忘了,这许久才来。
陈早没心思同她调情,就说了柯议长的事儿。剑香也不相信柯议长会中饱私囊,说,八成是底下办事的有坏水,结果倒霉的是他吧。
剑香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用一张草纸揩纸粉。陈早抚摸着她的腰臀,果然有圆实的感觉,问,你是有了?剑香转过脸来,轻声说,不好吗?陈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问,你难道刚才晓得?把他的手轻轻拉在她的小腹上。因为头一次,我自己也不知深浅呢。
陈早说,这个时候有了,并不好。
为什么?她慢慢站起来,我也快二十的人了。她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一切简简单单,我又不图什么大富大贵,这日子不差多添一张吃饭的嘴。见他若有所失而不是喜出望外,剑香有些失望。
陈早想到一旦他要担当父亲的角色,欧阳太太对他的宠幸很可能就到了尽头,柯议长在这些事情上,多半听夫人的。每想到即将失去欧阳太太的宠幸,他就周身发凉。尽管太太对他颐指气使得很多,但是他依然时常在她身上吮吸着母性的甘芳,她是毕竟的成熟么……
失望的剑香倔强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养下孩子,哪怕离开戏班回家去呢。
陈早心烦意乱,我又没说不要,已经有了,不要也不行啊。
当刘二刀突然出现在剑香的面前时,剑香与陈早都吃了一惊,算来他已经出走一个多月了。
刘二刀面目黧黑,颧骨高耸,他阴沉着脸将一个厚厚的布包扔在床上,你们看看吧!
陈早打开一看,正是那具雕有苏东坡《醉落魄》的端砚,不由道,到底是……
刘二刀瞪圆眼说,剑香,你饶恕我!剑香全身一颤,什么?为什么?刘二刀垂下头去道,我,我把你爹给打重了。剑香身子一软,叫了一声爹,好一阵才哭出声来。刘二刀说,自从丢了那砚,受了那冤,他就决心把丢砚之事闹个水落石出。他认定是武大头做了案,他这一个月闯荡江湖,到南京、合肥、杭州、芜湖,没想到还是在安徽歙县的一个酒店里撞见了他。他跟武大头周旋了几天,认准了他的可疑,就在一个夜晚把他灌醉了。从他嘴里掏出了真话,但他始终不肯说出砚的所在。待他酒醒以后,他就重新不认账了,他说他不能叫女儿剑香蒙冤。他说砚是在另一个人手里,至于是谁偷的他不知道,他也不肯告诉刘二刀另一个人在哪里。
刘二刀没办法,就把武大头吊在小旅店里,先是饿他,后是打他,他最后,还是把另一个人招了。那人是徽州一带有名的文物贩子,家居安庆,有一个庄园。刘二刀星夜赴安庆,九死一生,将这块端砚擒来献给剑香。
刘二刀说着掀开身上又脏又臭的衬衣,但见左胳膊上一个弯月形刀疤,分明还没有痊愈。刘二刀盯着剑香说,不是我闪得快,那刀就切在我头上了,乖乖,那刀快的!剑香泪水汪汪地问,我爹如今怎样?
刘二刀说,也没大事,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如今他巳经跟你娘团聚去了。
剑香这才收了泣声,对陈早说,你赶快把砚给柯议长送去吧,被它害的……
刘二刀不服气地说,剑香,我提着性命,这一个月都是为了你呀。
陈早不悦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现在还不能肯定呢。刘二刀瞪时踢翻一条板凳,怒道,婊子养的,你以为你是个人!
陈早脸色一白,退后一步,倏然拔出腰间的德国橹子,指着他道,你不要自找没趣!
有本事你开枪,刘二刀挺着胸膛说,放下这假鸡巴,咱们到门外,空手抡拳地干一干,那才是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