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迅速补进去,露出残损的门牙一笑。队伍很快就黏实了。柯议长也笑了。只有陈秘书的脸上阴沉无表情。柯议长说,我要去看看昨晚的戏班子。陈早抢前一步,在前头开路。他手捷脚快地把地上的障碍物排开,废板子,断砖,还有生活垃圾。
在格外招摇的布景前,他连叫了两声,剑香,剑香!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撩起一道关公画面的门帘子,应声而出的是剑香的父亲武大头,武大头脸阔腮削,故得了大头的绰号。他是读私塾之后,又教私塾的,并非真正戏班子里的人物。但是他却真正喜爱京剧,常常弃了教板,跟着女儿的戏班子出来跑江湖,临时缺了角儿,他是最好的补缺,于是又得名:百纳祆。意即身上什么货色都有。他最拿手的还是生角,尤其红生。
红生一类的戏,最早就起源徽班。红生多唱腔或高拨子,扮演的是勾红脸的戏。四大徽班初人京城,就有一位名米应先的红生,专饰关羽而闻名。武大头从小看过艺名三麻子王鸿寿先生的红生戏,王先生的嗓门吃调不高,微带沙音,可是咬字朗然起劲,听上去沉稳清楚。
柯议长说过,大头,你唱《龙虎斗》里的赵匡胤和《青石山》里的关羽,都有王三麻子的味道。可惜,王三麻子十多年前就呜呼哀哉了,不然,他要庆幸,又得一传人!
武大头笑得一双手乱摆,道,哪里,他的传人有赵如泉、夏月润……我们只是票友,无足道哉!
迎进帐篷,但见里面虽简陋,但是十分整洁干净,较外面的脏乱腥臭,简直另成一个世界。
不待武大头自谦,陈早就料定这是剑香的痕迹。剑香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把身边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爽目得很。太太就不同了,偏是富贵人家,一间房,一张床,总是充满傭懒的脂粉气,而且不耐烦李婶的收拾。现在想起来,那的确是一种缠绵的诱惑啊。
剑香出去买东西了,大概知道你们回来。武大头盯住陈秘书说,二位请喝茶。
是沸水冲的粗茶。茶缸是旧的,擦得程亮。他又说,我的女儿是闲不住的。
柯议长说,剑香能干,可惜的是,少读了两年书。又说,你应该教她的。
武大头说,先生教不好自家闺女。
柯议长说,也是,我的女儿娇娇,想叫他学一点书画,就是没兴趣,奈何不得她。
正说着,门帘一掀,剑香回来了。
精光伶俐的眸子一闪,朝柯议长一笑,很快就落在陈秘书身上。
柯议长问,这么早,到哪里去了。
剑香回答,四下里看看。说着已经端出了一盘时令果子,还有蜜饯。
陈早知道她是有准备的,故意说,你们倒不像是遭灾的,外面在排队等粥呢!说着早已拈了一枚果子噙在嘴里。
柯议长说,早上风大,外面冷呢,你穿得太少了,容易染病的。说着自己剧咳起来。
剑香忙过来给她捶背,陈早开了一瓶枇杷露递给他。剑香说,这种天,忽冷忽热,最容易病人了。柯议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剑香问,戏班子的生活一向可好?
剑香说,好什么呀,班头花样多,自己克扣不算,还要拍地方官员的马屁。
陈早说,剑香!武大头道,剑香你别乱讲。
剑香说,我们自己哪里不是灾民,还要饿肚子救别人吃饭。武大头说,班头也有他的难处。
剑香说,我们家乡也在遭灾,肯定比这里还严重,我们什么也没得拿回去。
武大头说,我们还算好的。
剑香一跺脚说,爹!你不要讲门面了,来了人,我们做不出一顿留人的饭菜呀!眼睛里莹光闪闪。
武大头仍然道,人家哪里稀罕吃我们的饭菜呢!这时候,一阵风起,扑进一个壮实的汉子。陈早定睛认出他是演铜锤花脸的,艺名刘二刀。
刘二刀略一愣,朝柯议长圆一轮拱手,黑着脸问,长官可是救济我们来的?我们不仅自己吃了上顿念下顿,家里也都告急了。到处大水,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陈早下意识地站到议长身后,一手搭着枪。柯议长摇头,我知道你们也难,没想到都这么严重。刘二刀粗声粗气道,我们也一样要去讨粥喝,只是看见人太多,不忍心过去罢了!走到一只鼎罐前,一个弓步,将鼎罐提到议长面前,揭盖道,议长你看看我们吃些什么?槺,粗面混合而成的菜团子。剑香软了身子说,刀哥,不要为难议长。只轻轻一句,刘二哥的气焰就煞住了。这反而令陈秘书不悦。柯议长回头问陈秘书,包里还有多少钱?留一二十块,其他都捐出来,给戏班子。
陈早犹豫了片刻,从军用挎包里摸出一只袋子来,沉甸甸的,银元的脆响很甜。刘二刀双眼如铃。
陈早一五一十地数出来,数出四十块大洋。柯议长说,再加十块。
武大头欲叫班头。柯议长说,就你与刘二刀掌握,按人头均分了。又说,这十块是你二人另外的,不多,一人五块。武大头说,这哪能行啊!
刘二刀早已将五块大洋袖在手里,双臂圆拱,道,谢了!风一般转出去了。
剑香说,得了钱,就只有到酒肉铺子里找他去!柯议长说,我已经给乔市长说过,发起一次书画义卖。本市凤凰山上下,麇集了多少书画家呀!
陈秘书说,议长本人就是书法家呢。
武大头说,这年头,兵祸水灾,多少人有闲心闲钱置书画?
柯议长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转身对陈秘书说,你把我的那具宋代端砚带来。下午或者晚上再说吧,现在,你带剑香上街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我先回办公室去了。
陈秘书与剑香送柯议长上了车,吉普在江堤上颠簸着,渐远,渐敝,天际间一只蠕动的甲虫,背景灰亮。
陈秘书顿时就桓紧了剑香的手道,这下好了,老头子走了,我就自由了。
剑香在他身边一倚,就迅捷地往提下走,边走边说,我觉得老头子其实看出了点什么,故意……
看出了就更好,免得他怀疑别的什么。剑香敏感,问,怀疑你什么?陈秘书支吾道,这还须问么?
江水逼迫,这距大堤不过几百米的集市却越发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包括卖小孩的,小孩的前胸后背上标着价钱,特注明:不二价。
剑香注意到,每一个小孩的脸都洗得很干净。陈早说,这可能是他们出生以来,洗得最干净的一次脸了。集市上,新货旧货都有,不仅地摊上,连店铺里都收了许多旧货出售。
剑香问了两样物品的价格,自得地说,是吧,比城里的东西便宜多了吧!一样一样的东西。
陈早说,但是买东西的感觉不一样。在这里,买新东西,也感觉是淘旧货。
说话间,已经挑了几样衣裳。陈早付钞的时候,挥挥手,省略了店摊主找零,害得店家鞠躬不已。
太阳炽烈起来,剑香把一个蒲包顶在头上,陈早给她买了一把洋骨伞,剑香喜欢得不行,悄悄说,有钱的感觉真好。
在一处梧桐树阴下,霍然发现一地的戏剧行头,剑香不由得惊叫起来,蹲下来,小心端起,细细欣赏,黯然道,不到迫不得已,哪肯将吃饭的东西贱抛了呢!
店主一脸热情,说,这位小姐是个识货的主!这年头,只要不饿死,娘可卖相崽卖身!
剑香挑了一件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的青衣行头,开价才两元。店主说,多买点吧,价格还可以谈。
陈早也劝她,这比自己做还划算,不妨买个三五件。
剑香坚决地说,一件够了。
剑香捧了行头,默默地,两人走进一条僻巷,折进一家住家小旅馆。
这是两人固定的幽会场所,陈早包了一个小单间。店主早已迎进楼上,随即送来两瓶热水,并说,盆子都是洗过的。
店主一脸暧昧,他大概以为,这是浪荡公子在外包二房。陈早也从不解释。
陈早把行头接过来,放桌上,问,怎么不多买两件呢?你以为我没钱?
剑香摇头,说,头上戴着别人贱卖的东西,想到自家的命运也不过如此,自己就回回都在台上唱苦戏,心里哪里受得了。说着,泪水就流出来了。
陈早搂过她来,说,好些日子不在一起了,你今日应该高兴才是呀。
两只喜鹊从屋外的一棵鹅掌楸跳下来,在宽阔的窗台上啾啾,探头探脑,旋被里头的响声惊飞了。
当天下午,陈秘书赶回了凤凰山。在小旅店与剑香盘桓得太久,他脸上遮掩不住疲惫。但他跟太太说,昨晚没睡好,一早又随柯议长到堤上巡查。看不出,先生是奔六十的人了。年轻人都熬他不过呢。
他望着太太,神色轻佻。
淑英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看得他心里发虚。她从鼻子里哼道,你熬不过他,你熬得过谁?
他有一句亵语滑到嘴边,终没敢说出来,感觉太太今日神情不对。他望着窗外伸手可及的泡桐树上的一只鸣蝉说,柯议长叫我回来取端砚。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说,什么不好卖,偏要卖这块端砚?陈秘书说,我看也是,卖一两幅画也行吧。他见议长晾晒过书画,有些已经被虫蛀了。议长还宝贝得什么似的。
她却还是从箧箱里把端砚取出来了。从一个黑绒套里抽出一个紫檀木匣,匣子里一具豆青色的娃形砚,据柯议长请朋友考证,这具砚曾属苏东坡,砚身还雕有他的一首《醉落魄》。
她说,先生喜欢的东西太多,喜欢的东西多,牵挂也就多。义卖了也好。
陈秘书感觉,尽管平时太太对先生牢騷甚多,一般地,先生也很听太太的,但是先生决定要做的事情,太太依然无二话。不等吃晚饭,陈秘书就拟携物下山。淑英挑起眉道,真是归心似箭啊!
陈秘书蹙着眉道,我觉得这块砚,先生其实已经找好了买主,或许是想先给人家看看。
等他赶到参议局,柯议长已经走了。守门的说,议长陪客人吃饭去了。今天省里来了人。
陈秘书嘟哝道,越遭灾,越陪吃。
回到宿舍,在黑黢黢的屋里终是坐不住,他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大堤。夕阳西照,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洼的反光。江水依然澎湃,上游的雨水一直没有缓解。
掀开门帘,剑香没好气地说,从今以后,要吃你自己做!待得回头,见是陈早,先就愣了一下说,是你。
陈早放下提包,吻了她一下,这才发现她刚才哭过,问,谁欺负你了?
剑香说,没有。
他说,我不相信。是刘二刀?你瞎猜呢。
下午从小旅馆回来以后,父亲武大头大概中午多喝了几两酒,喷着酒气说,跟这么一个吝啬鬼,还不如到窑子里去卖笑呢!当剑香明白父亲是在啐她时,他又端起酒壶连灌了几口酒。剑香当时就把一张锅盖摔了,说,你好好地在家里教书不教,偏要跟出来混吃骗喝,还白天黑夜地不满意!
父亲说,我白天黑夜不满意怎么了,我又没有傻到给人家睡了,就赚几件衣裳做脸面!
剑香就哭着将一只刷锅的刷把用在父亲的脸上。父亲似乎有些酒醒,伸手摸一摸粘湿的腮帮子,好你打我,我这是生儿育女的报应!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这个经过,怎好同他说呢,于是只道,攒了点钱准备送回家去,爹却不可一日无酒菜,日子过得松紧全不顾及。说了他几句,一生气出门了,刚才以为是他回呢。
陈早就从衣兜里摸出几块钱来,放在剑香的手心里,说,犯不上为几块钱怄气。
剑香心里委屈,眼泪又涌出来,转身揩了脸问,没吃饭吧?两人就着矮几摆开饭桌,陈早问,要不要等她爹回来。她赌气说,不要。
两人吃完饭,父亲还没有回来,两人就准备到外面去寻,刚出门就见刘二刀站在外边,似乎有一个时辰了。
陈早就黑下脸,他知道二刀心里暗恋剑香已经很久,所以,他倒希望武大头一直跟着女儿,免得二刀趁虚得手。他看得出,剑香对这位二刀哥也并不讨厌,如果不是他及时结识了她,恐怕她已是二刀的人了。
剑香润着嗓子问,刀哥,你见着我爹了吗?你又没有叫我帮着守你爹。二刀不冷不热地说,爹不是爹的时候,才要紧呢。
剑香说,你瞎嚷嚷什么呀。一口嗓子依然是润润的。陈早不喜欢她用这样的嗓子跟二刀说话,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挎。
两人在戏班子的篷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这就来到堤上。天黑尽了,天际一抹残红,如缓带一般,系在远山的眉宇上。江水稠腻得宛若不流,却涛声顿挫如诉如泣。
蚊蚋一堆一堆地,在头上盘旋,陈早摘下腰间的枪,一手掂枪,一手举起枪套在头上挥打。
剑香就笑,蚊子不是被打跑的,是吓跑的。谁敢惹你,我就不客气,包括蚊子。你只敢欺负蚊子。哪个讲的?我讲的。
陈早就腾出手来,将她一把擎起,佯作投掷。说,你收回你的话,如果不,我就把你丢到江里去。
娇小的剑香在他的怀里扑腾了一阵,就紧紧偎在他的胸口,悄声说,我知道,你不舍得。把我送给龙王做媳妇,谁来照顾你,谁来唱戏给你听呀?说着,已经唱起了《碧波潭》里的南梆子:
兴波浪离水府忙把岸上,观看这人间的美好风光。适才间那张秀才将我盼望,想必是他怜我寂寞心肠……
他放她着地,吻着她说,我就是那张秀才,你就是那神骨清秀的鲤鱼仙子。
跟剑香相亲与跟太太盘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虽然淑英比他也小两岁,但是,她的富贵气,对他总有一种逼迫感。在剑香面前,他更能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丈夫,她的弱小需要他保护,她的娇美需要他疼爱。然而,太太给他的富丽,熟餍,丰厚的满足感,又是单薄的剑香不能取代的。剑香的确是太单薄了,单薄得胃下垂,老叫胃痛。到药栈看过老中医,老中医说,你这个病没治,也可以说不要治,回去多吃红烧肉,尤其要经常吃点肥肉就好了。
剑香说,我们唱戏的,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敢指望经常吃红烧肉啊。
中医就戯了陈早一眼,不怕唱戏,就怕唱不红,唱红了,捧角的多,还怕没钱花。
陈早不受用,气得双眼都瞪圆了。
那天出来,陈早在集市上一气给她买了五斤抹酱腌干的五花肉,剑香一路上嗅个不停,连说,好香啊!正要把你的胃口吊上来呢!
没两天,干肉就吃光了。戏班子里的人太博,况且他们又摁住了武大头的死穴,你武家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找了这么一个不愁吃穿的女婿!
武大头一高兴,包被面子做面巾,大大方方,任是谁来,都可以张嘴举箸。剑香眼见陈早的一片心意落了空,也不做理会,只是说,如果娘和弟弟在身边,也能多吃两天香肉呢!
惟有刘二刀没有沾武家的一口荤,连那天武大头烧了一盘肉干酸菜,打了一瓶地瓜烧,也没有把他叫过来。刘二刀当时回答,伤风了,什么胃口也没有。分明是心里有挖擦呢。
戏班子的生活太浮动,大多数时候却是极其清苦,这样比较起来,陈早又时时感觉到凤凰山105号的温馨,欧阳太太或许是早有觉察,越发常用她的大家气象来软化陈早。陈早也不禁问自己,真是哪天离开了她,离开了柯议长,你能习惯?
这么一问,心里也不免忐忑,于是在与剑香缠绵时,从不提及实际性的问题,所幸,她几次触及到这个话题的边缘,见他不接腔,就折过去了。
他希望就这样地长久,他需要剑香,又觉得太太也不可缺少。在剑香面前,他是俨然的丈夫,在太太面前,他又是一个时时需要关爱的孩子。
沿着大堤内外走了一大圈,连蓖麻丛、荒寮子里都进去看过,没有找到她爹。剑香说,回吧,没准回到家里,他已经呼呼在床上睡了。他欢喜睡觉。
进得门来,剑香没点灯就在床上拍了一下说,不怕饿一宿呀!却是空的。
剑香沮丧地点着灯,说,这么晚不回,就真不知道他猫到哪去了。
陈早从桌上拿起包要走,忽然觉得不对,伸手在里头一摸,却是一块毛巾裹着的断砖,端砚不见了!陈早顿时心惊道,谁偷了我的砚!
什么砚?剑香也被他惊住了。一块豆青色的蛙形砚!那可是宝物。值多少钱?剑香的嗓子眼都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