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浩从此用功更勤,他的画作很得吴昌硕、刘海粟、丰子凯等名家的赞赏。那次,已经出家、名闻南北的李叔同到本城惠安寺挂单讲经,景浩用熟宣纸绘了一幅《贫僧行吟图》送他。李叔同很喜欢,认为“画不见僧而禅趣盎然”,法师将一卷手抄《金刚经》回赠给他,艺术界内外一时传为佳谈。
一时间,大小报纸都做了报道,《新新报》用一篇长文介绍景浩,标题是《绘家新星耀眼明》。
这日是蔡先生50华诞,就在艺大附近的绮香楼摆了几桌,景浩夫妇自然也在应邀之列。聂枫不大舒服,景浩就购了一块高级毛料做寿礼,独自去了。
绮香楼内高朋满座,不但有校内外的丹青名家,还有古玩店和装裱店里的行家里手,景浩择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抬眼见靠窗的一张大桌上已经置放了笔墨纸砚,心想群贤毕至,挥毫泼墨,正好可以一饱眼福呢。
国画大师吴先生致祝寿辞,听得“画魂传后世,精神润中华,千载誉杰手,溯源夸此家”之类的句子,蔡先生额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舒展,一旁的师母也乐在眉梢。他们的女儿蔡青出嫁了,丈夫是个铁路职员。据说婚后生活不幸福,今日盛会,女婿没来也是明证。原本多活泼的一个姑娘,转瞬间就成了这样!景浩想,婚姻真是一颗古怪的酒娘子,有时酿造一缸甜蜜,有时酿造一缸酸苦。他知道蔡青原来对他有意,所以心中也觉得有些抱歉。
轮到蔡先生讲话的时候,他举盛请大家先干一杯。他用低沉而激动的噪音简述自己的生平,动情处双眼发潮。他最后说,此生未举大业,但有几个潜质极厚的弟子,于愿巳足。
景浩明白,自己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一个,于是使劲鼓掌。一顿酒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意兴阑珊。待得收拾桌子铺开一幅几阔的宣纸,要合笔一幅寿图时,群情又活跃起来。
吴先生率先操笔,画了一棵劲健的松树,接下来画枝添叶,补鹤加石,一幅十数人动笔的松鹤图就画成了。
景浩一直在旁边用心细看,直到画完了,吴先生才叫道:“还有蔡先生的高足没有动手呢!”把景浩推了出来。众皆说:“这幅画不能没有景浩的墨迹。”
景浩拿着旁人塞过的毛笔道:“各位先生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弟子何必画蛇添足。”
马先生说:“这种画不在乎笔墨是否蛇足,只在乎有谁的墨迹。”
蔡先生说:“你就不要逆了大家的意思,随意画点什么就是了。”
景浩想了想,这幅画用意完整,实在不好再添点什么,必须别出心裁才好。蓦然有了主意,搦管含墨,就在右下角一尺见方的地方画了起来。
他不语,大家开始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待得明白他的用意时就一起叫好拍掌。
原来,他是摹仿众人笔意进行缩微移植。待他收笔以后,众人察看那松、那鹤、那草、那石,无不毕肖原作。顿时赢得满堂喝彩。
景浩谦逊道:“摹仿不是创作,算不得什么!”马先生说:“这么短的时间将各各不同的笔意复制出来,而且逼真,这就是大本事了!”当即唤人取来两只酒盅,斟满酒,一人一杯饮尽了,对蔡先生叫道:“这才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呢!蔡先生,有这么好的弟子在门下,为什么不早早指做东床呢!”
马先生从广州调来艺大不久,不知道个中曲折,景浩察看蔡先生听了这话颜面上就有一些尴尬。所幸人多嘴杂,很快地就换了别的话题。
散宴之后,景浩快步出门,通红的脸颊被寒风一吹,却有一种异样的舒坦。情不自禁哼了几句西皮流水。
推门进屋,却见聂枫没脱衣服就困卧床上,于是轻着手脚帮她脱鞋子。冷不防她翻身坐起,披头蓬发,眼含愠意说:“别假献殷勤!”
景浩嬉笑道:“春寒未过,这样睡觉容易着凉的,我怎么是假献殷勤呢?”
“我身子不舒服,你却好兴致在外头喝酒饮宴!”
“老师的50初度,我不去不好,你不是什么大毛病……”
“以小见大,就是生了大毛病你也不会当回事的,哪有先生的生日重要呀!”
景浩坐下来,抚着她的肩说:“给你赔不是行不行?”聂枫扭身站起,说:“景浩,你自私!”景浩傍愣地不知她所指为何。她道:“你如今蒸蒸日上了就置我不闻不问之地,莫非我只配给你看家吗?”
景浩这才恍然,连日来她情绪不好,又正逢景浩这些日事多,未能从旁关切。前些时候,聂枫寻到华兴影戏公司去,想重上银幕,无奈熟面孔的老板已经换掉,新老板知道她的名字,同时也知道张通宝那则诋毁她的离婚声明,所以婉劝她到别家去试试,只称这边人满为患。聂枫多说了几句,老板不耐烦了,有几句不客气的话。聂枫心性刚烈,当下就吵了起来,此后也就没情绪再到别的影戏公司去问问。
景浩安慰道:“你先呆着,能立即找到你满意的事做当然好,一时没找到也不能急,反正养你几个月我还是养得起的。”聂枫不领这个情,冷冷道:“你那几个钱撑不起大话!”景浩心里一酸,说:“既然你做了我的妻子,我自然愿你时时快活,但我力有不逮的地方,也要请你宽谅。书生如我,背无大树可依,侧无龙凤可攀,只有一管毛笔,一卷画纸而已!枫,如果能使你快活,那是无论叫我怎样,都是可以的。”
景浩想到聂枫嫁给他,既得罪了她的父母,又失去了富贵荣华,那是难免委屈的,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聂枫眼皮一撩,问:“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那……”聂枫略略一忖道,“你去把小武带来,我想他想得好苦。”
“那张通宝会肯?”
“如果他肯我还求你做什么,你设法偷来,别让他知道。”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娇嗔道,“那就证明你依然十分爱我。”
景浩顿然有几分感动,说:“我对你的爱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枫,如果说我的艺术的确是在蒸蒸日上,那分明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所有的激情都来自你,我所有的画作都是献给你的!”
聂枫神情兴奋起来,说:“浩,你知道我是一个活泼性子,一段时间闲得无聊,我都要闷坏了!原谅我。”
两人言归如好入睡时,景浩朦胧中听到她说:“吴志安给我介绍了一个歌厅的差事,我想去试试。”
双环路上的海富大酒楼因有外国人的股份,装修豪华,较之大华饭店又胜几筹。显贵阔佬都以在海富饮宴听歌为一种身份的弦耀。
每周两次,夜间十一点散场的时候,景浩准时到海富隔壁的一家北方狡子馆门前等候,聂枫卸妆以后,从黑暗中过来,经常是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铰子以后,两人就租一辆人力车回家。聂枫不叫景浩在海富大酒楼门前等候,因为看好聂枫的人多,聂枫怕他们纠缠,所以每次都是卸妆以后等人几乎散尽了才出来。
那日晚上风雨交加,食客稀少,饺子馆早早上了门板,景浩就到海富门前徘徊。守门人不耐门前清冷,不知躲到哪去了。隐隐听见歌厅里的音乐声,景浩生了好奇心,穿越过堂,掀开沉沉的布帘子钻了进去,黑暗中择了一个空位子坐下。
景浩不曾见过化妆之后的聂枫,也不曾听过他正经唱歌,此刻,她的容颜和歌声都使他惊呆了。
只见她一袭黑色长裙曳地,双肩镶滚着繁复的花边,自脖颈之下有较多的裸露,黑白互衬,俏丽迷人。发髻高盘,缀着一朵绢花,颤巍巍的。灯光下一双大眼,俏而不媚,任是谁看了,都会倾倒。
唱的是一支外国曲子,声腔细腻,婉转生姿。景浩从未料到她还能把外国曲子唱得这样动听。景浩四下看看,确有不少外国人在座。海富坐落在法租界内,外国人自然就多。
散场之前,景浩出来了,他想买两枝鲜花或绢花献给她,可铺门都关了,他后来就买了两只热包子窝在内衣胸口。
聂枫出来较晚,有人跟她说笑,大概是想用小车送她。但她很快看到了墙柱下的景浩,摇头谢绝,绕了个弯到景浩身边来了。
上车以后,景浩把尚温的包子递给她,说是今晚看了她演唱,真是意想不到的美丽。
聂枫高兴地问:“真的吗?你是怎么进来的?票子很贵的!”景浩略一迟疑,说是无人看守时他就溜进去了。聂枫说:“以后别这样,如果让守门人发现,罚款很重的,也有失身份。若是你爱听,我跟经理说说,看免费让你进去行不行。”又道:“还是我在家里唱给你听吧。”
景浩说,在家里听就没了那种气氛和感受。聂枫说,那种气氛和感受可是一般人消受不起的。景浩听了这话,就不想再说什么。
下了人力车,走进家门。景浩见她解衣时说:“你穿了那身黑裙子也是美丽无比的。”
聂枫问:“你知道那条裙子值多少钱吗?那是地道的法国时装,我们俩一年的薪水未必买得起一条!”
景浩勉强一笑说:“早点睡吧,你也累了。”天平认为景浩让聂枫到海富去唱歌是危险的。他说:“你别以为我是把伴歌看得低贱,我知道你景浩很能脱俗,我也知道海富歌厅同那些下九流的歌厅完全不同,正因为这样你就更危险,聂枫是那种低俗不能融化高雅却能浸染的女人。到那里去听歌的中外名士多得很,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
天平话没说完,已见景浩脸色煞白,于是收了嘴。片刻的沉默之后,景浩说:“我不能为她谋一份像样的职业,她又喜爱擅长文艺,我怎能阻止她。她爱我主要的也是爱我的艺术,我惟有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艺,才不致辜负她的爱,也方能将她牢牢吸引。你说是不是?”
天平道:“出入那种环境的女人,很难不被诱惑。”景浩道:“你别说了,她不是那么没有主见的女人。”蔡先生联系了一批画坛名宿,准备在中心美术馆办一次规模较大的画展。景浩也在被选之列,先生私下里给他透露,各名宿均有一二高足,拟在这一次画展中隆重推出,这才是本次画展的真正目的。
弟子间的竞争,其实也是诸先生间的竞争。决不能给先生丢脸。景浩算时间尚从容,就拟花十天半月时间到外面去写生,期望有些新构思和新意境。与聂枫一说,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她说:“如能看到你事业的上进,我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料定你必有大出息的,不然我当初就不会放弃富贵跟着你。”
景浩心中欢悦,却说:“照你的意思,若是我哪一天潦倒了或是终究不成气候,你会很后悔?”
她道:“你那潦倒,如是穷困,我能原谅,只怨命运不济;若是自我的放弃,我岂止后悔,那我会诅咒你的!话说回来,我聂楓无论做过何事,都不肯后悔!”
景浩说,他出去放心不下的是夜间无人接她。聂枫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几个固定的人力车夫,她都认得了。
景浩走后,聂枫把伴歌增到一周四次。一则收人翻了一倍’二则夜间家里无人,在歌厅呆着,倒可以减去一份寂寞。
这日晚上,她伴歌完后出厅,刚下台阶欲上人力车,一个男子已经站到她身边说:“密斯聂,何不搭我的车顺路回家,今晚风很大。”
聂枫抬头看时,此人是歌厅常客。每次都见他坐在前排,面露微笑地看着她,而且总是率先举手鼓掌。那次散场,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好像是一家公司的高级职员。
聂枫正犹豫间,那人已过去将小车的门打开了。聂枫觉得不能拂人家的好意,就跟过去了。没有司机,他自己驾车。
聂楓歉意道:“先生,很抱歉,我忘了您姓什么。”
“我姓边,这是一个不大多见的姓。”
车里很温暖,软垫弹性十足。很舒适。聂树想道,自与张通宝离婚以后,就很少坐过小车了。“先生喜欢听歌?”
“很喜欢。”
“喜欢听哪一类的曲子?”
“喜欢听略带一点忧伤的曲子。不过,凡是你唱的歌总带那么一点忧伤的意味,所以,我都喜欢。”
聂楓笑道:“谢谢。我看先生逸致闲情,生活无忧,是不是生活中没有的色调,就会转而到声乐中寻求?”
边先生乐了,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过,你这次却猜错了。”
话没说完,车巳到了家门口。聂枫顺口说:“进去坐坐,喝口茶。”
他却说时候已晚,驾车去了。
回到家里,聂枫找出他的名片。他叫边涛,在环亚实业公司任职,这是一家日本和英国人合办的公司,受聘的华人职员是很少的。聂枫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若是他刚才真的进来,夜深人静,一男一女,还真不知会发生点什么事呢!
此后,边涛总是按时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驾车离去,也从不问她的家事。聂枧以前认为,凡男人向女人献殷勤,或多或少,总有图谋,见他这般坦荡而温和,心中的好感便与日俱增。
周末的夜晚,边先生邀她第二日到东郊桃园去赏花,说妥开车到她门口来接。
第二日边先生来得很准时,敲开门她正在屋里吃早点。边先生四下里看看说:“很干净,就和你这个人一样。”
聂枫说:“哦,你是第一次进来,我却感觉你进来过很多次了!”
边涛笑笑:“我也感觉进来过很多次,大概是在梦中吧。”就要出门的那刻,聂枫转身,边先生就把她抱住了,聂枫感到很自然,相互爱抚了一阵,这才出门。这一晚,聂枫没有回家。
外出近20天,景浩跑了黄山等地,拟了不少草稿。回来后,聂枫一张一张地细看,有的认可有的否认。景浩从一开始就认为,她尽管说出太深的美术理论,但只是那直觉,就很可取。她认为景浩落稿取材,失之太实,每个细部,一笔不苟,综合观之,却腾挪变化不够,所以总觉得少一分灵动之气。
这个毛病,国画大师潘天寿在看了他的部分画作以后也指出过。潘大师的指点,不足为奇,毕竟他是大师;聂枫的见地却不能不令人稀奇,她可是没有进过美术学校教室的女人。
景浩对她那一份天然的艺术禀赋很赞赏,觉得她到歌厅去伴唱是可惜了。
她说:“难道我会到那里去唱一辈子吗,还有很多职业我都想尝试一下呢!”
景浩赶着作画,很忙,聂枫不叫他再去接她。聂枫常常回得很晚,她说她有一些好朋友很会玩的。也的确有人上门找她去玩,女的,男的。有几次她通宵未归。
景浩起了疑心,叫天平注意追踪一下。天平冷笑道:“我早见他同环亚公司一个高级职员厮混,桌球和弹子球什么的,玩得很开心的。”
景浩听了这话,依然不太相信,他知道聂枫交际活跃,跟男朋友玩玩是难免的,却未必会住在人家那里。
终于有一次,天平拉景浩守候在边涛宅前,夜深以后,看见聂枫和那男人携手从汽车里出来进了屋,约摸半个小时以后,里头的灯熄了。
景浩搂着天平的手剧烈地抖动,牙齿上下磕碰天平搀着他:“看我去揍那小子!”
景浩搂着他肩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好一阵才说:“我们回去。”
黑漆漆的窗口上翩舞着一只巨大的蝙蝠,双翅上闪耀着奇妙的银光,那扇动双翅的响声钝重而沉闷。
天平悠然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中,景浩倦怠地躺在床上,天平动手煮了两杯咖啡。景浩说:“除了画画,我不会玩,也没时间陪她玩……”天平说:“我看过那家伙打桌球,他操杆的姿势帅极了。”景浩说:“应该把小武弄回来,有了孩子她就不会那么空虚了。”
那次聂执请他把小武“偷”过来,因那边防范得紧没偷成。聂枫没怨他,以后就再没提起。据了解,张通宝新婚以后,另租了一幢房子住,小武就常撂在老宅由奶娘带,但加了一个家庭教师。
天平说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办,他常见奶娘带他上市场买菜,趁人乱可以把小武抱走。
景浩说不妥,小武与他不熟,若是叫喊起来,被视作拐卖人口的,抓进警察局去,那就完了。
两人商定,等小武在后园子里玩耍的时候下手,那通常是晚饭以后。
第二日上午,聂执回来了,从菜场带回了几样景浩爱吃的时鲜菜。
想到自己的爱妻昨晚与别人缠绵,景浩内心十分苦痛,却佯做不知,甚至不问她在哪里过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