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政府借来两千元贷款,孙旭红要去王府井采购托儿所的一应用品。王德贵的脸都黑严了。孙旭红抬腿便走。王德贵蔫不几儿地跟着,也不言声。到了302路汽车站,一个上前门,一个上后门,还是不言声。换乘13路,再换乘104路电车,还是各买各的车票。王府井大街上,孙旭红和王德贵一前一后的不搭话,陌路人一般。可又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动作协调,心情相契。她走入一家商店,他跟着进。她买好脸盆架,他接过去。她走入又一个商店,他随入。她买几十个茶缸,他接住。寻觅寻觅的,就买了一大堆塑料盆、铝盆、毛巾、肥皂、虾皮、紫菜……孙旭红心里暗笑:你生气,生气生去,叫你拿着!
回到家,王德贵说看来这托儿所办不成也得办了。
两口子砌砖抹泥的,鼓捣鼓捣的把原先两大间敞亮的正房改作托儿所,又七凑八凑地给自己搭出一间住房。王德贵是电机厂的工人,下班后给托儿所买菜做饭装暖气片盖澡堂子安旋转椅……这里掇弄掇弄,那里鼓捣鼓捣,哪天也不轻省。他说,我看她就这么个追求么。
1985年3月,孙旭红自己做主的、北京市朝阳区农村第一个家庭托儿所,开张了。
生产队,如同那回宣告停办托儿所,还是头儿说了算一贯制。如今又说出个新“王法”凡是报名上孙旭红托儿所的孩子队里一律不给报销独生子女费。
人,可不是用钱就能拴住的。孙旭红在60年代,有一回左侧半身不遂了。左手连一根针也提不起,这是当年小香子挑菜苗,肌肉让担子压死了,成一鼓包,又压迫了中枢神经。张家口有个叫孟春的实习大夫,那年她才二十五岁,正好到北京中医医院来实习。孟春说,不把你肩上这块死肉揉活了,我不离开北京。这时是5月,孟春就这么带着春天走进了孙旭红家。她一天隔一天下了班就从城里骑车来,揉上五十分钟又蹬上车。六个半月过去了,经过三伏天到了大雪天,那是一次不落,一个节假日都不回张家口。这天孟春带着一身雪进屋了,大笑着:今儿我一路摔了十一个跟头。要让你摔十一跤,你爬也爬不起了。我棒着呢!
孟春每回忙忙叨叨的还要教孙旭红自己给自己按摩。随部队离京那天,孟春开着车来了:“还能给你揉最后一次,揉完了我开车去追部队。”那得意劲儿,赚了什么外快似的。当然从来不肯收一分钱的。
孟春把春天留下了。孙旭红肩上那块死肉复活了,经络通了,七窍开了,身子眼见着硬朗起来了。她开始给村里人按摩,给自己按摩,刚柔相济。她的心脏病、骨质增生、硬皮症、背肌硬化症、肾炎、胃溃疡,全好了。肌肉也有了回弹力。不把她当人的,没有把她逼死;是好人把她逼活的。老舍写过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孙旭红要做一个活活人。活着,生活着,充满活力,活得像个人样儿!人,应该有自己的意志,有独立的精神,有不懈的追求。在一块培养过死活人、活死人的土地上,在尝够了活人死的滋味儿以后,能做一个活活人,多好!
也不知这些年是钱活泛了,还是人活泛了。队里的新“王法”竟是任谁也没卡住。孙旭红托儿所还设开张呢,已经报名了四十九个孩子。可是,队里不给报销独生子女费,你们家长的经济负担不是太重了?旭红啊,重,也信得过你。
那么,累,我也痛快。干一件事用不着又要请示又要汇报了,痛快!
孙旭红托儿所,第一年全是村里的孩子。第二年城乡交界处有居民户口的孩子来了。第三年市里西单、东华门等等闹市区都有孩子来了。城里有的公家托儿所,日托还要交赞助。一百五十元,三百元,几百元的,家长的工资才几个钱?每天接孩子,遇上堵车,去晚了,老师耷拉着脸,明着不说,什么意思那脸上也全写着呢。再晚些,老师走了,孩子寄存传达室。这也不能怪老师。老师是来上班的,有上班的时候就有下班的时候。独独孙旭红是个家庭托儿所,托儿所像家一样。任何一个钟点都可以接送孩子,也可以不接送孩子。上早班的,清晨六点就把孩子塞来了。下夜班的,也有清晨六点来接孩子的。加班的,得了,麻烦麻烦老师了,孩子不接了。
1987年11月,孙旭红要去上海领奖。家长们说,你去吧。有我们照管。我们下了夜班白天来,下了白班晚上来。活活儿一个大家庭。
1988年8月,我走进这个家。正巧有一位挺摩登的家长也在。我问起她的孩子是哪一个。那个,她说,笑着,眼泪花花的。怎么了?
她是离婚的。女儿判给了孩子爸。他为了不让她找到女儿,来回转托儿所。垂杨柳、劲松、东直门……她在北京找了六十八个托儿所,这才找到这儿。头一回来,曲里拐弯地走了半天乡间小道,心说女儿怎么就被送到这么个破地方?这怎么能呆?再一问孩子爸爸已经结了婚,一个月也就来接两回。她冲着门前的河直流泪,真觉得那一河的水都没她的泪水多。但是女儿笑着,说;“妈妈,我现在有三个妈妈了。爸爸又给我找了一个妈妈,孙老师是我老师妈妈,我也叫她妈妈。”
打那以后,错开孩子爸爸来的日子,她下了班常来。擦黑儿来,摸黑儿回去,倒也不用怕走小道--有王德贵送呢。
托儿所还有一个男孩,也是父亲带了他又结婚的。孩子从河北省送来后,半年了,父母没来过,钱也没送来过。男孩对孙旭红说:后妈不疼我。孙旭红说,得了,我当你妈吧,我多养一个孩子吧。过春节,走亲戚,孙旭红上哪儿都得带着他--太小了,离不了大人。孩子洗澡、理发么,有王德贵呢。
孙旭红自制的教具得有一千种。碎布头、塑料盒、树叶、鸡毛、方便面口袋上的图案,全是她的原材料。我拿起她粘贴的两个人问孩子们这是谁。
“贾一宝一玉。林一黛一玉。”
“贾宝玉是什么人?”“是一男一人。”
“哦,那么你们见过贾宝玉吗?”
“见--过。在《红楼梦》里见过。”
在这群小小红学家里,有一个一望而知的先天性低能儿。你叫什么名字?“蓓蓓。廖星蓓。”她立即拿起纸和笔,飞快地写下她的名字,还是一手小楷呢。“蓓蓓写的。”她说。蓓蓓的父母先头送孩子进城里托儿所,都不收。这才打听到孙旭红。弱智儿童就该遭罪吗?“外秧子”也好,弱智也好,每个孩子都应该得到同等的平等的机会。蓓蓓怎么就不能教育?我那对要“回娘胎”的佝偻女儿都能像兔子似的跑呢!
蓓蓓大概遇上了我这个知音了,才智焕发起来,连连做算术给我看。1+1=2,4+4=8。放下铅笔又掰手指头,紧忙活。她已经考上小学一年级,已经背得下一年级课文了。我说你慢慢算吧,我还要和孙老师说说话儿。她说拜拜。
英语也教了。孙旭红对孩子们各有侧重地分个儿教,一拨拨地送上小学。村里人常来托儿所,说旭红啊,真羡慕你。可是呢,也就敢上托儿所说个话儿,真让她们也干,怕了。怕什么?什么都怕。孩子似的让看孩子的看住了。人得先把自己解放出来,得有个追求。要不十几岁的香子们还得退了学去挑菜苗。要不现在全国有多少十多岁的孩子退了学干活、做买卖!
孙旭红办起托儿所的时候,给孩子们买了手风琴。然而,社会一下子就进入电子琴阶段了。家长们抱来了七八百元、一千七八百元的电子琴,说孙老师,你给托儿所的孩子们教吧。孙旭红说,家长的负担太重了。一月百八十元的工资,攒这么个琴可不轻省。家长说,现在物价这么高,你的托儿费该涨钱。你老不涨钱,周围的托儿所不好办了,对你有意见。
唉!家长就那么一点钱,涨钱我心里不好受。涨,家长负担不了;不涨,我负担不了。
孙旭红、王德贵整天价拉套驾辕的,待村里人睡瓷实了,又开始他们一天的最后一道“作业”--洗托儿所的衣物。俩人快快当当儿的,怎么又是凌晨两点了?村里人只看到孙旭红托儿所面向全市,年年先进,还以为她发了财,开口叫她万元户。她呢,人前狂着呢:我反正挣的比你们多!自个儿干还不用受人气;人后那份艰难,全凭一口气在那儿撑着呢!
孙旭红重重地叹一口气。她讲一席话就重重地、重重地叹一口气,好像吐出一颗炮弹似的。当年她带了那双兔子似的女儿到北京一家家医院去,医生问怎么治好的,她也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讲一句:说起来很容易。到现在,哪一天是容易的?这双女儿不仅会上学了,还会逃学了,逛大街了……脑袋瓜里挤进了很多东西,就差一点没把妈妈给挤走了。做妈妈的,骑上自行车,找了这个找那个,俩女儿兜圈圈地躲自己的妈妈。把她俩从“回娘胎”的畸形人变成了玉兔似的亲妈妈,女儿可以躲她,她可拼死也得把她们找回来。女儿啊,人不能活得窝窝囊囊的,做人就得像个人啊!
孙旭红重重地吐出一口“炮弹”,又笑了。笑着看一个“回娘家”的男孩。这孩子早就跟托儿所“拜拜”,又上完了一年级了,假期还老惦着从城里回这儿住两天。孩子大模大样地对那帮小红学家说:小朋友,都坐好了。现在,我教你们写字。今天我代妈妈上课。
一个小红学家说:她不是你妈妈,是老师。
男孩说:你们知道什么呀,我叫了几年妈妈了。
孙旭红又叹了口气,吹笛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