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十多年了,在北京呆上一个月,就想往外地跑。因为,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在外边,想找的人找了,想看的地方看了,坐上回北京的飞机,就嫌飞机慢。就想骑在飞机上边,甩着一根鞭子喊:驾!驾!因为在外边时间长了就想北京,就觉得无论我如何地喜欢“游牧”,但是只能长住北京。
为什么?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只觉得这里有我生存的氛围。可我素不郊游,那么我的氛围在哪里?
12月21日早晨,一地冰雪,满目纯净。我叫上出租车,去北京图书馆参加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十周年大会。我的腿有骨关节炎,一受冷就痛,甚至就跛。我怯怯地要求司机能不能把暖气开大一点。司机不理,只伸手把本来开到中档的暖气,一下关掉。那就是,不让乘客说话,乘客没有资格说话。可从我家去北京图书馆,路漫漫而修远矣。冰天雪地间,万一腿病又犯,又得一两个月不能下楼。我说(我一开口已吓出一身汗):能不能开点儿暖气?
司机拍打着驾驶盘,嚷嚷最脏的话,我不能写到稿纸上更不能转述。我不能与他理论或是为自己辩解,我明白只要像老鼠那样吱一声就得再一次接受脏话的“洗礼”。
一个很好的早晨一下污浊了。
下车时我给了车钱就走,不说再见,不道谢谢,头也不回。我也不再礼貌了,更何况事实上,我已经变成了老鼠--只要还没离开他的车。
不文明派生不文明助长不文明诱发不文明繁殖不文明。在外边总想北京,在北京坐车、上街、购物又常常要经受不文明不礼让不和谐不道德的痛苦。
走进北京图书馆的多功能厅,正面白粉墙上,挂一红布横幅,上边别着一行白纸剪出的字: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十周年。没有带着甜笑的服务小姐,没有端着酒水的侍者,没有水。学人也如骆驼,啃书的时候,储存上热能,然后不吃不喝也能过。
白纸红布的会议布置,在90年代的今天,越发见着文化的清贫。书院导师季羡林先生,总是一袭中山装;张岱年先生,也是一袭中山装。人是永留中国文化史册的,服装面料是早已过时的。他们坐在主席台上,与身后墙上的白纸红布浑然一体。
书院的第一任导师中,有梁漱溟先生和冯友兰先生。会场上放映梁、冯两位先生的短而又短的录像。梁漱溟先生的嘴,像一个钉书机钉。他说起话来,好像一下一下地把学识钉下去。这样一位板上钉钉的学人,好像很平常很正常地就被世界遗忘了。老了老了又被人想了起来,被称为新儒学一代宗师,京城召开梁漱溟思想国际学术讨论会。
冯友兰先生摸着一把洁白飘拂的胡子,好像体味着中国文化的丰富清逸。他说“五四”时期要注意西方文化中有哪些应该吸收,现在要注意中国文化中有哪些应该继承。我就想起他自书的对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
中国文化书院在1984年成立。院长汤一介先生善眉善目,似用几千年中国文化浸泡酿制而成。他一片善心想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和研究,促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书院举办过多次较大规模的国际学术会议,还举办过二十多期讲习班、进修班和一期两年制的“中外文化比较研究”班,在全国有一万两千名学员。书院十周年大会的会场外边,长长又长长的桌上,摆着多多又多多的书院编辑、撰写的着作。《比较文化研究丛书》、《中国文化研究年鉴》、《神州文化集成丛书》、《中国文化书院文库》等等。我哪里记得下来。我看着这样一些书名:《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文化的民族性与时代性》、《论传统与反传统》、《中西文化异同论》,想起冯友兰先生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再看环境学导论、管理学概论、经济法丛书,觉得真是“阐旧邦以辅新命”。
终是改革开放多元发展,才有了我国第一所高层次人文学科的教学研究机构,而且是民办的。看着会场上的导师智者学人,我忽然想,我在外边老想着往北京飞,我所需要的生存氛围,就在这里,当然不仅仅在这里。
一位前辈在发言中,讲到南韩很重视中国文化,尤重中国文化的三个字:教、礼、和。我就想起了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想起经常遭遇的少教育、欠礼貌、伤和气的行为。中国文化哪里去了?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人们互相这么说话:我能帮助你吗?什么时候,柜台前人们不是互相挤成一堆,而是排起队伍?什么时候,队伍里不是你推我搡一个个粘连在一起,而是人与人之间都间隔一个距离?什么时候,走路碰了别人或是被别人碰了,要说一声对不起?什么时候,影剧院里、公交车上,人们不大声喧哗?什么时候,不以权欺人,卖货的不欺买货的,开车的不欺坐车的,治病的不欺看病的,教学的不欺求学的,写书的不欺读书的,演戏的不欺看戏的,上级的不欺下级的。
在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十周年的会场上,竟是不合时宜地苦痛起文化的失落。
会场上自然年纪越大坐得越靠前。往前看,帽子很多,头发很少。胡子也少--一个个刮得精光,一个个很礼貌很郑重很文明很文化。不过我有一种隐隐的忧虑,但愿我是杞人。往后看,帽子少了,头发多了,而且浓密茂盛,甚至从头顶茂盛到下巴--留着络腮胡子或是山羊胡子。这也是青春的宣泄。再看那青春的包装,西服并花格,时装且淡妆,总是春光。
总是民族的繁衍,总是文化的延续。总是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