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关!想拿捏人呗!我说关就关,这是生产队的权力!你们关,我自己办!我喜欢这帮孩子!你自己办你有多少钱?我,我向国家贷款!
孙旭红又休克了。丈夫埋怨说,你愣要出去工作,呆在家里好好儿的,不呆。
孙旭红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叫王德贵。黑不溜秋的看着又绵软又厚实。这门婚事当年也是老人做主撞的。要是撞上个张德贵、李德贵的,是骡是马就看你的造化了。这次“撞婚”的时间是60年代中期,地点是北京城郊交界处。“撞婚”二十年后,孙旭红居然自己想做主办私人托儿所,人说真邪兴了。
二十年前,香子妈病厉害了。崩漏。她说,你早点找个婆家吧,也好有靠山。妈,什么叫婆婆家?唉,香子,就是除了妈,你另外还有个妈,叫婆婆。我不!香子,你奶奶八岁就过门当童养媳,你要是个小子,顶门立柱的,你在家也吃香喝辣的。妈,丫头怎么了?我养一头猪就卖一百多元!妈!你挤兑我。我也不知前边是火坑是泥潭,也不知我的命攥谁手心里!香子,妈有妈的难处啊。妈这一身病,保不齐哪天就伸腿瞪眼儿了。你要是有个主儿,你两个妹妹也好有个靠山。妹妹们出门子,你也好给做主。妈,我听您的。
进门第一天,公公说,这门亲事是我们和你妈做的主,以后我让你上东你就上东,我让你上西你就上西。你见人不要大声说笑,笑的时候不能露牙。香子直觉得疹凉儿疹凉儿的。第二天早起,香子得尽礼。走进公公的屋去“请安”。爹,您起来了。公公盘腿大坐,端着大半米长的东北大烟袋,养静功似的,只不吭气儿。香子扫完地刚要出屋,公公咳了一声,就骂开了:你瞅瞅是不是?这外秧子就是没家教!我叫她都听不见!婆婆一边儿紧着拦:香子,你爹叫你给点上烟呢。
婆婆背地里跟香子说,公公脾气不好,她忍了一辈子。她也就是买泔水的时候跟他要两角钱,除此不知道两角钱能干什么。别的钱是什么样儿她都不清楚。香子突然觉得,她和婆婆掉进一个坑里。她看到王德贵的一瓶强力保泰松上写着胃溃疡等患者要慎服。香了,的胃,是饿出病的。十二岁胃出血,十五岁胃溃疡,十六岁大出血。一瓶保泰松一百片,她一气儿吃了。
王德贵下班回家,看见还剩一口气的香子,心疼得泥人儿也上了土性儿:咱们家干吗这么挤兑她?快送医院!公公说,她不是吃毒药吗?咱有毒法子,把鸡毛拴筷子上,往喉咙里捅,让她吐!
香子醒来了,看见婆婆悄没声儿地抱来一罐自个儿剥的瓜子仁儿。她抱着婆婆哭出了声。婆婆说分出去过吧,左不过落个不孝顺的名儿。
王德贵在一旁愁得快怄出病来了。香子心里抓挠儿似的。再不犯小性儿了。咱俩都是经过磕碰儿的人了。这世上的路,虽然坎坎坷坷的,可都在我们脚底下!
搬出来过了。没桌,没柜,没得可归置的。倒是觉得地儿大了,空气多了。得空儿就把被垛当桌,趴那上边写小说。一写还就陷进去了,拔不出来了,哭了,病了。王德贵急得心里绞扭着似的:唉,你就不能悠着点儿写?别又伤了身子。你怎么老拔不出来?孙旭红说:你叫我拔出来?你拔萝卜去吧!
唉,由着她写吧。她就这么一个爱好。王德贵挠着头。香子只有在他跟前儿,才又犟又痴的。也难为她这么个性气儿的人能挺到现在。他望着她那一头黑发,那个浓,那个粗,那个黑压压的一堆,黑云压城似的,支撑不住似的。王德贵也是一头黑发,黑发下还有一张又黑又俊的厚实脸儿,随时准备帮助香子撑起一天乌云似的。
王德贵有那么个浑不讲理的父亲,他娶个糙媳妇怕也得凑合着。偏娶了个透着水灵的香子,人说是他的好心眼儿积攒的。
王德贵不是要把妻子看在家里的人。他是看着孙旭红快四十了,既喜好写作,就别办什么没谱儿的私立托儿所。再说,私人办托儿所,这设备、费用,这孩子磕了碰了的,怎么弄啊?家门口偏又守着一条大河,孩子掉河里怎么办?孙旭红说,你也长一双眼,我也长一双眼,尽心了就不会出事。王德贵说,这托儿所最牵扯精力。你干什么都行,就不能干托儿所。家有二斗粮,不当小孩王。孙旭红说,都不干怎么办?现在搞智力开发,我们村的孩子,不能让他们连乐器都不认得,连算术都没学过!我要为孩子们争取教育经费、教育机会。咱也别抬杠。你要觉着实在拧不过我,我也不想招你不痛快。你先跟你妈过去。多会儿你开窍儿了,就回来。你也甭惦记我。我胡打海摔的惯了。万一我这托儿所招不来孩子,我自个儿寻觅寻觅,看干些什么,做蜡制玩具,剪铁花,横是把贷款还了,还要办托儿所。
孙旭红说这一番话,又戳了她自个儿的心了。“外秧子”香子自小就“不值钱”。后来她头胎生了女儿,公公说生丫头片子,甭侍候她。往后丫头不准上饭桌。第二胎她就不想生了,上医院要求做人流。公公、婆婆赶到医院:为了家族的烟火,不能做人流!兴许这胎是男的呢?这胎又是丫头片子,而且是双胞胎!一年半以后,孙旭红把这对女儿送到妈那儿,请她照看。自己一边教小学,一边学师范课程。当年吴老师对小香子说:“丫头怎么不值钱?我就是丫头,也能当老师。”如今孙旭红又当老师又学习的,可对心劲儿了,豁出来干了!这劲头,如同当年小香子豁出来丢下书包挑起了菜苗。
晚上还要改作业什么的,妈妈家又远,孙旭红没工夫去。几个月下来,这对快两岁的孩子全佝偻了。双手耷拉着,小猴似的,脑袋恨不得贴到两个屈起的膝盖上边。胸大肌和肚子,全鼓着。胯变形,胳臂也弯成两截。这形状,就像娘胎里团着的、没出世的孩子,又像眼看就要打发回娘胎的、不让出世的孩子。莫非因为她们是丫头,就这么不当人,就该糟毁了?
孙旭红和王德贵抱起她们到北京的一家家医院求治。医院说,在医学史上像这么极度变形的,没见过,没法治。打针,一针好几元,一天隔一天打,还不定有没有用。长期针疗,你怎么花得起这钱?孙旭红说,甭管多少钱,打吧!人说这样的孩子活着也受罪。你不如离家两天,孩子就饿死了。孙旭红说谁让我是孩子的妈妈。
孙旭红夜夜绣花、剪铁花。铁片是罐头的下脚料,在灯光下直晃眼。一般人一宵剪不了太多的。王德贵每次去工艺加工厂领剪铁花的钱,厂子说,你爱人这一天天是怎么干的?怎么每次都是她挣的最多?
借钱,还药费;再借,再还。小学校的工作也辞了,不能连累学校。干脆在家狠下心来要让一双女儿站起来。公公说,他大媳妇儿没给他立下…个后,倒给他留下两个瘫。孙旭红说,爹,我这两个孩子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不过三年后您再说这话。
她在墙上每十厘米钉一个钉子,用背包带给女儿吊臂。又在树上拴了绳,给她们拉腿、按摩、薰敷。一个钉子、一个钉子地往上升着吊臂。光是吊一次臂,一个孩子五十分钟,每日五次。然后,练走。妈妈,我怕,我不走!走!给我走!妈妈,我磕得疼,抱抱我。自己爬起来!女儿爬着。她们连爬都不行--手掌是朝后的--全都畸形了!
三年后。中秋节。
孙旭红买了点心,交给俩女儿:提了上爷爷家过节吧。
“爷爷,妈让给您送点心。”
“爹,您看孩子们站起来了。我这做儿媳妇的,在您王家门上,没给您丢脸吧。”
爷爷只是哭着,说:“你三年没回家了。”
“我这一双女儿不站起来,我十年也不回家。”
又过了两年,1980年,孙旭红走进她原先教学的小学校:我的女儿可以上学了。她们行了,兔子似的!
孙旭红又带着这双女儿上市里五年前去过的一家家医院。医生们说,怎么治好的?孙旭红说,说起来也很容易。
孙旭红,人前还真有个刚性。人都看她能耐,可她遭的罪,她自个儿知道。再不能看着村里的下一代活得这么窝心。活,也得活个讲究儿。人,得有个人样儿。
为这,没什么磨不开脸面的。申请办托儿所,申请贷款。大队书记劝孙旭红,是不是别跟队里顶上牛,到大队干什么都行啊。孙旭红说,不是为了和队里顶牛,我是要为孩子们争教育条件。大队书记说,这孩子(孙旭红再怎么长,也是他的孩子辈儿)认准了这行当儿,这怎么办?好吧,服了你了。缺什么找我,我给你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