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顺老汉和他那些老伙伴蹲在前街的墙根晒太阳。晒着晒着,还真有点发热了,他抹了抹汗津津的脑门说:“这鸡巴天头,该冷不冷,不是啥好事。”
孙万成老汉说:“啥好事赖事,咱们老头子,少管闲事,有吃有喝就知足吧。”
孙万成病病歪歪有好几年啦。原先有几回都眼瞅不行了,谁知道他挺巴挺巴又活过来,老伴却没他这两下子,比他先走了一步。赵德顺把身上旧羽绒服的拉锁拉开,顿时就觉得清凉多了。他对孙万成等人说:“瞅瞅你们穿的都是啥衣服,又是大鼓包(羽绒),又是方格格(腈纶棉),能不热吗!”
老汉们说:“都是人家穿剩下的。想穿咱自己的家做棉袄,没人给做呀!不穿这个穿啥。”
孙万成说:“可惜这好日子哟,来得太晚啦……”
赵德顺说:“你别总唉声叹气的,你瞅瞅你家老三,人家活得多带劲。你得学他,好好活着,明年跟我把大块地好好收拾收拾,我弄来了新品种,一亩能打两千多斤棒子。”
孙万成点点头:“那敢情好。不过,我家老三也太不安分啦,一个劲出去,给政府添乱。”
冯三仙脸上抹得白馍似的走过来。她朝村东的路上瞅瞅,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又抬头看看日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赵德顺这些老头子都死瞧不上她,心里说瞧她那个打扮,白骨精似的。于是,冯三仙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就闭上眼,瞅也不瞅。
冯三仙是在等汽车,等孙万友和她的干闺女张小梅。张小梅是冯三仙娘家村里的一个小寡妇,人长得好,但挺风骚,前一阵子跟个开饭店的老板好,因为聚了一伙人在饭店要钱,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冯三仙求孙万友把张小梅保出来,孙万友眼下正打冯三仙的主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并去县里活动。头两天打来电话,说事情办成了,冯三仙灵机一动,让孙万友一定把张小梅带三将来,有要紧的事。
冯三仙见远处的车一辆一辆地过,就是没有奔东庄来的,心里的烦躁越来越重,扭头看这些穿着深色厚冬衣的老头子个个冲着自己眯着老眼,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自言自语道:“黑巴乎乎的,这也太影响村容村貌呀。像一窝老鸹。”
老汉们虽老,耳朵还都挺好使,孙万成捅捅赵德顺说听见了吗,他骂咱们是老鸹。赵德顺眼也不睁说:“白骨精!”
“对,白骨精!”
老汉们像小学生背书一般说。说完又都不出声,继续闭着眼晒着。
冯三仙吓了一跳,摸摸脸蛋子说:“哎呀,挺整齐的呀!再来一段,回头给你们买糖瓜吃。”糖瓜是供灶王爷的。每到腊月天凉了,卖糖瓜的就出来了,大人小孩都挺爱吃。
赵德顺说:“买!快买!”
众人说:“对,快买!”
冯三仙双手叉腰:“想吃啦?自己花钱买!老娘才不出那份钱呢。”
村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眼下准备年货比以往要省事多啦。以往要宰猪,要蒸馒头,要漏粉条子。如今,集市有得是现成的,妇女们主要的活就是扫房擦玻璃,所以,都有闲空出来凑热闹。见老爷子们和冯三仙干起来,格外新奇,生怕他们熄了战火。
妇女说:“冯三站,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拣好的挑一个,回家给你热被窝。”
冯三仙笑道:“老干柴禾,还不把我的绣花被刮破了。”
男青年说:“老的好,老的有干巴劲,对你正合适。”
冯三仙跺脚:“放你的狗屁!老娘喜欢你们这些小童子。”
金香笑弯了腰,冲老爷子们说:“你们倒睁开眼呀!哪有闲着眼于架的!一群瞎老鸹呀……”
赵德顺说:“就是不睁,能把我们咋着!”
老汉们说:“对,能把我们咋着!”
金香说:“那她可不给买糖瓜。”
赵德顺说:“不买,去她家!”
众人说:“对,去她家!”
这帮老爷子还真的要站起来,你拉我,我拽你……
众村民大喊:“去她家,让她给你们当老婆……”
冯三仙傻了眼,赶紧掏钱:“我认输,我认输,我买糖瓜,你们可别上我家……”
众人一片欢笑。
吃着脆生生的糖瓜,老爷子们都睁开了眼,赵德顺说:“哼,跟我们斗,你还嫩点。”
冯三仙说:“都一脸老皮啦,要是嫩,我干啥还抹这玩艺?跟刷墙似的。”
正说着,一辆拉客的小面包车呼悠悠开过来,车停了,孙万友捂着脑袋下了车,他冲司机骂:“你这车咋鸡巴开的,把我脑袋撞两个包,这要是在部队,非把你关禁闭不可。”
司机也不急,笑着说:“对不起,再跑两趟这车就报废啦,回头我买新车,让您自坐,中不?”
孙万友转怒为喜:“一言为定!”
紧随着孙万友,又跳下一个苗条女子。这女子穿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脚下是乌黑发亮的高筒靴。头发披散到肩上,长圆的脸,眉眼挺好看的。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可她跟没看见似的喊冯三仙:“干娘,您在这等我呀。”
冯三仙走上前:“我的闺女哟,可想死娘啦。”
村民们哄地议论起来。高秀红也在人群中,见到冯三仙出了这么个干女儿,心里陡然颤了一下。她影影绰绰听说孙万友和冯三仙给赵国强提媒,这会不会是要说给国强的女人……
冯三仙对村民们说:“各位,这是我女儿张小梅,大家伙多关照呀!”
孙万友在一旁扬着脸说:“是啊,我大老远把她接来的,往后,就在咱这过了,别欺她生……”
张小梅说:“在不在这过,还没说定呢。”
冯三仙眨眨小眼睛:“那事回头说,咱回家吧。”
高秀红心口发热,不由自主地就问:“咋着,是给咱村谁家做媳妇吧?”
冯三仙边走边说:“兴许吧,还没一定。”
热闹过去了,前街安静下来。孙万友叼着香烟,一拐一拐地往村里走。高秀红悄悄跟在身后。瞅瞅四下人少了,高秀红上前说:“五叔呀,跟您打听个事。”
孙万友回头瞅瞅问:“噢,是大侄媳妇,啥事呀?”
高秀红说:“这张小梅挺俊的,您打算把她介绍给谁呢?”
孙万友上下打量打量高秀红:“你问这干啥?”
高秀红说:“随便问问,兴许帮您做做工作。”
孙万友摇摇头:“用不着你做工作,这事我不告诉你,省得出乱子。”
高秀红说:“你不告诉,我也知道。”
孙万友说:“你知道个啥……”
高秀红说:“你们是给赵国强保媒,对不对?”
孙万友被蒙住了:“你,你咋知道?是不是冯三仙告诉你的?娘的,她还让我保密,她自己倒先说了。”
高秀红看他急了,忙说:“不是她说的,是我听旁人说的。三叔呀,我劝您别给赵支书保媒了,我听说人家国强已经有了,您再给说一个,不是添乱吗。”
孙万友摇摇头:“不可能。他要有了,我哪能不知道。”
高秀红说:“嗨,这是人家个人的私事,也没有必要跟您汇报呀。您还是让那个小梅从哪来回哪去吧。”
孙万友说:“这事得跟她干娘说,我的任务就是把她接来。”
高秀红说:“您老为啥这么卖力气,给冯三仙干活?是不是有啥想法呀?”
孙万友嘿嘿笑:“你这媳妇,可真是人精,啥都能猜着。不瞒你说,我想娶了冯三仙。”
高秀红说:“好,非常好。您革命一辈子啦,老了得有个伴,伺候伺候您。我赞成,回头需要我帮忙,您只管说话。”
孙万友说:“还真是需要,帮我做做被子褥子啥的,原来那些不能要了。”
高秀红说:“中,没问题。可那个张小梅,您得让她回去。”
孙万友说:“我这就跟冯三仙说去。”
孙万友从原路回去了。高秀红站那愣了一阵,想这事往下该咋办。因为,眼下的情况实在太糟了,张小梅这女人的小模样,加上她那身打扮,确实是挺漂亮的。现在的男人,哪一个不是盯着女人的脸蛋呀。赵国强虽然不是好色的人,但也不会放下俊的拣丑的。更何况,自己这头还有喜子,在国强眼里,根本就没法儿跟自己好。这可如何是好?立马和喜子闹离婚?只怕是不那么容易,而且弄不好还给国强添麻烦,李广田会说赵国强强抢村民的妻子。最好的法子,是李广田和喜子把自己给休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提出离婚,那么一来,就好办了。
“你一个人在这愣鸡巴啥神!”
喜子从后山上下来,推着一车石头。家里的猪圈墙倒了,想垒高点。
“你管我在这干啥。”
“你他妈的要是在外头浪,回家看我不拿绳缝上你那骚家伙!”
“你,你是个牲口!”
“你给我回家!”
“我就不回家。”
“我搧死你!”
事情竟来得如此突然,令高秀红又惊又喜。过去,喜子对自己一直是惧怕三分,因为他怕丢了媳妇。就冲他那个熊样,他爹在村里也不当支书了,万一丢了这个媳妇,想再寻一个,恐怕是很困难的。今天他这是咋回事?吃了枪药啦?不想好好过日子啦?
来不及细想,高秀红借势发挥,就与喜子吵吵起来。这一下可乐坏了才从街上回屋里的村民,嘴里说今年腊月可真热闹呀。扔下手里的活,又跑过来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没有闹大。赵国强和柱子陪着镇书记孙家权金聚海镇长匆匆过来。
金聚海从金矿下来安排在三将镇,最近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让他当上三将镇的镇长。
柱子大老远就喊:“打咕啥呀!文明户的牌子不想要了,不想要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话挺管用的,村里按村规民约的标准搞评比,评不上文明户的人家门上没有红牌牌,给儿子说媳妇都受影响。村里每到年底还搞一次奖励,钱虽给的不多,但村民都把它当做一口事,不愿意自己在这上丢人现眼。
赵国强上前看是高秀红和喜子于架,心里咕哈跳了一下,怪紧张的,暗道这个高秀红要动真格的咋着,这可麻烦啦。他赶紧说快散散吧,快过年了,快忙自家的活去吧。村民们不走,反倒说:“东西都是现成的,没啥活干呀!要是让玩,就只能要钱。”
柱子说:“谁敢要钱,我绑了他。”
村民问:“那我们干啥?”
柱子说:“村里都定下了,置办戏装,把村剧团恢复起来;然后正月十五间花会,大家都去准备吧。”
赵国强说:“这事由小学校的了校长和玉玲负责,找他们去吧。”
村民又说:“三十晚上弄几个花放放中不?要不净在电视里看,也见不着真格的。”
柱子说:“一个花好几十块,上天听个响就拉倒了。”
村民说:“让钱家出钱,他家办银行啦,存钱的人排成队啦。”
赵国强有点不信:“这是啥时候的事?”
村民说:“河西打前天就嚷嚷,昨天就开始了。就是不要咱东庄的,人家肥水不流外人田。”
村民说:“都是一个村的。支书主任,你们得给说说,有好处得全村人一起享受,不能光他们河西自己独吞!”
赵国强看看孙家权。孙家权心里明白,他已经东挪西凑了一万元交给了钱满天,并拿回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其他人是百分之二十利息,钱满天说特事特办,不能一样对待,孙家权就默默接受了。所以,他不能跟赵国强说什么。一旁的金聚海说:“还是先说咱们的事吧。”
孙家权忙说:“对,先说镇里和村里的事。”
柱子说:“这事还咋说,你们都定了,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还非得让我们说同意,这不是欺负人嘛!”
村民们一下子被这边吸引过来。村干部和镇长干架,比喜子他两口子干架有意思多了,没准还关系到大家伙的切身利益,该帮忙就得上阵帮忙。
赵国强赶紧瞪了柱子一眼,说有啥事咱进村委会说去,在大街上别嚷嚷。孙家权用鼻子哼了一声,瞅也不瞅柱子,径直奔向村委会。
才进屋,孙家权把帽子往办公桌上一摔,就骂道:“我他妈的当了这么多年乡镇一把手,还没见过你柱子这号的!跟我牛川你还差点!你还得长几年!”
柱子也不示弱:“你当领导的你凭啥骂人?都长着嘴呢,你以为我这光会吃饭不会骂人!他妈的!”
孙家权一拍桌子:“你敢骂我?”
柱子喊:“我骂啦,你能把我咋着!老子还不想干啦!”
赵国强使劲推柱子,说你把嘴闭上,金聚海劝孙家权消消气。两下做工作,总算没往下打起来,但窗户外已都是人头了,在前面的小孩鼻子都挤扁了。
为得啥呀?几个人动这么大肝火?
大块地!为镇里要征用大块地。
这事来得太突然。一清早,孙家权打电话让赵国强和柱子去一趟,说有事要商量一下。赵国强这两天正忙,电力局来勘测的人才走,有些具体事需要落实。他就说让柱子一个人去。孙家权说用不了多大工夫,你一定要来一趟。赵国强找着柱子,说咱们去一趟吧,是不是镇里又要敛钱,到那看看旁的村的态度咱再发言,别总让镇里抓大头……到镇里一看没旁人,就找了他俩。孙家权和金聚海比往常都热情得多,又是倒茶又是点烟,完了就问果茶厂的电落实得咋样了,还说镇里正在争取一笔扶贫项目资金,一旦到位,就准备投到三将村的果茶厂。赵国强和柱子都挺高兴,柱子还说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到镇里来这么痛快,以前来了不是压任务就是摊派钱,来一次脑袋大一回。赵国强多个心眼,他心里说这都是拿话甜人,往下是啥还不知道呢。果然,柱子说完了,孙家权就说让你说着了,咱镇政府不是卡拉OK歌舞厅,咱们是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所以……柱子立刻明白了,说书记你一说这话我明白了,您还是要钱要工要木头石料啥的。金聚海说你别着急,你让孙书记把话说完。赵国强说对咱们听着。孙家权说镇里准备开发一个新项目,建一个高档次的陵园,考虑再三,决定与你们三将村合办,所以,需要从你们村划出一块地来。柱子立刻就摇了头,说咱村本来地就少,镇政府搬来,我们都拿出好几十亩了,再拿地拿不出来了。孙家权说镇政府占的不过是公路边的赖地,也没白占你们。柱子说钱呢?一分钱我们也没见着。孙家权说政府不会赖你们的账,你急个啥。赵国强一看都上来火了,赶紧劝,然后说建陵园需要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将村这不够那个条件。金聚海说大块地就很合适,前面平坦,后面是山,座北朝南,有靠有照,还有青龙河,交通又方便,是块风水宝地,好几家都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