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红说:“就怕这脑瓜筋不好使,耽误事,不如出力气省心。”
赵国强说:“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两只大红灯笼把四下照得红通通的,一步踏进去,互相看看,两个人的脸都像上了戏装,红扑扑,怪好看的。赵国强的心真是矛盾极了,只要不说话不停步,就对对成双地进到旅馆里了,往下会发生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站住再把高秀红送回去,高秀红会咋反应呢?她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大无情无义呢……
但赵国强还是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突然,赵国强觉得胳膊上轻了。高秀红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向后退退说:“你进去歇着吧。”
赵国强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感谢高秀红这么通情达理。他毅然上前主动挽起秀红的胳膊,朝医院走去。夜色还是那么美好,静静的,不时有爆竹声响,还有彩花在空中怒放……
钱满天找到旅馆里来,令赵国强吃了一惊。
赵国强把高秀红送到医院,再返回旅馆,推开屋门一看,里面有个人在抽烟。由于这间房让赵国强给包了,所以,他扭头就要去找旅馆的老板,想问问是咋回事。不料屋里的人说:“进来了,咋又走呀?”
赵国强听出说话的是钱满天,便笑了:“我还以为走差门了呢。”
钱满天说:“一个人包一个房,想干啥呀,是不是我在这不方便。”
赵国强说:“扯淡吧。包房不是怕遇见坏人嘛。”
钱满天点头:“对对,有人专门在旅馆下手。宁愿多花钱,也不跟生人住一起,现在是安全第一。”
赵国强暗暗庆幸刚才没把高秀红带回来。天下之大,却又常是无巧不成书,若让钱满天看见自己和高秀红在一起,那可如何解释呀。
钱满天说:“这么晚了,你不在这歇着,上哪去了?”
赵国强反问:“这么晚了,你从哪来?”
钱满天眨眨眼说:“我从三将来,是专门找你的,我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憋着,想跟你说,又怕你不信……”
赵国强笑了:“啥大事,这么神秘。你把鲍老板引过去,有钱了,是不是想把我的果茶厂给吞并了。”
钱满天一拍大腿站起来:“你刚才说是你的果茶厂,就说这个‘你的’。这个厂是你的吗?说实在的,国强,不,称你声兄弟,我今天就想问一句,你自己想不想发财?”
赵国强不知满天肚子里装的什么药,他想想说:“要是实话实说,现在哪有不想发财的。不过,我看书上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不想发不义之财。”
钱满天说:“说得对,歪门邪道是一点也不能沾,包括税收啦工商啦,也一分不欠,有能耐就得豁豁亮亮去挣钱。”
赵国强说:“这些都挺重要,违法违纪的事不能干。你揭锅吧,说说咋去发财?”
钱满天说:“我请你,到我那去干。咱们成立一个大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经理,反过来也行。”
赵国强没想到钱满天会有这话。他想起前一阵村里议论纷纷,说自己和钱满天是明分暗和勾在一起。他立刻说:“咱们之间现在搞着竞争,你这时想拉我过去,是咋想的?”
钱满天说:“你放心,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我琢磨再三,在三将,除了咱俩,旁人谁也挑不起大担子来。可现在呢,你完全是为旁人忙活,自己啥也得不着。我这头呢?你也知道,耍我光杆司令一个人,满地他们哥几个都不是干事的衙役,就一个好帮手玉玲,也跟我分道扬镳了。我一个人干着太费劲,你给大家拉套太吃亏。所以,我想,只要咱俩联起手,很快就能干出大名堂。”
赵国强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觉出钱满天说自家的苦衷,那是实话。至于想跟自己合手干大名堂,有真话,但绝不会是钱满天全部的意思。本来,钱满天就是雄心勃勃的人,他常想的应该是他一个人干出大名堂,何必再拉上旁人呢!
钱满天说:“你咋不说话呢?不相信我?别看上次为鲍老板的事,咱们闹了一场,可从那事上,我看出你的心胸。你是干大事业的人才,你看人家鲍老板,把自家的产业干得多大,要房产有房产,要厂子有厂子,过的神仙一样的生活……”
赵国强说:“你想当神仙。”
钱满天说:“神仙咱不当。但钱挣多了,该享受也得享受一点。要不咱受这么大累图啥……”
赵国强说:“你最近思想又‘解放’不小呀,说说,是谁开导的你?”
钱满天说:“人嘛,也有,魏大宝。我听他一讲,外面人过得好了去了,咱挣的这点钱,跟人家比就是九牛一毛,或者说就不是钱……”
钱满天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能说。他要使尽全身解数说动赵国强,让赵国强归到自己的路上。他已经为这事想了好几天了,肚子里攒下不少话了,终于见到了赵国强,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了。自打因为鲍老板投资一事闹了那么一场之后,虽然钱满天得了便宜,但他心里却愈发不安了。他总觉得赵国强如此大度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些什么。就好比做买卖中,那些小户为区区小利争得脸红脖子粗,小商贩为少给一两二两又是改秤杆又是抠秤砣。可做大生意的,人家才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呢。人家胸有成竹,表面上退,暗地里早有安排,一旦亮出真牌来,旁人立马就傻了眼。钱满天发现,自己这位亲小舅子,这些年没白当干部,他见长进,没把精力放在吃喝打麻将上,他净琢磨干大事,果茶厂一下子就建成高标准的,就说明了他的能力。钱满天因此多方留神赵国强的举动,听说他带人到县里来跑电的事,钱满天不能不慌神。如果电力充足,村里的果茶厂全部投产,毫无疑问,受到最大冲击的肯定是自己,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钱满天觉得绝不能轻视了村里的举动,与其使点损招儿让国强弄不来电,不如想法子把赵国强从村里拉出来。几天前,魏大宝从南边过来,吃饭时钱满天说了自己的想法,魏大宝很赞同,并说先用好处把赵国强拉出来。那边垮了,赵国强也就没了依靠,他也就得听这边的摆布了。钱满天说那可是我的亲小舅子,我有点下不了手。魏大宝说如果是亲戚,他穷了你可以帮他,可在生意场上,亲爹也不成。钱满天认为有道理,就暗下了决心,要找国强谈谈。正巧有东北朋友高息揽储的事,钱满天想起那天把大连襟伤了,眼下自己把好处得了,就没有必要再结怨,毕竟孙家权是镇领导,既便镇里穷,也是个惹着不如敬着的神儿,还是和为贵。再者说,高息揽储有风险,万一本回不来咋办?与其一个人担风险,不如一帮人共同担。把孙家权呀赵国民呀都拉进来,好了自己不吃亏,还给大家办点好事,坏了有人跟着着急,总比自己一个人着急强……
这就是钱满天匆匆跟孙家权来县里的本意。但找赵国强这事,钱满天没跟孙家权露出半句。从赵国民那出来,钱满天就找个借口与孙家权分了手。钱满天顺着大街挨个旅店找,一找就找着了,跟服务小姐说我们是亲戚,人家还就把门给开了。钱满天又掏钱让店老板给买些吃的,自然是多给着,老板赶紧打发人去买些熟食,又到灶间捅开炉子炒两个热菜。一会儿就给端了过来。
凉菜是一只烧鸡,热菜是木须向和溜肚片,酒是二锅头,北京产的。双人房间里只有一张小桌,好在菜也不多,老板让人放下后,说二位吃着,就走了。
赵国强说:“深更半夜了,又喝啥酒呀,我想睡觉。”
钱满天笑道:“深更半夜,咱俩在这喝点酒,多有意思。我刚才说的事,你也不要立刻回答。咱哥俩好久没在一块唠了,今天唠唠。”
钱满天倒酒,撕鸡,递给国强一个鸡大腿,然后用餐巾纸把手擦净说:“吃着喝着,咱来个一醉方休。”
赵国强说:“犯不上喝那么多,少喝点就行啦。”
俩人端起装酒的茶杯,互相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钱满天说:“一晃咱们都小五十了,这辈子呀,可真不容易。想当初,我这样的人,根本也没敢想干出啥名堂来,挣出口饭钱来,就知足了。那么一大家子人,我是老大,爹老了,我得担起责任来。不干不行呀。你跟我不一样,你上面有哥有姐,你用不着操那么大心。”
赵国强说:“要想不操心还不容易,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可那有啥意思,那不和圈里的猪一个样了吗。人,不是牲口,人得活得有个精神头,有个追求,那活着才有意思……喝……”
钱满天举杯:“喝……你说,你想追求个啥?全世界无产者得解放?哈哈……”
赵国强放下杯:“你,你笑啥,你以为那话好笑?拉倒吧你!无产者得解放,那是世界大同,早晚得走到那一步。现在咱们还是初级阶段,咱主要精力就是发展生产力,就是朝着那个目标使劲呢。”
钱满天问:“你这些道理都是跟谁学的?”
赵国强说:“你呀,这些年脑子里除了挣钱就啥也不想了,那不行!你得学你的恩人的书,你就明白了。”
钱满天睁大眼:“我的恩人?”
赵国强说:“邓小平呀!你敢说他不是你的恩人。没了他,就你家的成分,你还想翻过身来?还想跟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还想搞厂子?你跟着搞阶级斗争,等着挨斗去吧!”
赵国强说得激动了,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半空中来回晃。这是他最得意的一番话,他认为这话能“治”住钱满天的自大,使这位钱老大头脑清醒一些。
钱满天确实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人家赵国强说的是事实,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的是,这几年很少看书看报,就是看电视,也看不上新闻联播,播新闻那个时候,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在厂里查这看那,要不就是陪谁喝酒谈生意呢。看来,往后还真得注意点学习。
钱满天使劲想,想起来一点:“邓小平好像讲过,社会主义就是发展生产力,没错吧,我使劲办厂子,挣钱,也是发展生产力,没有错吧?”
赵国强点点头:“不过,人家还有话呢,还要消除两极分化,共同富裕呢。”
钱满天张大嘴:“啥时这么说过?”
赵国强说:“那没错,去南方时说的嘛,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我也不知道咋干……”
钱满天说:“你是听了他的话,才这么干的……”
赵国强举起酒杯又晃了晃:“你敢说人家说得不对?人家说的要是不对,咱国家能整成这样。咱们都得好好学习,不能啥也不想,就知道挣钱,那跟路边上的‘鸡’还有啥区别?无非是她挣得少,你挣得多……”
钱满天不爱听:“你……你净鸡巴胡扯,我咋跟‘鸡’一样啦!就你明白,学过理论,回头我也学,绝不比你差。你知道我上学时,功课多好。”
赵国强酒喝多了:“多好,也是那,那个德性,钱一多,就忘,忘了吃几碗干饭啦……嗨,不是我笑话你,咱们其实都是一个熊样,不过,我比你强,你信不?”
钱满天舌头也不好使了:“我,我,我不信。你强哪去啦!你那个厂子,没有电,再这么撂下去,就完,完蛋啦!”
赵国强说:“你,你也别美!你也不了解信息,果茶,都,都要出危机啦,你还傻巴呵呵地扩大生产呀,到,到时候看你往哪销。”
钱满天嘿嘿笑:“你,你吃不上葡萄,就,就说葡萄酸。你没电,又没钱扩大,鲍老板不跟你联合,你,你想往外销,拿鸡巴啥销,销鸡巴毛呀……哈哈哈……”
赵国强叭地摔了杯子:“你,你才销鸡巴毛!你瞅着,早晚有一天……”
钱满天咣地把杯子扔到墙上:“早晚有一天咋着?你,你能灭了我?我不信!”
赵国强说:“我,我灭你干啥!我是说,你得服我说的这,这,这个理儿。自,自己富了,还想着旁人,大家都富,才好。”
钱满天说:“我他妈的才不管呢!别人富不起来,是,是他自己熊,跟我有啥关系!我,我管得着吗!”
赵国强哗啦把桌子就掀了:“你,你找我来,是,是成心跟我干架的,我,我不跟你说啦,你走!”
钱满天说:“我,我就不走!这是旅馆,谁有钱都能住!我住最好的房间!我有钱!”
旅馆老板推开门喊:“二位,二位,怎么喝得好好的干起来啦!”
赵国强说:“我,我们没事,我们唠嗑呢。”
老板笑了:“有你们这么唠嗑的吗?都像这么唠,我这就得关门了。”
门外忽然进来个人,是黄小凤,她瞅瞅眼前这情景,愣了愣说:“你们喝多啦,快别闹啦。”
赵国强说:“您,您来干啥?”
黄小凤说:“我找他。”她看看钱满天,摇摇头说,“算啦,回头再说吧。”
钱满天充好汉:“我,我没事。您是不是说存,存钱……”
黄小凤赶紧摆手,钱满天明白了,俩人出去了。赵国强在屋里说:“搞啥勾当,瞒着我!瞒人,没好事!”
在大门口,让凉风一吹,钱满天猛地打个激灵,脑袋清醒了:“对不起呀,刚才喝多了,您说吧。”
黄小凤看看四下说:“存钱的时候,给我单独存一份。”
钱满天点点头:“明白。”
夜空上有许多星星,眨着眼睛看世间的事,彼此好像还说啥。说啥?说瞧他们人间的事,怪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