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早在镇政府发生的事。后来争将争将,也不知怎的就说实地看看,一看还真像金聚海说的,这块地真是哪都合适。金聚海很得意,说早就请风水先生看好了。孙家权就劝赵国强别为这么点地争啦,种地也打不多少粮食,把这地卖了,村里也能落点钱。赵国强不同意,后来他说全镇搞过小康村规划,并经县里批准,村里的房子、道路、田地、山场都必须按规划执行,不能随意变动。村里存着规划图,回头可以拿去给你们看。不料孙家权非要立即看,结果几个人就奔了村里。路上,柱子小声问赵国强我咋不知道有这个规划,赵国强眨了眨眼,意思是我蒙他们呢。柱子沉不住气,到了村部前他就憋不住了,和孙家权干起来……
“你们快把规划给我找出来。”孙家权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赵国强在办公桌里翻了一通,嘴里磨叨着:“放哪了呢?明明是放在这了,咋就找不着了呢?”
柱子也冷静下来,指着橱子说:“是不是放在那里啦?”
赵国强上前拍拍橱子:“在这里,就在这里……锁着呢,钥匙放哪了呢?”他背对着柱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出去找几个人来。
柱子说:“可能掉家里了,我去找。”起身就走。
孙家权嘿嘿一笑站起来:“别走!别跟我耍花活,想溜呀,没门!不是没钥匙吗?砸开!又不是金库,砸开。出了事,我负责。”
赵国强一看有点要蒙不过去了,转身让孙家权坐下,他装着满有那么回事地说:“规划肯定有,是县里来人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就是有,咱也得商量。姐夫,这么着,快过年了,杂事挺多,咱们这事先放放,过了年再说吧。”
孙家权叹口气:“国强,没想到你还跟我玩这一套,真叫我寒心呀。想当初,县里工作队要整你,是谁支持着你?你当支书头几脚,又是谁给你撑的腰?不是我翻小肠,要是没我在乡里镇里坐着,你们早让人家给整下去了……现在,我不过征你们几亩地,看把你们心疼的,跟割你们的心头肉一样。又不是我个人用,我个人用一块土坷垃,我上八十里外去找,也不求你们!这是镇政府的项目,给你们也将带来效益,你们咋就这么接受不了呢!”
金聚海说:“看,孙书记把心里话都掏给你们了,这几年,虽然我没在镇里,但我听说,孙书记为三将村可出了不少力。镇政府搬新址,好几个村都抢,为啥搁在三将?还不是孙书记一锤定音。你们一下变成直辖村了,将来对村里的发展,一定有很大的好处。”
赵国强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颤,多少话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冲着金聚海摆摆手,意思是你就别跟着敲边鼓啦,然后对孙家权说:“姐夫,你听我说几句。你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在心里,这几年,三将能有些变化,都跟你那连着,这些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和班子成员在一起议论过,说咋报答镇里呢?想来想去,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扎扎实实地工作,把镇里要求咱达到的目标都提前实现。旁的呢?如果是咱个人之间需要个啥,只管说,兄弟绝不会含糊半句。但说到占地,我可就不敢拍板说大话了。为啥?很简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虽说现在村里办这个厂办那个厂的,挣了俩钱,相比之下,地里打的那点粮食不算个啥。可庄稼人,手里有粮,心里才有根。万一哪天这些厂子办不下去了,咱还有地,咱还有共产党给农民带来的革命成果,还能保证一村人生存下去。如果把地都弄没了,那我们还叫什么村干部,你们恐怕也不是名副其实的镇领导……”
孙家权拍一下桌子:“停、停!国强呀,你在这背课文吧,说得怪打动人心的。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学来的?准是电视上。那不行,那是文学作品,你得回到现实中来。你瞅瞅,全国人民都在忙啥,十亿人民在经商!都在奔钱使劲,你不使劲,你就没有工资,没有奖金,就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像你这,就进不来新设备,就扩大不了生产规模,产量就上不去,利润就增加不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你也不是生活在仙人洞里,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赵国强说:“大形势是啥样,我管不了也干涉不着。可我相信,有中央的政策,早晚大家都得走正道,搞歪的邪的长不了。咱们在这个位子上,也都知道啥事该办啥事不该办,咱都昧着心眼子,办那些让老百姓吃亏的事。”
孙家权的脸气得发白:“你说谁昧着心眼?你说谁办让老百姓吃亏的事?告诉你,今天这事还就这么定啦!说到大天去,你们也得把地给我拿出来。除非你三将村不归我这个镇领导!”
赵国强说:“你要是非占,你直接跟老百姓说去。”
金聚海说:“凭啥让书记跟老百姓说,你们是在镇领导下,就跟你们说!你们就得执行。这叫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纪律片哗啦一下,门开了。孙万友和冯三仙两个人进来。见屋里坐着孙家权和金聚海,孙万友摆起了架子,毕竟他是孙家权的本家长辈。孙万友说:“你们来啦。”
孙家权没好气地说:“来啦。”
孙万友问:“干啥来啦?又要钱?”
孙家权说:“研究工作,您别打听。”
孙万友说:“你别唬我。现在搞啥来着……对,政务公开。有啥大事,都得亮出来,让群众知道知道。我可告诉你,咱老孙家就你一个当大官的,你可得当好,别让人指脊梁骨骂爹。要不然,你老子在黄土下也呆不安生。”
金聚海上前说:“您老是不是先退出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和村里商量。”
孙万友不高兴了:“你不是金矿上那个姓金的矿长吗?”
金聚海挺起胸脯:“正是。”
孙万友说:“听说你把金矿给整个稀里哗啦?弄不下去啦?又到我们这来祸害?哈哈,你可加小心,三将这的人不好惹。”
金聚海大怒:“你,你个老头子敢说我……”
孙万友一戳拐棍:“咋着?说你?急了我还敢揍你!”
金聚海骂:“你个老家伙……”
孙家权喊:“你混啦!你敢骂他!他是我叔叔,你惹他干啥!”
金聚海忙笑了笑:“我,我跟老爷子闹着玩呢。”
孙家权冲孙万友说:“您有啥事,快说。”
孙万友嘿嘿笑:“你们都在这儿……挺好,挺好……我呢,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又赶上改革开放这好日子,我心里痛快呀,高兴呀,乐呵呀……”
孙家权说:“中,大家都高兴乐呵,你快往下说吧。”
孙万友说:“我一高兴,就想多活几年,我就想成个家,我就相中一个人,想找个老伴……”
孙家权问:“相中谁啦?”
孙万友指冯三仙:“就是你冯三姑。”
金聚海说:“这不是会跳大神的冯三仙吗?”
孙万友噔地戳了戳拐棍:“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人家是婚姻介绍所的所长……”
冯三仙哇地一声哭了:“各位领导,请你们给我做主呀。我清清白白一生,岂能再嫁二夫。他孙万友存心不良,要败坏我的名声,我是誓死不从。”
屋里人都愣了,互相看看,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赵国强说:“这是好事呀,你别哭,你成天给旁人保媒,咋轮到自己,反倒受不了啦。”
冯三仙说:“给旁人介绍一百次都行,可一沾自己,我就想起我原来那个老头子,他死得好苦呀,临死前想吃块猪头肉,我都没钱给他买,我对不起他呀……”
孙万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那会儿你就是有钱,也没有人馋猪头肉了。你就甭想啦,你就想咱今后的好日子吧。”
冯三仙说:“你光想你自己的好日子,你咋就不想想咱村里还有人打光棍子呢!就说咱赵支书吧,人好,心眼好,又能于,一家子亲戚,除了领导就是大款。这样的人,咋能让他没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不中!坚决不中!我们孤老头子,寡老婆子,凑到一个炕上,也没多大热闹可折腾。我们得让赵支书先把家成了,让他晚上炕上被子里热乎乎,有个肉蛋搂,那才能浑身上劲,儿马蛋子似的带着咱们建小康,奔大康,最终实现他娘的老康……今天我把我干闺女张小梅也带来了,给你们大家看看,能不能配上赵支书。要是配不上,算我眼力低,要是配上,咱就得让赵国强点头答应,春节就把喜事办了。”
她说完一摆手,张小梅从门外进来。张小梅挺大方的,进来瞅瞅众人说:“我自己主动来,可不是因为嫁不出去了。我干娘说赵支书人特好,我想既然特好,我就得主动上,防止旁人给抢走,是不是呀?”
赵国强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想让冯三仙她们都出去,刚要说话,柱子大嗓门说:“中啊,你说得挺对呀,我们赵支书,那是打着灯笼难找,你要是来晚啦,黄瓜菜可都凉啦。”
冯三仙一拍大腿:“来早不如来巧!来巧不如来得正好!今天就是正好。孙书记,您在这儿,正好给当个中人,他们要是都没啥意见,就定下,咋样?”
孙家权火冒三丈:“我,我有正经事,哪有空保媒拉纤。”
冯三仙说:“哎哟,我的大书记,保媒拉纤结姻缘,这是积德行善的事,能长寿,比你们到处敛钱结扎上环可强多啦,那活计损寿,你们可得加点小心!”
金聚海说:“我说你说话咋带刺呀?你是成心跟镇里过不去怎的,这是村委会,我看你们还是走吧!”
孙万友冲金聚海说:“我侄子都没说啥,你发啥号令!村委会就是村民的家,凭啥不让我在这说,今天我在这说定了。”
金聚海恼了,瞅瞅孙家权:“他们不走,我走!”
孙家权叹口气:“走,咱们走。”
柱子说:“那就不送啦。”
赵国强盯了他一眼:“我送你们。”
孙家权啥也没说。他心里失落落的。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但今天显得格外重。在乡镇,退回去十年、二十年,乡镇书记那是跺一脚四下乱颤的主,谁敢在书记面前说三道四,更不敢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现在可好,威风尽散,外强中干。原因还是四个字:钱少言轻。三将村是自己的老家,自己想给镇里弄几亩地都弄不出来,可真叫人伤心呀……
赵国强看孙家权脸色不好,边走边劝道:“您别生气,村里人就是这样,不懂个规矩,张嘴就来……”
孙家权说:“没想到呀,办点事这么难。你也跟我耍心眼。”
金聚海说:“国强,在金矿时,我待你跟亲兄弟似的,今天你可不给我面子。”
赵国强说:“旁的事好说,占地是大事,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金聚海问:“这块地谁种着呢?”
赵国强支支吾吾:“是……是那个……谁种着呢?有好多家呢……”
孙家权问:“没有集体经营?”
赵国强说:“闹不太清。”
孙家权说:“你也大官僚主义了,村里的这点事,那还不清清楚楚记在心上。亏了你还口口声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连那块地谁种着都不知道。”
赵国强苦笑:“这二年净忙果茶厂了,对种地的事没留心。接受批评,往后一定注意。”
孙家权说:“你别以为躲过今天这一关就行了。就按你说的办,年前不提了,咱年后再说。”
赵国强点头:“年后再说,年后再说。”
金聚海说:“工程紧,清明就想开业,兴许我先把机器开来平整土地,你有个思想准备。”
赵国强说:“那可不行,得先说好了,要是村民拦你的车,我可管不了。”
孙家权说:“别打咕了,过了年咱抓紧商量就是了。”
他们走在前街上,街上来往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走到赵德顺那伙老汉晒太阳的地方,赵德顺老汉眯着眼睛说:“咋着,不吃饭就走呀?忙啥的。”
赵国强心里着急,暗道让他们快走才好,躲过这一关是一关,马上他对爹说:“我姐夫镇里有事,不呆了。”
赵德顺老汉说:“有啥事,该吃饭也得吃饭呀。家吃了饭再走吧,看,还有生人。”
金聚海笑着说:“人家村干部忙,不留我们吃饭,我们就得走呀。”
赵德顺问国强:“真的?这叫啥事!他们不留我留!”
孙万成说:“还是我留吧。家权呀,我有话想跟你说呀……”
孙家权问:“二叔,您有啥事?”
孙万成说:“在这说?要不,到家说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事,不去啦。”
孙万成说:“那就在这说,我这老脸,也不怕寒碜。我想说呀,这些年我和你二婶净闹病啦,多亏村里管,要不我也早就进坟茔地了。国强好呀,隔三差五来看我,比我那亲侄二柱子强百倍。得,咱不提他,他住沟里,离得远。我想告诉你呀,你二婶没的时候,我给帮忙的人做的豆腐,把我那几年攒的豆子都使啦。这二年,又打了些。我是给我自己预备的。我原想来年再多种点,可我怕我这身板挺不过去。我就托付给你,万一我有那么一天,你给我张罗张罗,别的咱招待不起,豆腐起码得让人吃个饱。要是豆子没那些,你想法子给凑上,我和你二婶在黄土下面就感谢不尽啦……”
谁也没想到孙万成说出这些话。说得孙家权鼻子发酸,赵国强也浑身凉嗖嗖的。金聚海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老爷子别说啦,您好好活着,万一有那天,您放心,这钱足够做一顿豆腐的啦!”
赵国强说:“您这话都说哪去了,村里不是保证把您老的事全包下来嘛?”
孙万成说:“我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哟,你们当干部的,不容易。”
孙家权替孙万成接过钱,递过去说:“金镇长给你的,你先收下,心里踏踏实实的。您才多大岁数?好好活着,人家活到一百多了,还不想死呢!”
赵德顺说:“就是,你甭想图省心,来年春天,我还得跟你一起在大块地比试比试呢!看是你的豆子打得好,还是我的棒子打得多。”
孙家权耳朵贼灵,立刻问:“爹,大块地是您老包着呢?”
赵德顺不知内情说:“包了好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这阵子我身体好,明年春天,我得种出点花花样给你们看。”
金聚海瞥了一眼赵国强。赵国强一扭头,又和孙家权的目光碰到一起。孙家权嘴动了动,停了一下对赵德顺说:“过年我和玉秀过来给您老拜年。”
说罢,他和金聚海就往村外走。赵国强也不敢往前送了,说你们慢走。人家二位连句话都没说,头也没回,把赵国强扔在那里。
赵德顺还说:“你也不说去选送。”
赵国强见他俩走远了,没好气地对爹说:“送个屁!他们走就走,您哪那么多理儿,又是吃饭又是啥的……”
赵德顺火了:“妈的!我和我姑爷说点客气话,跟你有啥关系,你发啥横!”
赵国强说:“您给我添麻烦,让我做蜡!”
赵德顺站起来,举起拐棍就要抢,赵国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说:“老啦老啦晒你的得啦,还啥都掺和。”
赵德顺说:“放你个驴屁!你想把我们晒成肉干子!没良心的玩艺。”
路旁的人笑道:“拉倒呗,老爷子。国强要是没良心,天下就没有有良心的人啦。”
赵德顺说:“都鸡巴你们给惯的。”
又有人说:“老爷子,给你道喜啦!”
赵德顺说:“快气死我啦,还道喜!”
村民说:“人家给国强说媳妇啦,就是冯三仙的干闺女,穿红衣服的,你相中没有?”
赵德顺愣了一下,把拐棍往地上一摔:“那样的,能过日子吗?不中!你们把她给我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