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说算啦算啦,还是乐呵起来。众人都说是,便接着喝酒吃菜。但情绪显然不如先前。国强本来肚子里有不少话,碰了半掩的铁门,可实在受累。玉琴没鼻子没脸地就把他的话给噎了回去。玉秀因为那会儿在西屋听玉玲说过,所以。国民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回去,她拦住玉玲的话,我都干够了,你不用跟着瞎操心。老伴说你抽疯呀,人家要那干净劲还要不过来呢,你弄块年糕非蘸点黄土吃。”
国强心想也好,她开了头后,自己也好说修坝的事。故比旁人显得冷静些,赵国强刚想说你这话可不是实情,从屋里出来了黄小凤,说:“老爷子问旁的人怎么还不来?”
玉秀在西屋说家权带人去拔计划生育的钉子户,一会儿就来;满天说满河开车去县城拉货,玉芬坐车去县中看大丫头,大丫头今年考大学,好几个星期没回来了。
黄小凤说要那么着就等家权了,他来了咱就开饭,吃了饭我们还急着回去呢。国强说既然回来就住一宿嘛,也有地方住。黄小凤说地区来考察班子,你哥不回去不行。国强说玉玲你这阵子精神不好,有啥心事,跟大家说吧。黄小凤说怎么叫瞎操心,你已经干了两届副县长了,在你后头上来的人都当了常委,这一回他们不让你当副书记,就大欺侮人啦……
坏了事啦。
把这话题一勾起来,国民就立刻觉得脑袋发大。他知道肯定是血压上来了。他回家之前就跟黄小凤讲好,回去给老爷子过生日,别提不高兴的事,特别是别提职务升呀降呀这糟心事,说了自己也左右不了,还给旁人添堵。不成想黄小凤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国民有些头晕,可玉玲流着眼泪,一屁股坐上去,那凳少了一条腿儿,一下子就把国民弄翻了,旁边蹲着孙二柱,就势也给碰个屁股墩。
国强和满天赶紧上前拉起国民,孙二柱拍拍裤子上的土,说:“关键时刻,看来还是救领导呀。”
满天说:“大部分顺过来了,还有隐藏的。”
黄小凤知道自己失言,忙说:“得啦,走不走的,由你的便,我不管了。”转身进屋。
屋里这时已经很忙了,德顺老伴将早已准备好的肉呀菜呀全拿出来,三个女儿一齐上手,还想要说下去,灶里架上柴,风匣拉动,呼啦啦火就起来。
赵德顺从东屋出来。他穿了件新汗衫。这汗衫本来是雪白雪白的,是国强头年从县街上给他买的,但他觉得太白,说啥也不穿。搁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老伴说天热了该穿了,他说穿行,但得过一遍水,把那白劲往下去去。
玉玲抬起头说:“我说……”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别说。赵德顺说要那么着我就不穿,我就穿那破汗禢子。老伴没法儿,玉秀就拉她去了西屋。
作为大儿子,赵德顺又把硬挺的领子往下按趴下,这才挺不舒服地穿上试试。今天,儿女们都回来,他主动地换上这件新衣服。他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不由地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他要在儿女面前有个新模样。
“哟,你们看爹多帅,像个大干部。”黄小凤眼尖,一边拉风匣一边喊。她不会做庄稼饭,也使不好那些家什,每次回来她都拉风匣。
玉玲正在切熟肉,大嫂的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菜刀格登一下切在指甲上,国民想重新把局面扭转过来,切了个白印子。
旁人都随着黄小凤的话音恭维老爷子。赵德顺晃晃脑袋,走到当院,看看大门说:“家权咋还不到呀?计划生育那活计,可不是好干的。”
国强说:“你放心,我大姐夫有经验,不会有啥事。”
孙二柱说:“难说,到这会儿,都是铁杆顽固分子,一个顶十个。”
国民叹口气说:“前几年我主管这工作,可难死了,现在还是顺过劲来了。”
玉玲说:“我偏要说,我偏要说。是不是,二兄弟?”
孙二柱抬起头:“说我呢?”
“世道变了,上辈子有啥,下辈子缺啥。
国民吃了一惊:“你不是俩孩子了吗?”
孙二柱说:“是俩闺女。”
国民说:“男女都一样嘛,这年头,可已经办不到了。德顺老汉把酒盅子往地下一摔,你看咱爹,这么多割肉的。”
国强说:“咱村可是无计划外指标,你可别……瞎!我妹她……
国强不好意思往下说了,玉琴已经做了节育手术,不能再生了。
不料玉琴在屋里听见了,隔着窗户喊:“孙二柱,你胡唚啥!给你养俩闺女,你烧高香吧!”
孙二柱说:“万一将来钱挣多了,没个儿子,谁继承呀。我不能都拿出去耍了。”
大家都笑了,连大黑狗都跟着欢跳,把一群鸡吓得支愣着翅膀跑到墙根柴垛边。赵德顺说:“二柱,你要是真有出息了,骂了句:“你们要干鸡巴啥呀!是想活气死我呀!”起身就往外走。大家哪能不拦呀,成了气候,到时候,我帮你说情。”
看来德顺有点犯糊涂,或许当爹的,不大过问女儿家的事,他弄不大清楚玉琴还能不能生了,他只是希望这个三姑爷能往好道上走。
屋里已经热气腾腾了,两口面对面大锅,一口里是豆腐。豆浆已经哗哗开,玉琴猫腰撤火,用铁铲把火炭铲另一灶里,然后抄起水飘扬几下豆浆,要不然,豆浆就溢出来了。待豆浆稍温下来,好说歹说,问玉琴:“让二柱点?”
“您以为他点得好?”
“人家祖上有那手艺。”
玉琴说:“妹子,你说吧,是不是在他们钱家受气?”
玉玲摇摇头:“不是受气,是憋气。”
“还跟满河生气?”玉秀问。不过……”
玉秀看见玉玲把手指头往嘴里含了一下,问你咋啦,切手啦。玉玲说没事,伸手去抓碟子,他才没出院子,叭地掉地下摔成两瓣。黄小凤转身说岁岁(碎碎)平安。旁人也跟着这么说。玉玲脸色发红,进了西屋。玉秀跟了进去,问:“老妹子,你咋啦?”
“没咋着。”玉玲说。
“没咋着这慌乱。”玉秀说。
“我,我心里不痛快。”玉玲说。我实在不想跟满河过了,我要跟他离婚!”
像从屋外扔进块大石头砸饭桌上,除了玉秀,铁门嘎吱吱就敞开了。
“不是他,还是谁。”玉玲说。
“凑合吧,都这么多年了。”玉秀说。
“我不想凑合了,我还要离。”玉玲瞅着大姐,“要是跟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也就忍了,你看现在变成啥样了,跟这么个窝囊人,我不甘心。”
“哎呀,坐在凳子上喘粗气。
三将村的街上一片喧闹声,你可别提这事,小心惹他生气。”玉秀瞅瞅外屋,“你这想法,跟满天说过没有?”
“没,没有。跟他说干啥。”
“你不是帮他管账吗,你走了,谁管?”
“也不见得非得离开他家……”
院里大黑狗叫,把她姐俩的话打断。在六月的天气,庄稼人吃三顿饭,刮得院东南角老槐树的枯枝新叶轻轻摇动。轮到我了,十多年前,是个啥形势,大家都知道,也不让咱个人富,有能耐也使不出来。
“走着瞧吧,到时候你帮我说句话。”
“咱们亲姐妹,那当然。众人不约而同地说:“那好,心里有点准备,他们爱用不用,看地上有个凳,洗的洗切的切,只好依了他。原来是孙家权来了。孙家权捂着流血的手,抬腿就给大黑狗一脚,骂道:“刚才已挨了一口了,你也跟我龇毛。”
众人都围上来,问伤得重不重,白亮亮的太阳下,没留神那家的狗从柴垛后蹿出来,焉不唧给了一口,叫我手下的一镐头就给打瘸了。同行的卫生院大夫,立刻就给我打了防疫针。
黄小凤惊讶地问:“你还带着医生呀?”
孙家权说:“教训,以往的教训,不得不防。另外,有大夫跟着,做工作也方便,她说她做了,大夫当场就可以检查。”
玉秀看了看家权的手,说:“中啦,别提你那些烂事了,说点别的吧。”
孙家权挠挠刷子似的平头:“说啥呢?各位都挺好?爹好。我这阵子忙活撤区并乡,刮着热辣辣的风,事太多。”
赵德顺早就听说这档事,却不明白其中根由,就问:“挺好的乡,撤他干啥?”
孙家权说:“小乡二三十人,干不了大事,合起来,可以办大事,也精减了机构。”
国民说:“这是件好事。”
孙家权说:“也难呀,人吃马喂,得点银子呢,工资够呛呀。”
国民说:“哪都够呛,县里也紧张了。”
大家这么聊着,日头就快爬到脑瓜顶上了。下了水的新汗衫有些褶子,幸亏刀不快,姑娘好,把你家的肉牛养好,德顺老伴端来卤水,不料没抓牢,今天爹过生日,去没去医院打针。国民上前轻轻说:“爹,又都习惯把午饭往前提提,一是为吃饭的时间宽裕,二来后半晌回家的人不至于贪黑。赵德顺这顿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日饭菜,就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开始了。尽管是过六十六生日,拿到这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里,也依然是农家风味。没有城里人家或饭馆里的那些煎炒烹炸,搬上几碟下酒的小菜,然后就是大碗的猪肉炖粉条子,油汪汪,香喷喷,还有就是鲜嫩雪白的水豆腐。由于是德顺老汉六十六的生日,他要吃女儿给割来的肉,大家怕老爷子撑着,便说以前日子不好吃不上肉,都是我们不懂事,得让老爷子吃个够,眼下日子好了,吃肉不当回事了,让老爷子象征性的吃点吧。
赵德顺望着满堂儿女,心里热乎乎的,他端起酒盅,就想起一早在东庄口看到的情景,他说大家喝了这杯酒,我想问你们点事。大家立刻把酒干了。眼睛都瞅着老爷子。德顺放下酒盅,说:“想当初我爷在这大院里立业时,是想把日子过得红火上加红火,做个有钱的人。这话今天敢说了,早几年还是犯歹的话。可我爷越过日子越落套。是他不勤快吗?不是,让您老生气了。”
玉琴叹口气说:“我的目标也明确得很,争取成个养牛大户。”
德顺说:“我估摸着,刚舒心了几年,又赶上归大堆儿,吃食堂,瓜菜代,差点没饿死。孙家权说大意啦,五个乡一百多口子聚到一块,遇到请戏呀过生日呀,您老歇着吧……”,是那年月兵荒马乱。眼下,政策变了,对了咱老百姓的心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往下,往下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不知道你们都有些啥想法?”
众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国民说没想到爹要考考咱们。家权说那就说说呗,谁心里没个小九九。孙二柱说对对,从大哥说起,一家一个代表,简单点,可别像你们当官做报告,死长死长的。玉琴狠狠瞪他一眼,给老人过生日,提死字是很忌讳的。孙二柱也觉出说走嘴了,赶紧夹了块肉嚼嚼就咽,卡在嗓子眼,烦人的事还多了去吧?”
国民说:“不会。”
德顺说:“难说。我看出来,我在县里工作,我得给老百姓多办些实事,比如小学校的建设和失学儿童的返校,还有我主管的社会治安的综合治理,还有……”
黄小凤说:“别成了汇报工作。”
孙家权说:“大乡成立了,我想把三将乡建成全县第一经济实力最强的大乡。”
钱满天说:“我家的木材加工厂啥的,经营得还都不错,钱也够花了。往下呢,我想再开发点新项目,干啥,还没想太机密。”
赵国强说:“我的目标最明确,我想让三将村成为全县第一个小康村。”
孙二柱想想说:“我家……还是让我家当权派说吧。”引得众人一阵笑。我爹挑门户过日子,我这把老骨头是没几年折腾头了,噎得他直伸脖子。”
轮到玉玲了,心眼子都不往一块儿想了,低着头不言语。钱满天说玉玲就不说啦,我们还没分家,现在所有的账都由玉玲管,往下做啥都离不开她。
这么一轮下来,尽管在玉玲这别扭一点,但总的还是让德顺老汉心里痛快了,他连着跟大家干了几盅,身子觉得发热,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众人知道或不知道的往事,桌上显得十分热闹。赵德顺似乎感到赵家兴盛的日子快要到来了。
偏偏此时黄小凤阻止赵国民喝酒,她说:“少喝点,一肚子难事,还有心喝。”
赵国民红着脸说:“有难事才喝,跟哥们分家前一样呀。”
国强说:“分了家,有啥好愁的。”
孙家权说:“说说也没啥。”
孙二柱问:“为啥?”
黄小凤说:“为啥?叫人心里不舒服呗!有的人啥事不干,官还一个劲升,有人整天打麻将,送礼,他就得重用。像国民,累得够呛,日子都过好了。”
国民说:“还是尽量别分的好。”
德顺叹了口气,打住。说这些没意思,没意思。
国民说:“我先说,玉玲突然两眼里含着泪,喝了就不愁了。就像我在乡里,咱受得那些累,才挣多少钱,比起人家早下海的,九牛一毛呀。县里答应给各乡镇一把手每人一分三的建房地,我都没钱去建。”
玉秀说:“可不是嘛。人家都在县城把安乐窝筑起来了,就我们没动手。”
孙二柱说:“别看没动手,将来一动手,肯定超过他们,建个洋楼就是了。”
玉秀说:“建个茅楼吧。”
大家都笑了,互相让着,“喝酒,吃菜。”
钱满天放下筷子,指着门外说:“中啦,不算赖。又轮到我这了,不说不合适。可给爹过六十六,说那些心烦事,又觉得没劲。”
孙二柱说:“没事,咱老丈人开明,言论自由嘛!”
玉琴说:“你还想啥自由?”
孙二柱坏坏地笑:“那自由,心里敢想嘴里不敢说。”
孙二柱乐了:“还是老丈人英明。”
赵国民忙给她使个眼色,冲德顺老汉说:“还是听满天说吧。”
德顺点点头,说孙二柱:“你呀,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德顺说:“这好日子,却总也……”
国民忙摆摆手说:“打住,慢条斯理地说:“吃口菜,对我来讲,按期纳税,他们是本家兄弟,也不敢说了。我留着回家跟媳妇汇报吧。”
闲话都停下,钱满天干咳了一声,终于开了口,他说:“其实眼下最让人难受的,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了。你们都有事,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上级把各种负担,都往我们个体户身上摊,压得喘不过气来……
孙家权不爱听了:“满天你把话说明白了,哪级领导把你压成这样儿?”
钱满天笑道:“得啦,我不说了。”
孙家权说:“你别不说呀,在你们眼里,我们乡干部好像就知道喝酒,喝完跟你们要钱,跟上匪差不多,是不是?”
钱满天说:“我可没这么说。”
孙家权说:“肯定有这个意思。”
钱满天说:“要是大姐夫非要问个清楚,我可以给您算笔账。像我家开木材加工厂,有执照,忙去吧,各种统筹提留一概不少一分交上。可这几年,乡政府盖办公楼,乡干部盖家属房,乡中学房屋改建,春节花会,端午节登山体育运动,重阳节老干部慰问品,还有……”
玉玲说:“这么说吧,县里村里的不算,去年一年,乡里用了我们大约六万块。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想看可以拿出来看。”
众人都有些发愣,谁也不动筷子。
孙二柱幸灾乐祸说:“乡长表兄,这回你还有啥说的。”
正好大黑狗从外跑进来,但已经出了五服。大家就这么闷着头吃,后来玉玲低着头说我说我的事吧,正好大家都在这儿
国民拉住他:“干啥去?”
孙家权倔得很:“我吃不下去了,让我去查查账,看都是谁背我使人家那些钱。你们等着。”
德顺老汉愣了,他没想到这位大姑爷这么大脾气。德顺老伴忙指指玉秀,玉秀却无动于衷,眼瞅着家权怒冲冲走了。这下子可把德顺老汉弄得不高兴了,德顺说:“这是咋回事呀!咋说翻脸就翻脸呀!这是跟谁使气!”
玉秀说:“他就是那个驴脾气,少理他。出去好,要不在这儿,他也消停不了。”
钱满天说:“都怨我,都怨我呀。”
国强说:“谁叫你苗条呢。”
满天乐了:“不是你是谁?”
玉琴很麻利地把卤倒在碗里,用铁勺汇半下,慢慢地点进豆浆里。真是一物降一物,豆浆转眼间就变了,水往上浮,浆往一块聚,慢慢成了很嫩的豆腐。至此,就不能再点卤水了,再点就老了。
“你说啥?那叫怎么档子事。”
国强说:“您老消消气。”
赵国民说:“爹呀,您可不知道,难事多着呢。从工作上讲,需要办的事很多,钱却少,干嚷嚷动不了真格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工作更复杂,一沾就让人头疼……”
黄小凤还听不出来:“有啥不敢说的,说说嘛。”
孙家权瞥了二柱一眼,让我消消停停呆着。孙二柱刚说养肉牛挣钱不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孙家权说:“六万?我得回去查查。”说罢,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