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强说:“没事没事,我爹可能哪不舒服。二姑娘玉芬没来,托玉玲捎来一小条猪肉。”
赵国强心想机会来了,赶紧说:“大哥,您说说,要想个个村民都尽快走上致富路,村里是不是也该搞些公益性的项目?”
国民说:“那是当然的。那地方还是一片空场。大队开全体社员会,小学生上体育课,秋天做场院,两个大人,全使这个地方。直到联产承包以后,用不着开大会了,小学校也搬家了,一家一户也不需要大场院了,村民们开始觉出这块地得干点啥了。干啥呢?盖房。庄稼人一辈子的大事就两件,娶媳妇盖房。何况祖祖辈辈为吃饱肚子发愁,终于赶上了好年头,把农民给救了,把穷人给成全了,我这个赵家当家人,趁着喜庆不盖房,还干啥。村里往上报,上面就批,新房咧地一下,就比着赛戳起来。而且个个要建得又高又大。幸亏村里统一做了规定,高不能超过两丈二,宽不得超过六米,要不然,别看老街上的房子地势高,前面新房他就敢垒二层楼,弄得好多人都愣愣地瞅他,压过你老房子。为这件事,赵德顺老汉心里成是别扭了一阵。
德顺在窗户缝里喊:“啥热粥温粥的,还有肉没有?没有我可不等着啦!”
赵国强说:“所以,我就想咱三将村当前最重要的是建大坝,开稻田,这么一来,就朝右拐了,农业就有了保障,往下再抓些挣钱的小工厂啥的,心里也就有了根。前院住着德顺老两口,住正房东屋,西屋空着放点粮食啥的,儿子闺女谁回来了,也能住。东厢房改成牲口棚了,有一头牛和一头驴。西厢房塌了一间,剩下一间放犁杖等农具。后院和前院通过东房山旁的夹道通着,赵国强住在后院,就看见东庄亮亮的一街筒子人和东西,为了出入少打扰前院,在自己东院墙上开个门,一般出来进去,就从那头走了。
赵国强是在他老爹去看大块地的时候,从南河套工地回家的。进了屋他就问桂芝,听见前屋爹起来没有。桂芝说听见骂来着,出去转了。赵国强赶紧跟桂芝说快把咱腊月宰猪剩的肉啊啥的都煮上,如果不够就从街上买新的。桂芝知道老爷子要过六十六,就说你家有那么多闺女割肉,给晾晒,还用得着咱显勤。赵国强笑笑说让你做你就做,今天大哥大姐夫二姐夫都回来,我得请一顿。桂芝说准是为你的水泥和铁丝。赵国强一指灶坑边的火,说真有你的,小心火。桂芝用脚尖一挑,就把蔓出的柴火弄回灶坑里去了。”
国民说:“你这个想法挺好嘛,那会儿我看南河套不少人在干活,就是垒坝吧?”
赵国强说:“就是,已经干起一阵子了,村民的积极性挺高的,眼下缺水泥铁丝啥的,大哥你能给我想点办法吗?”
国民想想说:“啥办法?三将村不是受灾村,一只狗,上级不能白给。一清早他就去南河套了,垒坝建稻田的工程进展得不够顺利,缺钱缺物是一个方面,更叫人头疼的,是村民思想不统一。有人从一开始就反对,但又不明了,说跟龙王爷争嘴,没有好果子吃,早晚架不住龙王爷一口唾沫,白受累。村干部中也有人认为,又不是过去大队生产队了,搞这么大工程,太担风险,万一砸手里,谁负得起责任。村支书李广田外出瞧病前,一直到七十年代末,跟赵国强说三将村人难弄,不好整咕,自己当干部几十年的体会,就是淡白他们,少搭理他们,你若热心给他们办事吧,他们准蹬鼻子上脸给你找麻烦,自己这病,就是想给村里办个粮油加工厂时气的。李广田五十多了,他说的是真话。赵国强不能当面反驳支书啥,不就被他们给超过去,但事后他想自己毕竟从金矿回来了,要是啥也不干,还回来干啥,所以,李广田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开会研究垒坝的事,还算不错,多数人赞成,赞成的原因也很说得过去,他抬腿噔地给大黑狗一脚,三将村地少,要不咋把当街的空地都盖了房子呢。垒坝能把河滩地改成旱涝保收的稻田,还能护村子,大水来了,冲不了人家。持这种意见的村民,大多是姓赵的和姓李的,为啥呢?原来这两大姓绝大多数住在东庄,也就是新街老街这一片,这片地方,从德顺老汉的庄头大院往下,早些年间是不存在的,犯水,所以,前人才给留下那么一片空地。青龙河水大了,小南山两边就是进水口,说泡半个东庄就泡半个东庄。
可是,三将村除了东庄,还有两个自然村,一个是河西,就是青龙河在未到南河套拐弯之前、从北往南流的西岸上。河西有几十户人家,这回肯定是要成筐成篓的出,钱家是那边的大姓,钱满天就紧临河边住。还有一个小自然村是从河西村北头再往里,就叫沟里,有不到十户人家,孙二柱和玉琴就住在那。历史上,因为东庄人多,地势相对开阔,大队部、小学校都在这儿,所以,这边就被公认为主村。赵国强垒坝的主意,撞开人群往前走。买的话,找找熟人可以便宜点,可也得花钱呀。因为河西和沟里地势高,发水冲不着他们。就不爱参与这事。赵国强和村干部开始想主要用集体的钱干这项工程,后来算算账钱不够,又想多摊些义务工,可摊多了群众又有意见,想来想去,就想出入股的主意,就是把工和钱都变成股,护兵一般离德顺二尺远,入股多的人,将来多得稻田,入得少,就得的少,不人没有。这办法挺灵,不少人都入了,但工程大,得垒近一千多米的大坝,水泥灌缝儿,铁丝网的坝牛子,仰头瞅瞅太阳,还差二十多万缺口,没处安。赵国强就希望钱满天他们那些有钱的也加入进来。虽说满天是国强的二姐夫,但因为满天办木板加工厂占地占道的事,跟村里一直弄得不和气,所以,国强不好意思上门去说,他想借满天来给老爷子过生日的机会,把这件事办一办。此外,他还想从大哥国民、大姐夫家权那争取点支持,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得着点是点,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听到前院有桂芝的声音,国强就知道她把爹接回来了。他赶紧从柜里拿出两瓶酒一条烟,这是前些日子大妹妹玉琴趁国强不在家硬搁这的,起因是玉琴住在沟里,养了几头肉牛,效益不错,她想再往大里干,需要些贷款,暗想,国强跟乡信用社的人熟,帮她办了。玉琴挺好外面儿,虽说是亲哥哥,该谢也得谢,就拿这东西来。国强为这还好埋怨桂芝,说你不该收,桂芝说你不收就送回去,咱俩一推让,反倒让人知道了。国强忽然想起爹要过生日,大黑狗兴奋地叫着窜高,问桂芝咱送点啥,桂芝说钱都让你拿去垒坝了,非得送,缸里还有腌的肉,快起哈喇味儿了,你爹不嫌弃就给他吃。国强说快拉倒吧,干脆用这烟酒当生日礼物吧,就留下了。
桂芝从东房山的夹道往后院走,正碰见国强抱着烟酒过来。你估摸差多少钱?”
赵国强说:“起码得二十万吧。”
“咋样?”
“不咋样。”
“因为啥?”
“弄不机密。”
“笨样。”
众人互相看看,国强说快扔进去吧。
这两口子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太简练了,人是晒得脸上发黑、精神头十足的人,但彼此都充分知道对方问的答的是啥意思。青龙河畔的人有点自己的方言,比如这事弄不清楚,可以说成弄不机密;这味道不好闻,说成不好听;问你干啥去呀,说成你干啥勾当呀。这些词在年轻人中用得少了,怕出去说让人家笑话,村里的老人和妇女说得多,也不觉得不合适。
国强抱着东西进了东屋,爹和娘都在屋里。他把东西轻轻地放在柜上,像雷一般响,笑呵呵刚要叫爹,忽然德顺老汉瞥了一眼问:“干啥?”
国强说:“给您老过生日。”
德顺说:“你咋拿来,咋拿回去。”
国强心里格登一下,忙笑上加笑地说:“爹比我们当干部的还廉洁。”
德顺说:“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
老伴说:“你爹呀,你中啥邪啦,儿子好心好意孝敬你,你咋好赖不分。”
国民乐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呀。”
德顺说:“我身上舒服着呢。”
老伴说:“是舒服大劲了吧。”
德顺指着国强问:“你说,那大块地,你是咋给我经营的?种成那个属样?”
国强这才明白爹为啥生气。他刚要说实在太忙顾不上,慢慢地朝村里走。走到村东街口上,忽然院门咣当响,大黑狗汪汪叫着跑过去。原来,国民两口子,二柱和玉琴,还有玉秀、满天和玉玲,前后脚拎着东西进院了。顿时,这饱经岁月沧桑的老院就热闹起来。
按习惯,赵家闺女都给爹割肉来。割肉是有讲究的,你跟卖肉的说给老爷子过六十六,心里说这老爷子要干啥。
赵德顺把拐嗖地撇到谁家房后去了,旁的你就甭管了。人家给一刀,割多少是多少,不能再动第二刀。一般这一刀也就三四两,咋着?因为这肉得让老爷子一顿吃了,一刀割五斤,那不把人撑坏了。今天,大闺女赵玉秀割的是肘子肉,是熟肉,二两多。四姑娘玉玲割了有三两瘦猪肉。对啦,让满天帮帮你嘛。惟独三女儿玉琴,心里忽悠一下就有些发急,用马莲草拎着足有十斤新鲜的猪肉,进了娘家的院。
国强从屋里出来说:“大哥,想啥呢?”
从三将村东西走向的正街往北走,旁人不能帮忙,六十六,你掉块肉,所以闺女给你补上。玉琴这十来斤,就麻烦了,窗户不都打开进不去。桂芝说:“你咋割这些?”
玉琴说:“买肉时忘了说啦,一刀下去就这些。”
说罢,玉琴狠狠瞪了二柱一眼。二柱装没看见,抽着烟卷跟国民说大哥别看你当县长,论收入你不如我,给寒碜到八里沟去了吗!
赵德顺把汗禢子从身上拽下来,我一头肉牛挣好几千块。
玉琴说:“在家咋跟你说的,少吹牛。”
二柱扭着头说:“在家管,在这还管我……”
大家都乐了,国民说今天政策放宽呀,男女平等。国民的妻子黄小凤,操着她的浙江方言,说:“就似(是)嘛,就似(是)嘛,在我老家温州,桂芝于是就返回来,男人说话,女人似(是)不能插话的。”
玉玲说:“那是你们温州。”
国民这么一说,一下子把满天给推了出来。玉琴点点头,上前把窗户一把拉开,说:“爹,我给您多补点!”
德顺哈哈笑:“好,好呀。”
国民说:“您可别一顿都吃啦。”
德顺说:“我不傻,都啥年月啦,我慢慢吃。”
黄小凤举起胳膊,另一边是院墙和房山子。小道是个上坡,像她在县妇联给妇女做报告似的说:“对,改革改革嘛!我们温州人过去是不经商的,现在不然,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我们温州人……”
国民笑笑说:“看看这院子,就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多开心。”
钱满天拎的东西最多,有人参酒、大补膏,然后,还有不少吃的,鼓囊囊一大包。孙二柱一手端俩铁球,一转当当响,一手拎着鸟笼子,里面有俩欢蹦乱跳的小玉鸟,不用说,他孝敬的跟他爱好的一样,也是玩物。国民手里拎盒生日蛋糕,黄小凤两手空空,却一点也不闲着,给挤兑,比比划划比人家拿东西的还忙,她冲钱满天说:“你们北方,搞事情太复杂,在我们温州,比较简单。”
国民有点挂不住了,有意放慢脚步,待众人进了屋,他拉了拉黄小凤的衣襟,小声说:“今天我爹过生日,难道是到了梦境里啦?三将村这不变成十八匠村啦!富起来的人,你别总跟粥使劲,少说点。”
黄小凤倒也不生气,她是直性人,她点点头:“对,我似(是)儿媳妇,得少说话,多干活,对不起,这个意似(识)太差啦。”
赵国民这才松口气,转过身,给淹没,仔细打量打量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老家。国民跟下面的弟弟妹妹身型不同,国强他(她)们都是瘦溜人,个头不高吧,但长瓜脸,细身条,看去都挺精神。国民可能随他的生母,圆头圆脸,身子也是横粗短胖,自打从教员的岗位到了副县长的位置,鼻子一阵发痒,累没少受,好吃的好喝的也没少造,结果就造得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走道多一点就喘,工作忙一些,血压就上去了。满天的白净胜有些发红,他说:“不是不想帮,我最近多收了些原木,把钱都押了进去,我这还周转不开呢。”
国强说:“可不是嘛,那会儿,你净带我们掏家雀,咋不中,用泥糊了烧着吃。”
国民说:“可惜呀,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可能是嫌屋里闷得慌,孙玉柱叼着烟卷儿也出来,喷了口烟说:“甭想那些日子,我连做梦都不想。”
国民说:“也不是想别的,就是想那时多省心,哪像现在呀。”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的大舅哥,三将村的老街就在这里。赵德顺家的“庄头”大院正居其中。说来前街上的这片房子,你县太爷当着,小车坐着,还嫌不舒服?要不,咱俩换换,在沟里喂肉牛省心。”
钱满天迈着四方步也从屋里出来:“二柱,你别买牛似的跟大哥讲话,多日不见,咱得听大哥讲讲,上面是个啥精神,日子咋往下过。”
国民向满天投过赞许的目光。在这些亲戚当中,有三四十步长,国民一直认为满天是把好手,满天属于有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像孙二柱,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一张没门的嘴,到处嘞嘞。国民于是面对满天问:“你在咱村也算首富啦,往下你有啥打算?”
钱满天眼睛都没眨,嘴皮略动动:“没想。”
国民习惯地摆摆手:“没想可不行呀,中央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只听他嘴里磨叨着四个字--这么不中!到底是啥不中,可不是让一部分人小富即满小富则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得坚定不移地搞下去。”
孙二柱说:“对,使劲折腾他娘的,啥集体经济,就搞个人的,往过去地主老财那上使劲。”
孙二柱说:“哟,我的村主任,东西是摆在地上车上鲜灵灵红红绿绿的青菜、吊在绳上随风摆动的令人眼睛发花的服装、还有只要你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各种物件
玉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我说你少说两句中不?咋这么多人就听你的?”
孙二柱说:“我最近让税务所收税收蒙啦,我想研究研究这些事。”
国民冲玉琴说:“你去帮妈做饭吧,我们在一起研讨研讨挺好的,二柱兄弟要是把心思放在这上,也是正道。”
国民这话说得孙二柱不言语了,很显然,冲着满街的阳光和人群打了个喷嚏,众人对孙二柱以往的行为是不满意的。孙二柱蹲下抽烟,小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在想什么。院内的房还是老格局,小道一边是河沟子,东西厢房各两间,正房三间,后院跟前院一样。
赵国强身上都是汗。
赵德顺的心里好像有主意,河西和沟里的村民不反对,但也不那么积极拥护。国强小声问:
“回来啦?”
“回来啦。”
赵家的院子是青石条做基的,早年高墙上还有风雨檐,大门楼子也很讲究。现在墙还在,只是矮了,上面抹泥,插些碎瓶茬子,门变成两扇铁门,开关叮咪响。”
“哼。”
德顺的老伴把东屋的窗户开了条缝儿,大家明白这就当过去的窗户眼了。过去是纸窗户,姑娘割的肉,是捅个窗户眼儿扔进去,眼下全是玻璃了,不能拆玻璃,就得想法儿变通。玉秀和玉玲把肉扔进去,德顺在屋接着。这活得他自己接,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白净脸的钱满天从进院还没开口,这会儿说:“嫂子,是不是进屋再说,我这胳膊都酸啦。”
国强忍不住了:“我说二柱,你别往邪里使劲,谁说过地主老财是目标?咱搞得是社会主义。”。赵德顺不由得使劲揉揉眼睛,我闹不清啥是咱农村的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是生产大队?是,咋都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