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权站起来就打电话,偏偏村委会那头一个劲占线。气得他喀哒把电话放下,转过身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钱满天,盯得满天怪不自在,满天说:“瞪我干啥?”
孙家权想起苏联电影:“看着我的眼睛。”
钱满天说:“一看就知道一早您就喝了。”
孙家权说:“一点不错。”
钱满天说:“起码四两,只多不少。”
孙家权说:“你跟我玩花活,我可是见得多啦。”孙家权的火撞了出来。
钱满天说:“天下的事,全是花活,就看谁玩得地道啦。”
孙家权说:“你不够意思。”
钱满天说:“这几年,该‘意思’的时候,我可都‘意思’了。”
孙家权哑巴了。这些年,钱满天还真是没少给自己送礼,论公论私,自己都客气两句就收下了。
孙家权心里说这回栽了,嘴里说我还有事,抬腿就往外走。钱满天上前一步拦住,又掏出一个信封子:“孩子那钱,回头有人捎去。这是引资的辛苦钱,有您一份……”
孙家权伸手拍拍钱满天的西装上衣胸部:“中国传统戏法,‘大搬运’。”
钱满天乐了:“够道。”
孙家权问:“不是我一个人吧?”
钱满天说:“这年头,不上贡是不行呀……”
孙家权感到心口处一阵酸痛,四肢发软,身子直往下出溜,虚汗随之冒出来。他知道这是心绞痛发作,连忙哆嗦着摸出随身带的速效救心丸,吞了几粒,又含了点。好一阵才缓过来。这一折腾,把钱满天也吓出了一头汗,赶紧喊人。玉芬、梁小秋和高翠莲都来了,却不见玉玲。小山说快回家吧,大家就扶孙家权上车。车开到桥上,孙家权觉得心口酸痛好多了,但心里的难受劲却上来了。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抽自己几个嘴巴,然后再狠狠地臭骂自己一顿--你他妈的是咋鸡巴搞的,干了这么多年干到这份上了,在人家面前当了孙子!我操你个祖宗的!孙家权!你给你祖宗丢人呀!几个钱,就把他压得快趴人家裤裆下面去了,往后,还咋当领导……
小山开着车问:“好点吗?”
孙家权坐在后排上说:“不好。”
小山说:“直接去医院?”
孙家权说:“去坟地。”
小山把车猛地刹住:“去哪儿?”
孙家权说:“坟地!耳朵聋呀。”
小山问:“去那干啥?”
孙家权说:“让你去你就去。”
车到东庄前街,只见一群人堵在半道,乱乱哄哄的。正想看看是咋回事,柱子噔噔噔跑过来,扒着车门子说:“孙书记,我把鲍老板他们给截了!”
孙家权说:“挺好。”
柱子说:“国强他不让。”
孙家权说:“干啥不让?”
柱子说:“他说应该让大家竞争。”
孙家权说:“操,截人就是竞争嘛!”
柱子说:“太对啦,您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谈着。开车。”
小山胆突突地问:“上哪儿?”
孙家权摸着心口喊:“坟地!”
小山问:“坟地多啦,哪个坟地?”
孙家权说:“废话,我们家的坟地呗!”
钱满天在河西家中还稳坐钓鱼台呢。老二钱满地气急败坏地从东庄回来。上了二楼,钱满天说鲍老板和魏大宝呢,咋你一个人回来了?钱满地说:“让东庄给截走了!”
钱满天伸手抓起个烟灰缸,朝阳台的窗户打去,只听哗啦一声响,双层玻璃全打碎,一股寒风呼地吹进来。
楼下院里的人全愣了,扬着脖子朝上瞅。梁小秋正要从楼内到院里去,烟灰缸和玻璃碴子差点掉她脑袋上,气得她骂:“这是谁呀这么缺德!不想过啦咋着?”
院里摆弄车的司机直朝她摆手,她看见了,但她想不到会是钱满天砸的。她还不依不饶地喊着骂着,她以为准是高翠莲干的,翠莲这些天美得腚眼子朝天,不知道自己行几了。说不定她跟谁使脾气砸东西把玻璃给砸了。
钱满地来到二楼阳台说:“拉倒吧你,瞎嚷嚷个啥!”
梁小秋抬头一看,更火了。这一阵子,满地帮着满天搞外面的生意,谈成几笔,在大哥面前挺得烟抽。满山就不行了,满山看那些黄录相带看出了毛病,在县城饭馆里勾引人家女服务员,给抓派出所去,钱满天花钱保他出来,让他在后院跟着木工一起拾圆木,全家上下都知道满山在那“劳改”呢。受他的牵连,梁小秋也从果品厂调回家跟着玉芬做饭。在果品厂,梁小秋在销售科,虽然她一瓶果茶也没销出去,但凭着特殊身分,谁都怕她三分。这回可惨了,跟着玉芬从早忙到晚,一下子从姑奶奶变成使唤丫头了。
偏偏这时候,高翠莲穿着那件非常时髦的皮大衣也来到二楼阳台上。她到阳台来,其实并不是要跟梁小秋千架,她是来美的。站在这上面,不仅院里人能看,河西村不少地方都能瞅见,她想亮亮她的新衣服。
梁小秋哪想到那些,冲着他们就说:“行啊,你们一个扇着鹅毛扇,一个翘着母鸡腚,挺美的呀!”
高翠莲顿时变了脸:“梁小秋,你咋说话呢?你们两口子不争气,自己混成这个样,跟我们有啥关系。”
梁小秋被捅了一刀:“我们自作自受!你们高兴了吧!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啦,有你们乐不起来的那一天!哪天果茶卖不出去了,就往你这骚货的裤裆里灌!叫你浪,还浪出了三将村,浪到八十里地以外去啦……”
坏了事啦。梁小秋这边虽然是瞎猜瞎骂,但高翠莲听得却是句句如刀,刀刀割肉。她以为这事让梁小秋摸到了细底,她要是软柿子瘪了,就等于默认了,日后就得成村里的一大新闻,自己还咋出去见人呀。高翠莲手拍着阳台栏杆喊:“‘大板车’你老实呆着你的吧!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破你的嘴!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你那点历史都在我心里……”
梁小秋最怕人提她过去的一那段事,她一猫腰抄起半块砖头,嗖地就撇上去,嘴里喊:“我砸死你这个骚货!”
她手头还挺准,一下子就削在高翠莲眼角子上。也亏了她胳膊没多大劲,又是朝上撇,要不非砸出人命来。但这下子也够呛,眼见那血就顺着高翠莲脸蛋子往下流,高翠莲抹了一把,黏乎乎,通红。她嗷地叫了一声,搬起阳台上的空花盆就往下砸,满地这时也犯混了,不说劝架,还给他媳妇递花盆。梁小秋那个倔人也不躲,嘴里喊有种你就砸。结果,有两个花盆套在一起砸下去,砸在梁小秋的脑袋上,梁小秋打了个晃,咕咚一头倒在地上。
院里旁人喊别砸啦出人命啦。
满地和高翠莲傻了眼。
满山从后院跑来,上前拽了一把梁小秋,一动不动,他火啦,转身抄起把斧子,就往二楼跑。高翠莲嗷地叫了一声,晕倒在阳台上。
钱满天再也坐不住了,伸手把挂在墙上的猎枪拿下来,喊道:“谁敢再动,我就一枪崩了他!”
满地和满山都站着不动了。
“走,跟我上东庄!”
钱满天带着三个兄弟,拿着枪拎着斧奔了东庄。钱满天认定,刚才家中一切祸事的根源,全在赵国强身上,这个小舅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钱家兄弟刚上桥,就有人把消息传到村委会。赵国强虽然不赞成柱子和广田把鲍老板半道拦下,但既然进了屋,和魏大宝又认识,索性只当啥事没出,跟他们唠起来,介绍果品厂的情况。鲍老板初次到北方来,过去有关情况都是魏大宝汇报给他的,现在到了实地,他听得挺认真。
接人待客的事,不是柱子的强项。可一听说钱家兄弟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柱子就来了神了。小时候,他就爱抱打不平,凭着胳膊粗力气大,在左右三村五里,他还真打出点名气,一般街边痞子都挺怕他。当了村干部,打架的事他不干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不住上前动手。前一阵社会治安不大好,一到晚上路边就有幼道的,逮着啥抢啥,没钱就剥衣服,有好几个村民竟光着腚跑回来。柱子火了,到了天黑就往那些危险的地段去,好不容易碰见俩劫道的,那边刚把刀子亮出来,柱子就乐了说可找着你们啦,我鞋都磨破了,吓得那二位撒腿就跑,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打那三将村里村外就安稳了。在村里,柱子最佩服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赵国强。他佩服国强有敬业精神。他对钱满天的印象,则随着钱家愈来愈富,变得愈发差了,他认为钱家有些为富不仁。所以,当鲍老板魏大宝的车刚进东庄,他一听到消息,就毫不犹豫地把客人给“请”进村部。他想管他这头谈成谈不成,反正不让你钱满天谈成。至于钱家可能过来人干架,他不怕,他叫来东庄十几个棒小伙子,早早做好了准备……
赵国强在村委会的楼里跟鲍经理及魏大宝谈有关果茶厂的情况,鲍经理听得津津有味,魏大宝却如坐针毡,不时地瞅着窗外。鲍老板用南方口音问你看什么,魏大宝说有个朋友要来看我,赵国强就乐了,问:“你是不是说钱满天?”
魏大宝点点头:“是。”
赵国强说:“一会儿就送你们过河西去。”
鲍老板说:“河西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干什么?”
赵国强说:“河西还有一个果茶厂。”
魏大宝给赵国强使个眼色:“算啦,就看你们的厂子吧。”
赵国强说:“我建议你们都看看。”
鲍老板说:“我对你的厂,很感兴趣。”
魏大宝说:“既然鲍老板这么说了,咱们就看你们的厂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