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高秀红把门开了个缝儿,朝赵国强招招手。赵国强过去低声问有啥事,高秀红说你可千万别出屋,桥头那打起来了。赵国强问:“谁和谁打起来?”
高秀红说:“是我公公和柱子,那边是钱家兄弟。”
赵国强说:“你见着啦?”
高秀红说:“我公公他们带人过去了,没跑。”
赵国强赶紧跟鲍老板和魏大宝说我出去有点事,请你们稍等一会儿,就推门出去。到了楼外,他愣住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堵在门口,见了他就说国强呀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咱得光顾着村里的果茶厂使劲。孙万友看来是个带头的,他说:“国强呀,我刚从这走不大时间,按说我这伤腿不该再折腾回来,可听说来了个啥老板,钱家跟咱们争,我不得不来呀!大是大非面前,你得站稳立场。”
赵国强说:“啥大是大非?”
孙万友说:“这还用我教你,公家和私人,集体与个人呗。”
赵国强说:“做生意,应该竞争嘛。”
孙万友说:“在别处行。在三将,就得有点自己的规矩,得限制点他们发财。”
冯三仙说:“是啊,不能让他们富得太流油啦,得大家伙平均平均。”
赵国强说:“这事我去处理,大家回去吧。”
赵德顺拄着拐棍过来问:“你咋去处理呀?”有人把老爷子搬来了。
赵国强心里怪别扭。在村里当个干部,不光受这些乡里乡亲们长辈的管,还有自己的爹,动不动就掺合进来,弄得你急不得恼不得。
赵国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跟爹争竞,他忙上前跟爹说这没您的事,你快回家歇着去吧。赵德顺一听就火了,说:“你把全村人都得罪了,我能在家歇着吗!”
赵国强说:“我还没拿主意呢,您咋知道我就把全村人得罪了。”
赵德顺说:“我估摸着你干出的事,就跟大家伙想得不一样。要不,咋这些人在这围着。”
赵国强估计桥头那可能要干起来了,就顾不上和爹再说啥,转身拔腿就跑。高秀红紧跟在他身后,说我是劝你不要去,你咋非去,出了事可咋办。赵国强说谢谢你的关心,村里有事,我不出面不行呀……
桥头处,果然战斗一触即发。
钱家兄弟的猎枪和斧子已经亮出来,柱子和李广田亦和众人攥着镐头镰刀。钱满天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敢挡我的道,我的枪子不长眼!”
柱子把手一挥,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柱子说:“你们敢动一下,就甭想活着回桥那头,这就是你们的坟地!”
钱满河饶地一斧子把桥栏杆砸断:“脑袋没这个硬的,就让开!”
柱子抓把镰刀一抡,身边一棵拳头粗的小树脑袋忽地就掉到河里,他喊:“来吧!我们没啥家产,不怕死。”
钱满天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柱子这话太厉害啦,扎到人的心窝子啦。钱满天不能不顾及后果,以人数对比,对方人多,自己人少,但拼起命来,有满河一个人,也能杀退对方一半人马。架不住这边是为自家玩命,那边就不那么心齐了。可即使是把对方杀败了,也难免伤了谁,伤了人家,无非是出药费,就怕万一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假若伤了自家兄弟,就更不好办啦,撇下谁的妻子儿女,都是操不完的心,若是自己丢了性命,那么,这十多年的辛苦不仅白搭了,而且美好的前景也付诸东流了。然而,事情又挤兑到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二百万投资,就得豁出这百八十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反正早晚都有一死,为财拼他一下,或许死了也值得……
钱满天的心又硬起来。他瞥了一眼左右的满地和满山,二人的脸色铁青,手有些发颤。他深知这二位平时说个大话还行,到了关键时刻就爱掉链子。他咬了一声,小声说:“死也不能退一步。”
满地说:“我腿有点抽筋。”
满山扭头就走,嘴里喊:“等我叫人去!”
钱满天心里这叫来气呀,暗道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眼看着钱家哥四个有俩要草鸡,站在众人身后的李广田心里这叫高兴。一晃五年啦,窝窝囊囊过了五年,在三将村抬不起头来呀!而那一切,都是从钱满天身上引起的,就因为他拉东西跑,最终才把祸闯到领导跟前,自己才丢了支书的位子。说心里话,李广田本来也记恨赵国强,但五年间一千六七百个日子里,他品出赵国强确实在把全部心血放在三将村的发展上,经人家手干出的活都挺像样,大坝、稻田、村路、学校、果茶厂等,那可不是用气吹出来的,那是得动真格的,要是搁在自己身上,不能说干不了,但顶多能干出少一半来。因为啥呀?累呀!那是得拼着命才能干出来的。由此,李广田对赵国强的看法一点点地转变过来。但他嘴里从不把心里的这些想法说出来,行动上则挺顺当地到果茶厂负点责任……今天,在和钱家的对峙中,像有一颗火星子把平静了多年的枯草点燃,令李广田兴奋不已:拦鲍老板的车,让人来桥头堵截,都是在自己谋划和支配下进行的,看来,自己还没老,还没到彻底不行的地步。对,一定要压住钱家的发展势头,提高自己的威信,果茶厂的实际领导权极有可能还会抓到自己手里!
人的念头往往就在某个瞬间产生。产生之后,有的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有的人会因为条件不成熟而放弃,但有一种人则不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实现,哪怕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轻易不言退。从这种类型讲,赵国强和李广田都是其中的使使者,只不过他们某个念头产生的出发和归宿点上大相径庭,于是,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演绎出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个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来。
赵国强出现时,这一场桥头之战已经到了高潮。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由于钱满山把他家木板厂雇的人都带了过来,双方的人数旗鼓相当。钱满天转身说打死人由我偿命,打伤了你们,我赔钱。钱满山在后面喊:“瞎一只眼给一万!”
一个木工问:“是打瞎他们,还是我们自己?”
钱满山说:“甭管是谁的,只要是眼珠子就给钱!”
另一木工说:“打折腿呢?”
钱满山说:“也是一万!”
木工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现在一棒子就是一万呀,这么好的事,该出手就出手,反正有人给兜着李广田觉得自己得出面了,他登到众人身后的一个土坎上,大声地喊:“乡亲们,咱们的果茶厂可是全村人的呀!挣了钱是大家的。他钱满天的是个人的,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道儿,他是全为自己的私人道儿。明白不,他那厂子要是扩大了,咱的厂子就没活路了!”
柱子说:“对,广田大哥说得对。都给我往上上,出了事,我兜着!”
村民们点点头,互相鼓动,往手掌子上吐唾沫。
赵国强就在这时从李广田的身后跑过来,一下子就冲到两拨人马的当中,左一嘴右一嘴地喊:“你们要干什么!想打死几口子,让全村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呀!都给我往后退十步!”
柱子说:“他们,他们要过去抢鲍经理……”
赵国强喊:“你带人先给我往后退!”
钱满天说:“他们凭什么挡道不让过去?”
赵国强喊:“你也带人往后退!都退了再说!要不然,我把客人送走,咱谁也别跟他见面!”
双方人马终于脱离了接触,坐在两边抽烟歇着。赵国强与柱子、李广田、钱满天、钱满地在桥头谈判。赵国强听他们先说,他们自然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赵国强这时心里很乱很乱,他看着青龙河雪白的河床,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下雪的日子里,村里的孩子就到河套里打雪仗,雪球子攥得圆溜溜,嗖嗖地撤来撇去,打在脑袋上也不疼,只是脖子里冰凉的。那时候,什么姓赵的姓钱的姓李的,全是哥们兄弟一般。玩累了,就去房檐下掏家雀儿。那时,村里都是破草房,家雀儿特爱在那里做窝。掏的时候,一个人骑另一个人的脖子,一手把着椽子头,一手就往洞里摸,准能抓出一两个又肥又大的家雀儿,点一堆火就燎着吃,彼此可亲热了……可现在呢?都长大了,都能够干点大事了,却变成了对手,甚至反目为仇……
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赵国强脑袋清醒了许多,他朝河两岸看看,新房成片地立在雪地中,窗户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如今,房檐下还有家雀窝吗?小孩子还玩打雪仗,还掏家雀窝吗?下学以后,他们已经到前街新开的电子屋去打游戏机啦……对,打雪仗打不出幸福生活,掏家雀不可能真正解馋……
赵国强终于想开了,他平静地对众人说:“谁也别打咕,我决定,让鲍老板自己看,他愿意跟谁合作,就跟谁合作。”
他的话音刚落,李广田就说赵国强你出卖全村人的利益呀!钱满天说赵国强你好狠毒呀。
双方为啥都不同意呢?很简单,李广田知道这边缺电,生产不正常,鲍老板绝不会轻视这个关键问题;钱满天那头清楚自己的设备简陋,不比尚可,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很可能把财神爷给比跑了。所以,双方都对赵国强有意见。
赵国强则坚持这么做,他或多或少地意识到,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了,我们的农村工作,也该有个新样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