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说:“叫你这么一说,咱这集体的还比不上他个体的?他钱满天的果茶质量不好,谁不知道?他还不是靠送礼,把工商检验都维持好啦。要那么着,咱也把工序减两道,能省一半工钱,从出厂价上就把他压倒……”
赵国强指指孙家权说:“行啦行啦,咱这事先放放,书记来啦,听书记的吧。”
这么一说,柱子不嚷了。可气却没消,他站在屋当心,还东一句西一句地小声叨咕着。
事情原来是这样,由于果茶市场看好,几乎所有的生产厂家都想方设法扩大规模,扩大就需要投资,资金于是就成了最难办的拦路虎。解决资金过去主要靠贷款,中央严格控制之后,就很难从银行里贷出钱来;老百姓集资,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吸引投资者入股,而且是入大股。这就不是说办就能办得到的了。人家有钱,可以投进来,但人家投钱是为了挣钱。所以,就得做工作,让人家相信钱投进来,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回报。前一阵子,赵国强在县里召开的招商会上跟南方一家公司联系上了,对方有意投资,也派人来看了,一看这地方山上满是果子,原料有得是,厂里的设备又是新进口的,管理也不错,就口头同意了。本来说好最近那家公司的鲍老板来正式签约,左等右等没见人影,为这,赵国强还给那边拍过加急电报。不料,今天早上得到确切的消息,钱满天半道上给撬了行了,在县里把鲍老板接待个六够,鲍老板打算跟他合作,所以,得知这信儿,柱子就跳起来,大骂钱满天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李广田也主张去找钱满天“理论理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不客气。赵国强深知如今人的心志都不平和,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还较劲。身为党支部书记,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不保持冷静。见到孙家权来了,他心里想,此事还是请他在当中给做工作吧。于是,国强说:“孙书记,论领导,你得管村里的难事,论亲戚,您两头都连着,这事您得出面。”
孙家权对这类事倒是不怵头,乡镇干部,长年累月不就是跟那些烂事打交道吗。何况,自己和赵国强钱满天,一头是小舅子,一头是“一肩挑”(连襟),真像赵国强讲的,论公论私都得管。另外,就是自己此来是要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的,干刮也不好,给他们办点实事,到时候也好张口。想到这他说:“好吧,谁叫我赶上了呢,我要管。不过……”
赵国强问:“还有啥事?”
孙家权说:“我一大早跑你们这来,肯定是有事呀……不过,我的没你们的事急,先办你们的事,然后办我的,你们到时候也得大力支持呀……”
赵国强心头一紧,自然而然就想到要钱要物上去。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不帮你办事,光找你要,你也不能不答应呀。如果把这事调节好,鲍老板投进百八十万,产量提高了,销售增加了,利润增大,支援镇里点,也划得来。于是,他挺爽快地说:“没问题。”
柱子说:“只要您把鲍老板给拉过来,您要星星,我不给您摘月亮。”
孙家权一拍大腿:“好,你们瞧好吧,玉玲,跟我走。”
玉玲忙说:“这事,我最好不参与。”
孙家权说:“你不参与不行,你既是村干部,又是钱家的人……”
玉玲说:“多难听呀,啥叫他家的人?我就是我,别拿我当东西。”
赵国强见状说:“算啦,姐夫不是那个意思,你给带个路,总可以吧。”
玉玲不情愿地说:“好吧,那你们的中午饭呢?”
柱子说:“书记马到成功,回来我请客,连老爷子。”
孙家权说:“一言为定,我这就走。”
钱家大院今日打扫得格外干净。四合院格局的平房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边低,中间高的四层楼。楼顶立着大锅一样的电视接收器,楼前是停车场,停着新型解放牌卡车,加长的小型货车和北京吉普。
曾经有人劝钱满天把院子种上花草,往美里布置布置。钱满天不同意,他说最美的画面是车满院料满院,自己看着心里踏实,客户看了觉得你是正经做生意的人。
在楼后,原来的木材加工厂移到一个角落,腾出来的地方建起了厂房,这就是钱满天的果品加工厂。木板加工厂和果品厂挤在一起,地方显得小了一些。不是钱满天不想扩大地面,而是村里不同意他再占地。为这,他对赵国强很有意见,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样来,走在村里那些企业前头。
雪小了些,空气格外清新。站在二楼阳台上,钱满天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门外宽阔的青龙河及河上新架的水泥桥,他不由的得意地笑了笑。这桥完全是他出资建的,整整花了二十万。村里人当然高兴,尤其是河西的村民,孩子们去东庄念书,再不用膛河涉水,出门串亲戚做生意,开着小拖拉机就上桥了。但投入这么多钱,家里人不大赞成,说本来这是村里的事,凭啥咱们出钱。钱满天早有算计,桥架好了,得利最大的还是自己家,所有的来料和运出的商品,从此不用再从沟里往外绕,过大桥,走前街,路过大块地,到镇政府门前上国道,那真是去哪儿哪儿方便,咋走咋痛快。钱满天对家人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做大买卖,得把眼光放远些,别只瞅眼前那点利益。
现在,他踌躇满志,心中充溢着成功的感觉。尤其是把鲍老板弄到手,正是他的一个杰作。尽管这个杰作里还有一些令他不安的地方,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把事业搞成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想见到天,就得捅破窗户,剩下的窟窿,就拿钱去补吧。
满河开着三轮摩托回来,车上拉着几筐青菜和肉之类的东西,玉芬从楼里出来帮满河往车下抬。玉芬这几年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多,甚至,腰也有点弯了。不用说,她是为这大家子累的。钱满天忽然想起为了这顿饭,自己专门请了个厨子,他手扶着阳台的水泥栏杆说:“玉芬,你把东西就搁那儿吧,别动。”
玉芬抬头看:“你在这呀,我正想问你,这饭菜咋做?”
钱满天说:“你就甭管了,我请了个厨子。”
玉芬说:“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钱满天摆摆手:“有啥事回头再说,没看我在这等着客人嘛。”
玉芬说:“不是还没来吗?”
钱满天烦了:“来没来,用不着你管,你干你的去吧。”
玉芬的嗓子像被东西噎住了,扭头往楼里走。梁小秋闻声从楼内跑过来,喊:“大哥,翠莲叫你去一趟。”
钱满天稍微愣了一下,嘴里说。“都是啥了不起的事呀……”但转身就离开阳台进了楼里。
楼下,梁小秋拉了一把玉芬,小声说:“大嫂,瞅见了吗,真灵呀,一叫就到……我还不信呢,那个妖精非让我试试。”
玉芬心里虽然别扭,但一想自己的身分,老婆婆已经卧床不起,这院里自己是大嫂,得忍辱负重做出样子来。她笑笑说:“可能是说生意上的事吧。”
梁小秋说:“对,这次生意上,绝对有勾当,你信不信?”
玉芬说:“你可别瞎猜疑。”
梁小秋说:“不是猜疑,我觉出来了,你瞅她这些日子有多美。”
梁小秋说得不错。此次,钱满天与鲍老板手下的叫魏大宝的认识了,魏大宝是经理助理,说话挺占地方。魏大宝是从这边过到南边去的,聊天中谈到他和高翠莲的一个哥哥是同学。钱满天紧麻溜往近乎里套,一边套着,一边把高翠莲叫到县宾馆,去认识认识。据说高翠莲在这里立了功,回来时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其中,最惹眼的是狐狸领子皮大衣,把梁小秋眼馋够呛,梁小秋撺掇玉芬玉玲去找大哥要,玉芬不干,玉玲不希罕,气得梁小秋两天没吃饭,后来饿得受不了,一个人偷吃了一只大烧鸡,撑得胃疼了好几天……
钱满天从二楼慢慢往三楼走。这座楼有二十多个房间,满天和老娘住一楼东侧,西侧是做饭吃饭的地方,二楼是办公和会客室,三楼住着满地满山两家,四楼给满河玉玲住。钱满天在二楼的办公室正对着大门,谁出来进去,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有个望远镜,连河对岸的人也能看清。
他不情愿地向三楼走,走到拐弯处,他又站住了。大伯子去兄弟媳妇房间,不合适,对他来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正在犹豫,忽然觉出身后有人,原来是玉芬。玉芬说:“是叫翠莲吗?”
钱满天眨了下眼:“对,她说有事。”
玉芬说:“她起床晚。我去叫她。”
钱满天说:“对,你叫她上二楼来。”
玉芬说:“中,你回去吧。”
钱满天朝两侧瞅瞅:“这三楼让他们住的可够脏的,咋也不收拾收拾。”
玉芬笑笑说:“讲好了各管各的屋外。没法子,回头我收拾吧。”
正说着,高翠莲穿戴齐整,小脸抹得白墙皮似的拉开门说:“咋着,还怕我把大哥吃啦,嫂子还跟着保驾?”
玉芬说:“哪的话呀,他有事,没时间上你那去……”
高翠莲笑了:“这不是都来了嘛。再没时间,也不至于几句话都没空说。是不是啊,大哥?”
钱满天没法走了,朝玉芬摆摆手:“你回去吧。”
玉芬不动地方。
高翠莲说:“看来,嫂子是怕我害巴大哥。算啦,往后生意上的事,我一概不管,有能耐你们两口子全包了。大哥,魏大宝可打来电话了。有啥事你自己找他吧。”
钱满天皱起眉头瞅瞅玉芬,抬腿就往高翠莲的屋里走:“别别,咱们快说。”
高翠莲瞥着玉芬说:“看看,这可是他自己要进来的。我看您呀,还是做饭去吧,要不,就把脸上的褶子弄平了,那些老板,一见褶子就跑。”
咣当一下门关上了。
玉芬呆呆地站在楼道里,心像被摘去了,浑身忽悠忽悠的,没有一点劲。她曾经听人说过,谁谁家发财了,男人就看不上自己的原配,嫌她老,但她从未把这种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她一直认为钱满天不是那种人,而且,应该说这个家的江山是自己与满天共同打下的,钱满天不会忘恩负义起歪心眼子……可是,这一阵子情况有些不妙,自己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却很难落下句好话。相反,高翠莲这好吃懒做的人,出去不知帮了啥忙,竟在满天那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真是不公平呀!
玉芬摸摸自己的脸,默默地走下楼去。
其实,钱满天在高翠莲屋里也不自在。他想快点离开,所以进屋就问道:“有啥事呀,非让我上来。”
高翠莲说:“您不能过河拆桥,用完我就拉倒了……”
钱满天赶紧把话头转移:“魏大宝来电话咋说的?”
高翠莲说:“您先说,我那事咋办?”
钱满天说:“你咋啦?不就是陪魏大宝喝顿酒吗……”
高翠莲说:“是光喝顿酒吗?你喝到半道走了,剩下我自己……我容易嘛,为了你挣钱,把我给搭进去……”
钱满天如坐针毡:“我看魏大宝不是那种人,你们原先就认识……不,他跟你哥是同学……”
高翠莲说:“行啦行啦,今天鲍老板和魏大宝都来,你要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一定帮着把这件事成全了,要是不把我当回事,也别怪我不仁义,我能帮着弄成,也能把它弄黄。”
钱满天火冒三丈,心里骂这个小妖精,水萝卜吃不吃的还拿一把儿,没想到在这等着我,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但他脸上却做出笑模样,小声地说:“瞧瞧,这话说哪去了,你帮我把事做成,我就想咋谢你,当时,我不就给你买衣服了嘛……”
高翠莲说:“那值几个钱。”
钱满天说:“这话该我说。那才值几个钱,你说吧,你有啥要求。”
高翠莲说:“我想和满地开饭馆。镇政府大路边有人卖房子,您买下来,给我们吧。”
钱满天问:“那是好地方。得多少钱?”
高翠莲说:“是装修好了的,都下来得二十万……”
钱满天说:“好说,好说,等鲍老板他们谈妥了,咱们就张罗这事。”
高翠莲说:“一言为定?”
钱满天说:“那当然。”
高翠莲笑了,小声地说:“不以魏大宝和我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满地知道,知道就麻烦了……”
钱满天张着嘴,像吃了个苍蝇,从心里作呕,他强忍着从屋里出来,摸摸脑门子,全是凉汗。
未等他醒过神来,满河在楼下喊孙书记来了。他赶紧回到二楼办公室,孙家权在沙发里坐着,张嘴就说:“你上哪去串门子啦,让我在这干等着。”
钱满天心里这叫火哟,却又不能道明,他拉开橱子,拿出一条红塔山烟:“不知道您来呀,这大雪天的。早知道,我就到桥头迎候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挺随便的。孙家权是有备而来,他琢磨了一路咋才能把钱满天理顺,按以往的经验,钱满天是吃软不吃硬,好话灌足了,有时也就找不着北。因此,孙家权就把战术定好了:不拉着架子跟满天谈事,在嘻嘻哈哈当中,要把他的话套出来,然后,抓住他要面子这一点,不许他反悔。
孙家权抽着烟喝着茶说:“好久没来了,净忙镇里的烂事。今天有点空,过来看看,听说你这阵子弄得挺好呀,果茶销得可哪都是……”这话就极有水平。个体户怕领导夸,一夸紧跟着来的就是收税,要么就是赞助;你要说销路不好,你也就没必要扩大产量,那不是积压更多了吗。
钱满天更滑头,冲着孙家权嘿嘿一笑,啥话也没说。这叫啥招儿?这叫装傻充愣招儿,钱满天在关键时刻就使这招儿,这招儿绝,叫你啥也抓不着。
孙家权见一计不行,二计又生,他说:“你也别太累了,差不多就行啦,累坏了,没人帮你。”
钱满天说:“唉,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对啦,最近家里日子咋样?要是用钱跟我说话,公家的事咱帮不上,自己的事可别客气。”
孙家权说:“还行,孩子念书花点钱,我都给她对付上了,明年说啥也得让她考上大学。”
钱满天说:“考大学是大事,对付哪成,这有两千块钱,你给我外甥女捎过去,就说姨夫等着她的好消息。”
孙家权见钱满天变戏法似的把钱拿出来,他忽然明白过来,心里说他这是打发要饭的呢!我是缺这俩钱才过来,我是有事呀……于是,他说:“这钱,我是一分也不能拿……”
钱满天笑了:“怕我贿赂您?”
孙家权说:“我才不怕呢,我也没为你办过啥事。我是说,我不缺钱,我想跟你说件事……”他琢磨自己绕不过钱满天了,再绕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钱满天听得清楚明白,他的心里更清楚明白。如今对于办企业做生意的个体户来讲,除了客商、投资者以及技术人员等,其他诸如官员、工商、税务等方面的人来,绝不是什么好事。登你的三宝殿,就必是惦着你的什么。他们又是管着你的,大嘴一张,喉咙眼儿一响,你就乖乖地进贡去吧,那是填不满的窟窿堵不严的洞……
钱满天一眼瞅见楼道里站着玉玲,他灵机一动说:“那不是玉玲吗?我跟你说个事……”拔腿就出去。
钱满天把玉玲叫到一旁的房间里,小声说:“孙书记来干啥?”
玉玲说:“干啥?他没跟你说?”
钱满天说:“绕乎,还没点透。”
玉玲说:“那你就等着吧。”
钱满天说:“你透我个信儿,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玉玲没有说话,眼睛瞅着窗外。她不愿掺和孙家权与钱满天的谈话,因为得罪哪头都不好。
但最终钱满天还是从玉玲嘴里套出了孙家权的来意。
钱满天一进屋就说书记我给您报喜啦。孙家权愣了问喜从何来。钱满天说我们都在您的领导下,我把果品厂规模扩大了销售增加了,那不也是您的成绩吗!
“你扩大,哪来的资金?”孙家权肚子鼓鼓的像是要爆了。却又不好发泄。
“搞合资嘛,翠莲她哥有个同学在南边,两年以前就相中我这果茶了。”钱满天伸出两个指头。
“两年前?”孙家权想想问:“两年前,你这果茶厂不是才建嘛?”
“没错,本来一开始他们就想合资,我当时没同意,怕让他们掌握了这厂子。现在咱有实力了,没事啦。”
“那边老板是不是姓……”
“姓鲍。”
“没错,是姓鲍……”
“还有这么档子有意思的事呢,村里还想撬我的行。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把鲍经理想往他们那儿拉。姐夫,孙书记,您可得为个体私营经济做主呀!”
钱满天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一问棍就把孙家权打到五里云雾中。孙家权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愣,后来扬起脸跟钱满天西:“不对吧,是你撬了人家的行吧?”
钱满天摇摇头:“不可能,我哪能干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