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雪大路滑,本来想出门的赵国强没走成。他这次是要出去跑电的指标,为这事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彻底解决,急得他一只耳朵不大好使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加上这几年家中发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难过的,是母亲和妻子桂芝相继故去。母亲岁数大了,前年冬天着了凉,感冒发烧转成肺炎,没治好,到了转年正月里就下去了;桂芝则是头年夏天发现胳肢窝有个小肉疙瘩,她也没当回事,还紧着忙着前后院的活。那时,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需要伺候,赵国强张罗果品厂的扩建,根本就没空回家。等到立秋头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这是不是那个乳腺癌呀!赶紧叫人去找赵国强。赵国强呢?还没在厂里,出去跑贷款去了。后来玉玲来了,玉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带着桂芝就去县里,到那一检查,大夫直发火,说怎么才来呀,晚了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赵国强找回来,他一听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会得这病。然后就治,治到冬至,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说老实话,桂芝这病纯粹是累出来的,从大处讲,也是赵国强为村里的事业,把自己媳妇都搭上了。所以,给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几个老婆婆把着棺材不让走,说拿我们的老命把你换回来,你再好好帮国强几年,你这一去,他们爷俩可怎么过呀……听的人无不落泪。后来,赵家哥们姐妹都回来了,商量往后他们爷俩的日子。赵国强说闺女念师范,儿子念高一,住校,都好办。自己这呢,村里厂里窑上忙起来哪都能吃一口俄不着,惟有老爹是个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让他自己鼓捣饭。国民和黄小凤说要不接老人家去城里住,他们新分了房子,挺宽绰的。赵德顺一听就摇头,说我好了还得种地呢,我上城里干啥。玉芬说要不接河西去住,大伙说更不行,钱家大院这几年一直没消停过,眼看就要过不到一堆儿去了,再者说,钱满天为果茶的原材料和销路,正和村里较劲呢,老爷子去了,他也不能给好脸呀,那不是等着给老爷子添病吗。玉琴说要不接沟里去,大伙又说了,说二柱为生儿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还有那么一大群牛,你根本没空伺候爹……
这都是哪对哪的事呀?
嘿!五年里,各家都攒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儿的都有。三将村就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说八十年代乡村的天空还是用暗、阴等几个句子就能形容了,那么,九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天空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万千,令人兴奋不已,又疑惑不已……
后来还是玉玲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她说自己在村里工作,每天要到东庄来,可以给爹和国强做饭,这样,不仅爹吃着住着方便,国强也不必在外面吃,也省得叫人家说爱吃爱喝,甚至说请吃请喝,同时,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过去了,赵国强和他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只可怜了玉玲,每天两头忙,即使这样,也有外出开会或在村里忙旁的事没时间去做饭,这时,赵德顺老汉就去金香家开的饭馆吃包子,倒也过得去。还有几回,是高秀红自告奋勇替玉玲来做饭,做得还挺好,国强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说声谢谢,高秀红说这不算个啥,扭头走了。德顺老汉说这媳妇这二年变得稳重了,跟她公公不当支书准有关系,你现在当支书要注意,告诉你那些姐妹,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别美大劲了。德顺老汉这半年来身体恢复得很好,整天在大块地里忙,今年因为种了新品种,棒子个个二尺来长,把他乐坏了,一个劲说改革好呀,过去那小棒子太差劲,旱一点就长得跟小孩鸡子似的,这多好,赛过驴的家伙……
由于南河套的大坝修成了可抵御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坝,东庄的前街就彻底免去了水患这个灾难,一条大道横穿过来,两边成了三将村的宝贝地盘。经过一番规划,街边建的都是商店和饭店,村委会也在临街处盖了座二层小楼,里面有会客室、办公室、广播室,还有计划生育宣传室。眼下,赵国强只担任村支书一职,村主任是柱子,成员还有玉玲、福贵等几个人。柱子本来不愿当主任,还想当民兵连长,但开村民大会,村民说得给国强卸点担子了,不能让他太累了。赵国强也力主把主任一职给旁人,两下意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来。
在赵国强家房后,立着一座白瓷砖的大楼,外面是铁栅栏,还有门卫把大门,这就是赵国强五年心血的结晶--三将村果品加工厂。眼下主要生产“青龙牌高级果茶”,在国内市场很有些影响。这个厂的投资将近三百多万,采用的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生产线。这笔钱有一半是村里自筹的,一半是贷款。村里的钱主要来自砖厂和石灰厂,还有一部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时,还有村民入股。这样,此厂便为集体企业,赵国强兼着厂长,福贵担任了副厂长。福贵心细,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广田也被安排在这儿当副厂长,主管原料的收购。对此,旁人曾有意见,跟赵国强说你是自找麻烦。赵国强说搞四化还是人越多越好,何况人家是我的前任书记,闹点矛盾早过去八百辈子了,只要身体行,就一定请出山。李广田听说后没说啥,到了厂里倒也尽职尽责,每到收购山楂时,他就睡在窖门外,亲自检质。这两年,全县建了好几十个果品加工厂,都抢购山楂,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树下去收,就为这,还和钱满天手下的人干了一仗,差点打出人命来,到现在,他脑袋上还有个疤痢,就是让人拿石头给砸的。为这,他对钱满天一直耿耿于怀……
三将村有了这些产业,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带高了一大截子,别的不说,单是这三个厂的用工,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使上了,工资全是计件计时的,干一天发一天,村民就不像经常秋天卖了粮才见到钱,平日就能挣到。另外,村里的一些公益事业,也都不用挨门挨户地去敛,村里基本都给承担了,达到这一点的,在全县也不多。赵国强的声誉自然很高,可赵国强的压力比以前却大多了。就说贷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还。这期间就得想方设法多挣利润,可电不够使,动不动就停了,三个厂离了电哪个也玩不转,损失太大了。为电这事,他啥招儿都使出来了,请客,送礼,托熟人,找领导,县电力局头头说不是我不给你,你才使多少呀,问题是全县都欠我的电费,上面电网人家不给我电,我有啥法儿。这边没法儿,订果茶的客户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钱满天那去了,满天的果茶厂虽然建在后面,但发展挺快,他用的电又是从外县拉来的,也不知他用了啥法于把人都维持好了,他那边基本上不停电。这就是人家极大的优势。赵国强曾经找过钱满天,问能不能跟他一块使外县的电,钱满天说不行,说他想增容都没办到。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河东河西两个果品厂,现在不是兄弟关系,是对手。赵国强的果茶叫青龙牌,钱满天的叫青松牌,一字之差,后面跟着巨大的效益,跟着不同的归属,赵国强的效益是归村里,归大家,钱满天挣多少都是归个人,有好几年了,两家谁挣多了挣少了,一直为全村人所关注……
雪刚小一点,玉玲就到了村委会。别看村委会小楼外面挺光堂,里面却不咋讲究,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没暖气,支个铁炉子,烟囱戳到窗外,煤就堆在墙角。玉玲赶紧生火。煤好烧,烟囱抽得呼呼响,时候不大,把烟囱脖子都烧红了,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有人推门进来,是金香、冯三伯和孙万友。金香一进屋就说:“你这姑奶奶可真不好找,要是不下雪,你还不能在屋里呆着。”
玉玲说:“县妇联要开会,我得到各家搞点调查,没老实在这呆着。有啥事吗?”
金香看看那二位说:“谁说?”
孙万友说:“还是你说。”
冯三仙说:“你说得比我们清楚。”
金香说:“也好,那我就说了。我们想给你哥国强书记保个媒……”
冯三仙说:“挺好的,还是大姑娘。”
孙万友说:“该再娶一房了。”
玉玲摆摆手说:“这事就此打住吧,我哥说了,起码三年之内不提这事,提这事就对不住我桂芝嫂子了。”
孙万友说:“人已经没了,也算享福去啦,少操心受累了呗。活着的呢,就得往开了想。你看我那些老首长,到头来谁不是娶个小媳妇。人家没良心?不是,是人家明白,不钻牛犄角。”
玉玲笑道:“您老也落实政策了,您老又这么明白,您老咋不闹一个?”
孙万友用拐杖戳戳地:“我还真有这心,你们回头也给我介绍一个……”
金香说:“你的回头再说吧,先说国强书记的吧。玉玲呀,我看你的思想也太不解放,这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咱得为活人着想,得让活人活得更舒服,特别是国强书记,他过得好,全村人都跟着沾光。这可好,旁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他们爷俩那是筷子夹骨头,都是光棍,叫我们也看不下去呀……”
玉玲的心被说得沉甸甸的,她低头不语。
冯三仙扬起胳膊朝外指:“你瞅瞅现在外头都啥样儿了,人家有媳妇的,还找相好的呢。县街上家里有车的,差不多都有俩老婆,按说咱国强支书也就算企业家了,也就是大款,大款出去都带女秘书,没女秘书人家都瞧不起,谈合同不跟你签字。依我看,咱得给国强找俩,一个在家过日子,伺候他们爷俩,再找一个跟他外出,保准办啥成啥。”
孙万友瞪她一眼:“不中,俩算啥?娶俩犯法,你不能出馊主意。”
冯三仙说:“您懂啥呀,后一个不登记,再人口普查时不让她露面就是了。”
玉玲直想笑,心想这俩老婆子和万友老头子,也难为他们为我哥着想。不过,他们说的后一半,那是胡闹。玉玲说:“这事我也跟我哥说过,你们也知道他倔,回头你们自己跟他说吧。让他娶一个就行,他要是点头了,我立马请你们吃饭。”
金香说:“那咱可说定了,到时候你得帮忙,可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事弄黄了。”
玉玲说:“那也得看给我哥介绍个啥样的,得拿得出手。”
金香说:“那当然,回头我把她领来,你先瞅瞅,你要是相不中,咱还有。”
玉玲想详细问问女的是哪的姓啥叫啥。门外开来一辆吉普车,玉玲一看是镇里的车,忙迎出去。车门开了,孙家权下来,玉玲说:“这大雪天,您咋来了?”
孙家权说:“想找国强说点事,他在不?”
玉玲说:“远不了,我一会儿用喇叭吆喝他。快进屋。”
孙万友见是孙家权来了,毫不客气地就向家权发起了牢骚,说我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把关系放在镇里,你们是咋搞的,好几个月不发我的工资,再不发我就上访去了。孙家权说不是不发您的,我们谁也没见到个钱毛儿。孙万友说你也用不着钱呀,人家送的东西就够你吃喝了,我不行,我指着那点钱呢,连个屁也没人给我送……
多亏了玉玲劝说,孙万友才磨磨叨叨跟金香她俩走了。孙家权说真是倒霉,净办糊涂事,当初孙万友也不知咋运动的,上面还真把他的公职给恢复了,可硬是没有单位接收,无奈之下,县里跟孙家权商量,说人挂在你们那,钱由县里出,孙家权就同意了。没成想日子一紧张,账面上只要有钱就堵窟窿,把人家孙万友的退休金都给花了,这孙万友又不像旁人,旁人能忍着,他不忍,他闹,还会上访,弄得孙家权急不得恼不得……
孙家权早上喝了些酒,脑袋发蒙,又加上孙万友这档子事,气得他直想跟谁发火,这时,司机小山进来问:“忙着走不?要是不走,我去办点事。”
孙家权可找着发火的地方,他喊:“你要去办事?我的事还没办呢!是你的事重要?还是我的事重要?”
小山是跟金聚海一起从矿上过来的。小山人老实,让孙家权这么一诈唬,吓得不敢说啥了。玉玲看看也太过分了,就冲孙家权说:“人家不是问你吗?至于发那么大火,你一早起来吃了枪药啦!”
孙家权瞪眼道:“你说我吃枪药……”
玉玲杏眼睁圆:“是我说的,你能咋着?”
俗话说姐夫怕小姨子,这话有点准。孙家权见玉玲火了,他心里就凉下半截,他不是怕别的,他怕玉玲一嚷嚷招来不少人,让他下不来台。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宠着他,他越得意,蹬鼻子上脸。小姨子有姐姐做靠山,敢打敢闹,当姐夫的顾及脸面,结果就自然落到下风。
小山出去了。孙家权说:“我是镇领导,你别当他的面跟我厉害,往后让我咋领导他。”
玉玲说:“你就别摆那官架子,他还能不给你开车?再者说,小山是桂芝嫂子的亲弟,管你也叫姐夫呢,桂芝又没了,你对他得好点。”
孙家权说:“我倒霉就倒在这些亲戚上了,下辈子说啥得走得远远的,省着凑到一块儿。说不得打不得……”
玉玲说:“咋着?你还想打人?”
孙家权说:“比喻,就是那个意思,现在有钱的才是爷,我这个穷镇长,敢动谁呀。算啦,书归正传,快招呼国强吧。”
玉玲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说了两遍,然后关了,跟孙家权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来。孙家权便抽烟,跟玉玲聊聊家常,孙家权说听旁人说你们钱家这阵子闹得不和气,咋回事呀。玉玲说人多意见不一致呗。孙家权问啥意见,是投资还是上项目,实在定不下来,可以请我去帮助参谋。玉玲叹口气,说要光是上项目还好说了呢,主要是过日子上,一人一个心眼,我看要过不到一块去了。孙家权说你们有钱咋还过不到一块,可够花呗。玉玲说你没看《红楼梦》电视剧吗,有钱的人家麻烦事更多。孙家权点点头,说倒也是呀,你到村里来工作,是不是也想避开点那个环境。玉玲说要不是当这个妇女主任,我就远走高飞了。
“别走,到外面也是挣钱,外面的钱也不是好挣的。”孙家权抽着烟说。
“挣钱多少是一回事,好像,人这辈子,还得活得有点想法。”玉玲铲了半镜头子煤放进炉里,炉子又呼呼响起来。
“啥想法呀,你别太浪漫。我们年轻时有多少想法,现在可好,不论为公为私,就剩一个字了……”孙家权说。
“哪个字?是不是‘钱’字?”玉玲把破铣头子扔到一边。
“真让你给猜着了。早些年,对钱这个字没咋往心里去,干工作还需要钱吗?开大会发动,大家一干,就全都有了,也用不着钱呀。现在不行啦,现在一动就是钱。上个项目,得花钱吧,修条路,得花钱吧,你就是从村里找几个小工挖两车土,你也得给人家付工钱,更不用说别的了……”
“别的还有啥?升官方面的?”
“真叫你问着了。这二年升得快的,都说他有能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有钱。现在是钱加能力,就能升官。实在没能力,有大钱也能升上去。我窝在这镇里,说半天就是让钱给难住了……”
“那你也办个厂子,也挣大钱呀。”
“哪那么容易,办一个,赔一个,镇里这些企业,没几个挣钱的。”
“这是咋回事呢?”
“我琢磨着,就是一个所有制的问题,像你大伯子,企业是个人的,他上心,院里少块砖,他都知道。公家的行吗?大门让人拆下去,也没人上前问问,那没个不垮……”
“可我二哥这头,也挺好的。”
“你二哥这头,现在是挺好,将来咋样,就难说了……”
他俩正唠着,赵国强和柱子肩头顶着雪一边嚷嚷着一边就进了门。只听柱子跟赵国强喊:“这事我就不服!你让得了,我让不了!我这就到河西,钱满天他不放人,我就带人刨了他的线杆!在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敢这么来行?”
赵国强手里攥着帽子,冲柱子说:“你别嚷,你别嚷!你这头没电,人家投资的可不就不在你这呆着。甭说钱满天,换了铁满天银满天,人家手里有真格的,他必然要占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