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过去了。
青龙河水在这五年里涨了退退了又涨,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时轮换,日月星辰紧紧与人们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还是老样子,但细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将村变成了三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条地方铁路从南河套新架的大桥上穿过,两条柏油公路在东庄二里地外交汇,一头奔县城,一头奔了渤海湾,去市里(地市已经合并)和省城,也从这里取道。于是,青龙河边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的小小三将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的黄金地段。这五年,三将村经济实力发展很快,赵国强手里的村办企业在全镇排行第一,在县里也是数得着的。村里的一些富户,像钱满天家,像孙二柱家,还有几家,都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厂、养牛场、商店饭店。在这种情况下,刚刚由乡升格为镇的三将镇政府提出搬迁,搬至三将村东两条公路旁,上级有关部门很快就批准了。一晃,镇政府安营扎寨有半年多了。乡党委书记孙家权的平板头已变成了背头,每次理发都要染染,不然的话,脑袋顶上已经是黑白参半,照一下镜子,必叹口气,说声老啰。
北风从夜里刮起来,刮得呜呜作响。天明时突然风停了,大雪纷纷落下,天地一片银白。一贯爱早晨出去转转的孙家权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朝在外屋洗脸的玉秀说:“把炉子弄旺点,怪冷。”
玉秀本来很苗条的身子五年里变得滚圆,她没好气地说:“怕冷,你倒是把暖气弄上。要不然,这一冬连班都没法上。”
孙家权说:“不是没钱嘛!有钱还能盖到二层就停下,我原先设计的是三层。”
玉秀说:“县里不是给拨钱来了吗?”
孙家权说:“拨的是教师工资,都拖欠两年啦,再不发,又得上访,我受得了吗。这办公楼,根本不在人家县计划之内。”
玉秀说:“好,咱撇开楼不管,儿子来电话了,问跟他对象是不是正式定下来。”
孙家权说:“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呗,这个原则咱早说过。”
玉秀说:“定下?你以为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和点泥就过日子了。定婚,你得给人家东西,起码是三金,金项链,金镏子,金耳环。”
孙家权穿上羽绒服:“她咋不要个金背心子金裤衩……”说完推门就出去了。
玉秀骂你这个混账爹,没能耐,说胡话。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里的声音,雪地上的脚印将孙家权送出了镇政府的大院。
孙家权长长出了口气,但心里的烦闷依然像块大石头沉颠颠地压着。
镇政府的日子真叫难过呀!
首先难在人太多。五年里,稀里糊涂把个镇政府(含党委人员)弄到小百十多人,加上吃镇财政饭的部门,镇里领工资的将近二百人了。娘的,比当初县政府的人都多。镇里这些年抓这个企业,抓那个项目,增加点收入,还不够发人头费的;二是上项目难,学费交得太多。这事跟县里有关,本来省里让县里九八年达到小康县,到了市里变成九七年,再到县里又变成九六年,乡里没办法,就得逼着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虽然有压力,但人家村干部不怕,达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乐不得的,眼下都嚷嚷当干部吃亏,不如自己干发得快,也确实有点道理。可乡里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干得再好点,没准就能升上去,顶不济来个平调,到县里当个科局长,也好安度晚年。总不能因为没完成县里的任务,再给降了职吧。自己本来就够窝囊了,在九○年那一档子事里,受赵国强的牵连,本来快要到手的书记没当上,在乡长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职未实现,大钱没挣着,在乡里连累带喝酒,还闹了一次脑血栓。差点半身不遂。县里为了照顾各乡镇一把手,在县城拨出地,让个人建房子,可有条件,必须是在乡镇任一把手八年以上,自己不够条件;前一阵还有些乡镇头头花些钱加入县直某单位的建房中,然后就能得一套,自己动了心,却又没钱,无论是公家还是个人都没有钱。再有就是为了建这个新办公楼和家属房,又拉了不少饥荒,债主隔三差五找上门,你又不能发火,只能给人家说好话,真是难受透了……
这个局面啥时才能缓解呢?
孙家权站在雪中,瞅着设计三层却只盖了二层的办公楼,还有那几排小里小气的家属房,心里忽地就想起取暖问题,这地方的冬季是漫长又寒冷的,新楼的暖气倒是安上了,可没钱建锅炉房,更没钱买煤,眼下是一点烟火都没有,用不了几天,就没法在里面办公了,万一哪位县领导来检查工作,可就麻烦了,连间热乎屋子都找不出来。家属房也够呛,原先打算借着盖办公楼,再盖一座家属楼,后来办公楼自身难保,赶紧突击建了家属平房,建的时候就想对付一阵再说,质量可想而知……
一顶冒着热气的皮帽子扣在了孙家权的头上。孙家权转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来承包金矿,后来包不下去了,在矿上也没法呆了,就托门子走路子调到县里,领导本想在县里给他任个职,可上告信从市里转下来,说金有经济问题,弄得不好办了,县领导就给他安排到乡镇,问他愿意去哪儿,金聚海挑了三将镇。按他的想法,当初孙家权想到他手下去干,后来虽然没去成,但交情还在,相处起来比较容易。但他哪想到时过境迁,人情又变得淡薄,孙家权知道金这个人很鬼头,过去,自己是光嚷嚷却没沾他一点光,现在,也没必要因为他坏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将镇有一个多月了,孙家权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他也不敢热,镇长刚调走,几位副镇长都瞪大眼珠子盯着这个空位,这工夫要是抬举了刚来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后从没说过孙家权一个不字,每日里只是认认真真去干他份内的工作。一来二去,弄得孙家权反倒心里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错了人家,自己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见金聚海自己光着脑袋,孙家权忙摘帽子说:“你别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里喷着白气说:“我没事,我经常早上跑步,不怕。”
孙家权说:“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说:“不戴帽子,脑瓜更清凉。”
孙家权抹抹脸上的雪花:“你脑瓜清凉,你说说咱这事咋办好?”他指指办公楼和家属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听您书记的决策,我们一定认真执行。”
孙家权也笑了:“耍滑头。老弟,你不够意思呀。”
孙家权大金聚海两岁。但从脸面上看,像是大七八岁,金聚海保养得挺好,四十好几的人,看去跟三十多岁的差不多。金聚海说:“走吧,屋里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楼内办公室。别看他在矿上多年,但挺爱干净,屋里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东西放得挺整齐。孙家权说你真行呀,好像身边有女秘书。金聚海嘿嘿笑,说原先在矿上有俩呢,一个管文件,一个管接待客人。孙家权说应该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罢说有来着,后来媳妇不让,不敢用了。
说话间,金聚海从橱里拿出一瓶洋酒,孙家权忙说:“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一喝迷晕一天。”
金聚海说:“没事,这酒不上头。下大雪,也没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孙家权看看酒瓶子:“‘人头马’,你是寡妇养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摇摇头:“这算啥,金价最贵那阵,人家都请我什么路易十六,一点也不好喝,就是葡萄酒呗。”
孙家权说:“对,我也不喜欢喝洋酒,有二锅头吗?还是来咱中国特色的。”
金聚海说:“您倒是早说呀,是茅台还是五粮液,全有……”
孙家权说:“五粮液。茅台那味儿,我有点喝不惯。”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开了两个罐头,俩人就慢慢喝起来。
窗外的雪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间愈发白蒙蒙的一片。金聚海说瑞雪兆丰年呀。孙家权叹口气说这二年粮食不愁,愁的是钱呀。金聚海说可惜我不在矿上了,要是在,拿个百八十万不当回事。孙家权说别说那用不着的了,说总管用的。金聚海说金矿旁边有个乡,那的头头把他们的工作归纳为四个字,效果极好。
孙家权很感兴趣,忙问:“哪四个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说:“要、敛、卖、干。”
孙家权说:“说得具体点。”
金聚海点点头:“要,就是找企业,别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只要是有营业执照的,要赞助;敛,就是按全乡的人头敛钱,摊到每个人身上不多,合起来就是个数目;卖,就是卖地,金矿想扩展,行,拿钱买地,最省事,就挣钱;干,就是在有了钱的基础上,干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来。有了这四点,这个乡很快就上去了,乡领导也提拔了。”
孙家权听罢没有言语,喝口酒,低头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四条也不是多新鲜,大家早先也都这么干来着。问题是……”
金聚海说:“问题是下不了狠心,对不对?”
孙家权说:“对极了。乡和村的企业,都刚刚起步,最近销路又不大好,个个见我面都哀声叹气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们……”
金聚海乐了:“孙书记,您真是个大实在人。您不能信他们那一套,那都是给您打预防针的。我在矿里时,有一年余了一百多万,跟税务局还报亏损呢。”
孙家权说:“你那是跟税务。这是跟我,他们不至于玩花活……”
金聚海说:“咱们不见外,所以,我才跟您说真话。别人不说,钱满天、还有孙二柱,那都是财神爷。钱满天被县里评上劳动模范,听县领导说要买车,当时就送了十万,说给添两个车轱辘。”
孙家权眨眨眼。“真有这事?”
金聚海说:“千真万确,买车的人告诉我的。另外,还有赵国强,你的亲小舅子,他现在手里有果品加工厂,有石灰厂,有砖厂,他的经济实力绝对可以……”
孙家权皱眉头:“国强这个人很倔,甭说从他手里抠钱,抠顿饭都费劲,镇政府搬这多长时间了,他连顿饭都没请吃过。”
金聚海说:“用公款请客吃饭,他不愿意,咱也不挑,可镇是要搞建设,他总该支持吧。”
孙家权眼睛有点发亮:“你说那个卖地……”
金聚海说:“这是最好的来钱道。咱们不是缺家属楼吗?咱就挑一块,给县石油公司建加油站,换来钱,在旁边盖楼。”
孙家权乐得拍大腿:“这招不赖,石油公司经理前些日子还跟我打招呼,要在咱这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说:“行啦,我可是把真货全掏给您啦。怎么干,就看您的了。”
孙家权说:“你这么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矿栽了。”
金聚海叹口气:“事情复杂,一言难尽呀。算啦,往后我就把这点聪明才智放在咱三将镇,贡献给您吧。”
孙家权连忙摆手:“给全镇人民,给全镇人民。”
门突然被推开,赵玉秀叉着腰说:“嘿,我还等着你吃早饭呢,你跑这喝起来啦。你们以为到后黑了咋着?”
金聚海笑道:“天凉,暖和暖和,顺便,我也汇报汇报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听说你在矿上搂得太厉害,才到这来的,你可别把那些经验教给我们老孙,我们还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呢。”
几句话把金聚海说个大红脸。
孙家权怪不高兴的,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装着糊涂,你赵玉秀到这来显什么明白。他立即摆手说你回去回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商量。玉秀不走,说我也有要紧事跟你商量,闺女昨天下午打电话,问今年寒假参加不参加补习班。孙家权说你昨晚上咋不说,玉秀说你昨晚上喝得连姓啥恨不得都忘了,我跟你说干啥。孙家权说我昨晚上没喝酒。玉秀说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说昨晚上咱不是陪县老促会的苏会长喝酒吗,您没少喝。孙家权一拍脑门说忘啦忘啦,又冲玉秀说你咋今天早上不说。玉秀说我还没说你就蹿出去了,我跟谁说。孙家权想起在县城念高三的女儿,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课总也进不了年级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说:“别让她回来,让她在县里补习。”
玉秀说:“补习要交钱,一门功课一百。”
孙家权瞪了一眼:“回头我想办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问:“几门呀?”
玉秀说:“六七门呢。”
金聚海拉开抽屉拿出钱:“我这是想买台彩电的,我连襟送了一台,这钱用不着,嫂子您先使着。”
孙家权忙站起身挡住:“不行,我有钱……”
金聚海说;“咋着?瞧不起我?我这钱可不是抢来的,更不是偷来的……”
孙家权笑道:“瞧你说哪儿去了。我立过规矩,不使旁人的钱。”
金聚海说:“我不白给你,我借给你,同志之间互相帮个忙有啥。回头你有了再还我,说不定,我还有找你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说:“不、不怕……”
金聚海把钱塞到玉秀手里:“那就拿去使,孩子念书,是重要的事。不光补习功课,还得给孩子补身体,要不然,到时候晕场了,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说:“你说得对呀,我们闺女经常头晕。”
金聚海说:“那就是营养没跟上。学校的伙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脑黄金’那些补品,就是管用。”
玉秀对孙家权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啥时关心过咱闺女?”
孙家权火往上撞,摆手说:“行啦,把钱装好,走吧。”
玉秀走了,孙家权脸上有些尴尬,对金聚海说:“老娘们,不懂事。”
金聚海举起酒杯:“嫂子说的是大事。来,喝酒,这会儿我觉得身上怪热乎的。”
孙家权问:“洋酒也醉人?”
孙家权接过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说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觉了。孙家权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觉得肚子里热咕隆咚的。他说:“不咋好,有点中药汤子味儿。”但过了一阵儿,他觉得眼睛有点看东西不大清,身子却轻飘飘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阳光照进屋里,很有些刺眼。孙家权忽然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慈不带兵?”
金聚海说:“有。还有‘一将成名万骨枯’呢。”
孙家权晃晃脑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带兵,对,我是要带全镇人干四化呀!大方向没问题!”
金聚海说:“那当然。”
孙家权说:“快找小山,我要去村里!”
金聚海说:“您可真雷厉风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孙家权看看那瓶五粮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隐隐地他觉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说不上疼,也说不上涨,反正是不得劲。他朝那个地方按了几下,就出门到了院里。朝四下一看,银白的世界,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说,正好,都在家,一堵一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