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强为难了。
在旁人眼里,这一回合的争斗,是赵国强胜了,失败的一方是黄小凤和李广田。情况也确实如此,自从钱满天等人闯了县委大院,梁专员亲自带人来三将村搞调查,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还真的掏出点老百姓心窝子里的话。临走时,也没批评黄小凤,只是说试点嘛,就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不论是哪一种,都对大局有好处。
但梁专员走了之后,苏海峰还是把驻三将村的工作队撤了,不是撤到别的点上,而是让他们哪来哪去,解甲归田。这对黄小凤来讲,简直是天大的打击。村里呢?一怒之下,苏海峰把李广田也给免了,让赵国强支书主任一肩挑。苏海峰不是对赵国强有多么器重,而是他不愿得罪这位新来的梁专员。他发现梁专员很器重赵国强,几次说赵国强很有头脑,这样的干部应该注意培养。这是一个很强的信号,促使他很快做出这一系列决定。但梁专员走后,他单独跟赵国强谈了一次话,说别看你在专员面前让我难看,我不怪罪你。三将村的工作,今后在你的手里如果没有新的起色,我可以提你当村干部,也可以免了你,如果你觉得难担这个担子,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听说你有意回金矿去,那地方不错,工资福利都挺高……
面对一个小小的村干部,苏海峰毫不客气地以领导身分把话讲了。赵国强再有倔强劲,面对苏书记,他就像面对一座大山,压得他连气都喘不均匀。他还算有心计,说让我考虑考虑,总算先对付了下来。
但紧跟而来的消息却不能让人兴奋:孙家权停薪留职的报告被打回来,而且三将乡新调来了党委书记,这样,孙家权不可能主持乡里的全面工作了。县里赵国民去参加省委党校培训班,时间半年……
天气一早一晚已经凉了。庄稼地变得干燥枯黄,山上的绿色渐渐退去,青龙河水的腰身苗条起来,像条长蛇似的卧在宽阔的河床中。三将村出奇地安静下来,除了小学校课间孩子们的笑声,各家各户好像都在闷头琢磨点啥,像拉着大幕的戏台,等啊,憋呀,这滋味怪不好受的。
是走,还是留?
这对赵国强来讲并不是很难的选择。他已经选定了后者。他知道他将处在一个十分为难的局面里,但现实生活中又有哪里是光舒服不操心受累呢?好在一个村官并不用每天面对像苏书记那样的领导,如果是那样,压力可就太大了。面对这山这水和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乡亲,他觉得还是有可能把村里的事干好的。
但现在嫂子黄小凤要走;李广田气得在家里摔东骂西。这些又让赵国强心中不忍。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嫂子。嫂子对赵家对自己总的来说是过得去的,人家性格直爽,小事上大大咧咧,家里有啥事,她都紧着给张罗,甚至桂芝娘家那个村的人去县里看病,她都可医院的给找大夫领着打针取药。正因为这种直肠子秉性,所以才会在这次带工作队中出马一条枪,没细细思量,如今闹了这么个结局,而且又是她的亲小叔子给闹的,说到底也是双方都觉得别扭的事。至于李广田,赵国强也觉得有些对不住的地方,那就是当初是李广田让出村主任的位子,自己才好回来。这一次尽管广田做得不咋着,可赵国强没想到苏书记把他给免了,原先以为顶多是批评教育一顿拉倒。这么个结果,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咋好呀……
赵德顺老汉出院回到家,左邻右舍都过来看望。没两天到了八月十五,儿女们又提来不少东西。赵德顺挺高兴,早早就告诉国强安排饭,国强就让桂芝张罗,然后,他就赶到村委会。老马和小侯头一天就走了,黄小凤因为手里还有点遗留的事,主要是准备建文化室的集资款没退给村民,她想弄利索再走。
虽然前后只是十多天的工夫,赵国强发现黄小凤眼角上的皱纹多了,脸色也黄了,全然没了当初的那股精神气。更何况,她刚刚跟赵国民生了一场气。国民来劝她去看看出院回来的老人,她则认为此时不宜,俩人争辩起来,国民气呼呼走了。
“嫂子,今天是八月十五,想请您回家跟大家一块过呢。”赵国强小心地说。
“不啦,我结了这些账,一会儿就走。”黄小凤头也不抬说。
“嫂子,我哥也回来了,您忙啥。”
“忙啥?这你还不清楚吗?还来问我……”
“嫂子……”
“叫同志。”
“希望您回家。”
“我,我没有家!”
赵国强无可奈何从村委会出来。他磨磨悠悠又转到李广田家门口,见大门紧闭,烟囱并无烟火,与周围人家鸡飞狗叫叮当切菜准备过节的情形相比,未免有点太寒冷了。赵国强伸手就要拍门,忽听后面有人说:“你还来我家干啥?”原来是高秀红,手里抱着几包草药。
赵国强问:“一早就去抓药了?”
高秀红说:“又让你气倒一个,这家的日子可咋过呀。”
赵国强心头发紧:“咋着?你公公也病啦。”
高秀红说:“搁谁也得病呀。你让他面子往哪搁?往后还怎么出来见人呀。”
赵国强轻轻摇头:“没这么严重吧,老支书是挺有心胸的人呀……”
高秀红说:“那是他在台上,下了台,人就蔫巴啦。他不像你,你村里不干,到哪去也是一把好手,他离了这窝,就没咒念了。”
赵国强连忙说:“可别这么说,不好。你还是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他。”
高秀红小声说:“算啦,回头他给你几句,你这个节过得也憋气。”
赵国强说:“没事,你开门吧。”
钱满天和孙二柱从金香家的小卖部出来,一拐弯就看见赵国强。孙二柱就喊:“国强你要干啥?你是不是想进去瞅他,你可犯不上。”
赵国强说:“你俩不陪老爷子聊聊,出来溜达啥?”
钱满天说:“买包烟,顺便看看小学校……”
赵国强乐了:“你要发善心啦?”
钱满天说:“可谈不上,东西要是抄去啦,还不如早点捐给学校,给孩子们办点事呢。”
赵国强说:“你们回去吧,我得看看老支书,听说他有病了。”
孙二柱说:“有病是他自找的,你别多情。母狗发情挨人整,娘们多情找麻烦。还是回去喝酒吧。”
钱满天上前小声说:“算啦,往后他也不可能跟你一起共事啦,你犯不上给他顺气。”
不少村民这时也围过来跟着说这说那。
大家说得正热闹,李广田家的大门咣当开了。李广田一下巴胡茬,脸色铁青站在门口说:“赵国强,你还嫌气不死我,跑我家门口开群众大会!”
高秀红忙上前说:“爹,他是来看您的,正赶上大家过来……”
李广田说:“这没你的事,你回屋里呆着。”
赵国强说:“老支书,您消消气,我真的是来看您。八月十五啦,我想请您喝顿酒,咱们坐一起好好唠唠,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撇脑后头去……我知道,您肯定认为我是虚情假义。村支书这个位子让我给得着了,我得了便宜又卖乖。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个官,又算个啥官呢?在人家领导眼里,还不如一个芝麻粒。不在册,不在编,今天是你,明天就是他。朝刚才说的想,所以我才敢让满天把车往县委大院里开,顶不济,我不当这个村干部,连金矿也不去,我陪着我爹种地就是啦,本来咱就是庄稼人嘛。可话说回来,咱这小官又有那么多老百姓瞅着。干好了,就兴许给大家带来好处,干坏了,没准就坑大家一把。所以,这个官,咱还得往重里看,这才叫有良心,这才对得起三将村的乡亲……”
村民说:“说得好呀,说下去。”
赵国强看看大伙说:“大家要是不急着回家吃饭,我就再多说几句。咱们三将,条件不赖,跟哪儿比也不差。可这些年咱咋没走在前头呢?我看就是脑袋瓜子还不开窍,还不敢动着心眼子大胆干。很明显的例子是,钱满天抓住木材加工,富了,孙二柱养牛,也先富了一步。可有的人呢?脑筋没少费,光琢磨,光前思后虑,恨不得想到孙子那辈儿去啦,就是不敢干,结果,好活计都让旁人先干上了。还有人光想着哪一天政策变了,所以不敢出头,看别人富了,又着急,心里想这政策他咋还不变呀!早知道不变我也干啦。依我说呀,把经济搞上去,把咱中国建设得棒棒的,这是大趋势,人家邓小平是多精明的人,人家不会让咱们再走文化大革命那时的路子。我说邓小平就是伟大。咱们瞅瞅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瞅瞅咱柜里的粮食,瞅瞅亲戚朋友家的生活,就应该明白,人家正一步一步把咱往好日子上领呢。可大人看得再严,小孩子还有掉井里的时候,这么大个国家,不可能齐步走,并着肩富裕。那就看谁领会得好,走得快,收获得多。”
村民说:“对呀,你说得不赖,咱们能不能收获得比旁人多?”
赵国强说:“完全可能。关键看咱咋干啦。要是咱们自己内部光干架,那就啥收获也难得,还得赔本。所以,我就想,老支书虽然心里不痛快,咱还得摽起膀来共同干一场。看我干得好,您就支持我,我干得不行,我自己就走!我说话算数。”
看赵国强说得有些动情,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好久了,他们没有听到过这样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好久啦,在村民的耳朵里,总是响着各种各样的命令声。当他们在空旷的田地里干活时,只有那些苗草跟他们亲热。公路上飞驶过去一辆辆耀眼的小轿车,他们知道,坐在里面的人正是人民的公仆。但那些公仆如今更多的把仆字变成了“谱”,越摆谱越大,又由于公字打头,权力在握,不少人早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公仆了……
一阵阵肉香随风飘来,中秋节的丽日和风笼罩着青龙河畔的三将村。可此刻,人们不愿散去,他们听到赵国强的这番话后,都情不自禁地要跟着说点啥,参与点啥。
赵德顺老汉拄着拐杖过来,一看这情景,他就明白是咋回事。他心疼自己的小儿子,总想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帮儿子做点啥。
人们迎上前,说老爷子您咋来啦。赵德顺说:“我得来呀,我怕我儿子把大家伙的事给耽误了,我得给他助把子力气……”
有人说:“人家没干架,人家在谈心呢。”
赵德顺说:“我知道,干一回架就中啦。广田呀,爷们儿,拉鸡巴倒吧!要不,咱们打平喝酒!咋样?”
孙万友跳到个高处喊:“好呀!毛主席老人家讲,团结力量大呀!咱们喝个大团结酒,既为国强喝个庆祝酒,又给广田喝个顺当酒。广田呀,这些年你老婆一个劲闹病,准是有邪气,咱们大家给冲冲咋样?”
众人喊:“好呀!”
李广田被眼前这情景给感动了,忙说:“我说几句,过去,我当干部,没咋当好……往后,虽然我不当这干部了,我还得为村里干点事……”
赵德顺说:“上哪去吃呢?”
丁四海说:“今天学校放假,就到小学校吃吧,现成的桌椅。”
赵德顺说:“那就各自回家端菜,今天的酒,我包啦!”
孙万友说:“应该让钱满天包。”
钱满天说:“中啊,我掏酒钱。”
忽啦一下人们就散去。
赵国强发现黄小凤在墙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看来,她已经听了很久了,由于人多,把她挡在后面。赵国强忙上前:“嫂子,您啥时来的,村里人要在一起吃顿饭,您也参加吧。”
黄小凤真的是来了一阵了,她本来是给几户村民退钱的,走到这见人多,就坐在人群后面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她看到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开个群众大会,事前又是个别辅导又是写讲话稿又是千嘱咐万嘱咐不许不参加,也没有眼前这种动人的景象。她不禁暗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没有工作能力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她忽然间明白了,是人心!是老百姓的心呀!人家赵国强的心和老百姓贴在一起,他说的话,众人当然愿意听。自己是以一个局外人领导者的身分和群众在一起,貌似一体,实则心想两处。更何况,自己内心还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想借此干出成绩升一下……
黄小凤是个直肠子人。她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差距。可这只能是她自己内心在想,而不能说出来。于是,她退了一步冲赵德顺说:“爹,我陪您回家。”
赵德顺说:“不,你留在这,你没功劳还有苦劳。其实呀,像满天呀二柱呀,也是该整治整治,只是你这当大嫂的没把这活干机密。等着吧,回头我教你怎么治他们。”
钱满天和孙二柱看时机到了,都上前叫大嫂……
黄小凤的眼泪要掉下来。从六月六后给老爷子来过六十六到现在,这才是几个月的工夫,自己竟在三将村经历了这么一段离奇的事。
赵国民等人过来了,见村民们端着饭菜都奔了小学校,赵国民说:“有好几十年了吧,没这么吃过。”
赵德顺对黄小凤说:“也就是十多年。过去馋极了就打平吃平,然后从工分里平均摊,一年也就吃一两回。”
李广田提着一大塑料桶白酒出来说:“我家还没做饭呢,我出酒吧。”
钱满天说:“那不成,我把金香小卖铺的酒全包了。”
高秀红说:“我们咋也得有一份。”
赵德顺说:“中呀,拿去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轮金黄的月亮猛地就从山洼里跳出来,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那么令人亲切。三将村的小学校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喝到半道,钱满天拉着赵国强说:“没,没想到有……有这一顿酒……”
赵国强问:“你,你原先想咋喝?”
钱满天说:“想,想咱们一家人好好核计……联起手,把生意做大,做大。”
赵国强问:“大到哪?”
钱满天说:“大了又大。”
赵国强说:“我想好了,往下,我得把全村的事放在第一位,你得支持我。”
钱满天摇摇头:“算啦,依我看,集体事,没个干好。凭咱哥们,咱联起手来一定能挣……挣大钱。”
赵国强说:“人……人各有志,咱们走着瞧,五年怎么样?比一比?”
钱满天伸出手:“中,五年就五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
赵国强说:“你的致富桥,咱埋下头干他五年……”
赵德顺老汉说:“你俩说啥五年?五年后还有我吗?”
村民笑道:“没问题,您得活到下世纪。”
赵德顺说:“下世纪是个啥样子呢……”他在一片笑声中眯着昏花的老眼朝窗外望,好像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在他的眼里,是满棒子架的棒子,满圈的肥猪,满村的新瓦房,还有……
赵国强小声问:“爹,你想啥呢?”
赵德顺说:“想你们说的下个世纪呗。”
赵国强问:“想出啥来了?”
赵德顺就一五一十地数叨起来。听得赵国强哈哈直笑,笑罢,他不禁问自己,如果让我想,我又能想出什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