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彼此互相瞅瞅,心里说还有这么做买卖的。满河说咋着,进来就得买东西。店主很蛮横,说像你们果这么半天,不买也得交店钱。满河伸胳膊把店主拽到一边说:“你赶上截道的啦!要挡我揍你。”
赵国强等趁机就出去了。店主不依不饶在门口骂,满河来了鲁劲,一脚把他踹趴下,又扔下两块钱,随后跟了上来。
才走到路当心,双方就都看见了。但谁都没说话。赵国强一看这阵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上前就让钱满天开车门,然后进了车楼,玉玲满河到车头。黄小凤和李广田站在车前,大声喊:“不能走!”
赵国强跳下车:“干啥不让走?”
李广田说:“赵国强,这是钱家的车,你掺和啥?”
赵国强说:“甭管谁的车,你们是警察,还是交通局的,凭啥拦车?”
黄小凤说:“因为车上拉着东西。”
赵国强说:“不拉东西是空车。”
李广田说:“可他拉的是自己家的财产……”
赵国强说:“拉旁人家的是偷!拉你家的你让吗?”
李广田说:“赵国强,我看你是越来越猖狂啦!你身为党员,也不想想这么干是个啥后果!”
赵国强说:“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才要这样干。把经济搞上去,是党中央的号召。咱们三将村才有人干出点样来,你们就掐尖,你们想干什么?”
黄小凤说:“国强,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以告诉你,为的是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你这一段行为,是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赵国强说:“这话咋这耳熟呢?对啦,这是文化大革命中说的话,是啥事都往路线上上纲的话。这话,你怎么现在还用?还想再搞文化大革命?”
黄小凤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国强,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赵国强平静地说:“不是我固执,是你们搞得太过分。要是依我看,这些年把大家伙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这才是搞社会主义,起码,这才是朝着社会主义道上走。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你们还愿意退回去过那会儿的日子……”
黄小凤说:“可是……”
李广田说:“可是,他们钱家的钱来路不正。这些年先致富的,没有一个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都是投机取巧得来的!”
赵国强说:“你说的干出来指的啥?”
李广田说:“很明显嘛,庄稼人,种地呗!种地的,有哪一个像他们这样富?他们,靠着点破木板子,就卖大价钱,我们不服。都这么干,还要不要国家和集体,三者关系怎么处理?”
赵国强说:“我不赞成你的观点。种地是活计,木板子加工,同样也是活计,社会这么大,需要的东西多啦,只要有人需要你的产品,你就是对社会有贡献。要我说,这贡献可能比种粮食的还大呢!”
李广田蹦起来:“不可能!走,咱们回村里辩论!”
赵国强说:“我不参加啥辩论!爱辩你自己辩!”
钱满天在车楼子里喊:“国强,上车!”
卡车轰轰响,身后冒着黑烟。
黄小凤也真够勇敢,往车前一站说:“要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她扭头又喊老马,老马和柱子都没影了。
小侯说:“柱子连长肚子疼,老马带他找厕所去了。”
黄小凤说:“不像话!”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交通都堵塞了,两边的汽车焦急地鸣着喇叭,街上变得混乱。
呜着警笛闪着红灯的警车闯过来,警察大声喝问是怎么回事。赶紧把车开走,要不然就去交警队。
这可惹不起,交警队厉害得很,乡下再蛮横的司机,见了交警都跟孙子见爷爷似的。钱满天不由地把车轻轻起动,黄小凤和李广田挤进车楼里,硬把赵国强甩在车外。玉玲在车上喊二哥你回医院守着爹吧,满河说你放心顶不济我跟他们玩命就是啦……
汽车起动了,朝着大街西边拐过去。三将村在县西。赵国强忽然浑身的血往头上撞,他喊了声:“满天,你囗包。”猛地蹿上驾驶室外的踏板上……
在县委的会议室里,地区的梁专员和省委一位部长在听苏海峰的汇报。赵国民以及县里此次抓“社教”试点工作的领导都参加了。梁专员是前不久从省里派来的年轻干部,对这里的情况不大熟悉。前两天,他们参观了城关镇一个试点村,感到挺满意,又提出到离县城远一点的试点村去看看,被苏海峰以正在修路车不好走等理由婉言谢绝了。这次全县搞了十个试点村,苏海峰重点抓了城关镇,别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亲自看看,所以,他心里没有根。梁专员等边听边问,问县里的基本情况,如人均收入呀粮食产量呀植树造林呀乡镇企业呀,苏海峰都准确地回答上。按说这些基本情况都应含在汇报中,可这一次苏海峰想突出抓“社教”活动试点,就没把那些数字放在前头。苏海峰意识到后,立刻补充说实在对不起,这次只顾汇报“社教”试点了,所以没把全面情况都搁上。梁专员笑笑说:“也对。不过,我想问问,你们试点村搞得那么热闹,开大会动员,分村民组讨论,每个人表态,群众对此有没有其他想法?会不会说又要搞运动啦?”
苏海峰笑道:“怎么可能呢,欢迎还欢迎不过来呢。”
梁专员问:“真的?”
苏海峰说:“您到村里也见到了。”
梁专员说:“咱去那么多人,人家能说啥。不过,我总觉得群众肚子里还有话,不可能就是那么几句好呀,拥护呀,办到我们心坎里去啦。老苏啊,我当过县委书记,还当过公社副书记,我那时陪上级领导去视察,事先都是准备好的。你们现在是不是也这样对付我呀。”说完,他和那位部长都笑起来。
说实在话,苏海峰确实让下面有所准备。不准备也不行呀,农村里敢在上级领导面前说上几句有板有眼话的没几个,到时候大眼瞪小眼,于哈哈说不出个话来,叫人家领导咋说?说你发动了一批哑巴,那哪行呀。另外就是眼下村里有不少嘎人,说嘎人还是往高了说呢,其实,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管不了的主,越是来领导,他越给你上眼药,真的假的都往领导那端,领导也没空详细调查,听了肯定不高兴,起码认为你的群众基础不好,要不然人家咋不反映旁人呢……
苏海峰看着赵国民等说:“梁专员跟咱们开玩笑呢,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敢弄虚做假呢。”
众人都点头说是呀。
梁专员说:“对,跟你们开个玩笑。不过,我总觉得群众好久没有见到这种工作队了,认识上不可能完全一样。试点嘛,就得分析出点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好给正式开展这项活动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尤其是教训,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比经验还重要……”
省里那位部长点头说:“省委领导反复讲,要是一帆风顺,恐怕就不正常了。农民从土地承包到现在十多年了,十多年情况变化很大,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怎样才能起到实实在在的效果,而不走过场。”
苏海峰心中暗想一定得坚持住,不能顺着他们的杆往上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反映了一堆情况,说了一堆问题,他嘴里说挺好,回头他就认为你工作不扎实,没有把矛盾解决在萌芽之中……
没等他开口,赵国民说:“如果领导特别想听不同的意见,也有……”
梁专员精神一振:“你说,你说。”
苏海峰忙说:“有也是个别的……”
梁专员眉头微皱:“你让他说嘛,有个别才能有一般嘛。”
苏海峰心里像被尖东西扎了一下,暗说你个赵国民你是犯傻呀,还是跟我过不去,也不看看啥火候,你乱插一棒子……
赵国民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有的村民说,要搞二次土改了,一些人等着吃大户,一些先富的农民,要……”
梁专员紧皱眉头:“要干什么?”
赵国民说:“要逃跑。”
苏海峰忍不住了:“国民,你说话要负责任,咱们县哪有这种情况。有也是外县的。”
梁专员慢慢平静下来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赵国民瞅着苏海峰,心里明白过来,咽了咽唾沫说:“我就是听有人那么说。”
苏海峰说:“对,现在说啥的都有。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此次试点工作中,特别注意深入发动群众,及时抓准各种思想倾向问题,力争解决在萌芽状态,从而避免了问题的扩大,保证了社教试点工作顺利开展。”
梁专员问:“真是顺利开展?”
苏海峰拍拍胸脯:“您放心不是我打保票,凭我在这县几十年,还没有把哪项工作干打眼的时候。何况,这一次我们倾尽全力,下定了不出一点纸漏的决心……”
他的话音没落,窗外一阵人喊声和汽车声,还有花墙被撞倒的哗啦声。
有人喊:“干什么!这是县委!不是停车场!”
又有人喊:“我们找县领导!请领导评评这个理!”
一个女声说:“赵国强,你开车闯县委,你以为我害怕?走!咱们找苏书记去!”
会议室内听得清清楚楚。苏海峰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他朝赵国民使个眼色,赵国民抬身要出去。梁专员说人家找苏书记,你亲自去处理一下,我们也抽支烟。苏海峰笑道那好吧。等他转过身去,脸子跟门板一样呱哒掉下来,怒气冲冲朝院里走去。他心里说,反了天啦你们!敢开车闯县委。
果然是钱满天把汽车开到县委大院里来。但指挥者,是赵国强。赵国强站在车外踏板上,钱满天说算啦,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去爱咋收拾咋收拾,你快下去去金矿吧。赵国强眯着眼睛不说话,等到车开到县委大门口时,他突然瞪大眼喊:“拐院里去!”钱满天很听话,一打轮,汽车闯进大院……
苏海峰一眼就看见赵国强,心里说这个三将村的村主任,找别扭给我找到县委大院来啦。但一时他又想不起赵国强的名姓。突然,他看见黄小凤,他的火就冒上来:“你怎么搞的?把车开这里来。”
黄小凤说:“苏书记,我是按您的指示截他们车的,他们不服,硬开这儿来了。”
苏海峰说:“快开走,快开走。”
赵国强说:“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走。苏书记,我问您个问题,可以吗?”
苏海峰咽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李广田说:“村主任,赵国强。”
苏海峰说:“我没空,我正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赵国强:“那我们就找领导说。”
赵国民上前说:“国强,有啥事回去说,不能在这闹。”
赵国强说:“不是我们闹,是他们逼的。农民这才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柜里的粮食才满几天?就又要折腾!谁受得了呀。不修坝、不修学校破房子,不琢磨琢磨咋高产,咋把那些土特产变成商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咋一说开大会,发言讨论就那么大兴趣?那么大瘾头?”
苏海峰说:“你说得不对,农村除了发展经济,思想工作是不是也该做?”
赵国强说:“那要看咋个做法。犯法的,由法律部门管,犯村规民约的,可让村民管。像你们这次工作队一进去,把准星就瞄在富裕户身上,往下,谁还敢率先致富,小康建设怎么才能落实?”
苏海峰问:“谁把目标对准富裕户?你们那谁被对着啦?”
钱满天举起手:“我,我被村里列为重点,家里人害怕,让我把东西拉走,这不,撵到县里来,非让回去。”
黄小凤说:“对,我就是要让你回去,让群众看看你这一车东西是不是劳动所得。”
赵国强说:“公民的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动人家财产?”
李广田说:“这次搞‘社教’,就有了这个权利。”
苏海峰气得跺脚:“胡说,哪来的这个权利!你们搞得什么呀!挺好的经,都让你们给念歪啦。黄小凤,谁让你这么搞的?”
黄小凤脸色发青:“不是您让我扣车的吗!”
苏海峰跺脚:“我啥时候让你扣车的,你……你……”他扭头一看,梁专员和部长就站在身边。
梁专员说:“这么办吧,请大家参加咱们的会,咱们会议室里谈。”
苏海峰说:“这合适吗?”
梁专员说:“合适极了,咱们本来说好要多了解几个村的情况。这不是送上门了吗。”
听清眼前这位是地区专员,黄小凤和李广田都很不自在。钱满天皱着眉头小声跟赵国强说别把事弄大啦。赵国强则很兴奋地说:“没关系,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光为了你,更为了那些还没富裕的人……”
午后的阳光从薄云中射下来,裹着一股金黄的色彩,把山和地照成一片迷人的秋色。赵国强心想,如果在这说不通,他就去地区,去省里,去北京找地方说说。虽然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村官,可自己不愿意看见农村挺好的来之不易的局面被谁不小心毁坏了。就好比庄稼人种地,满地的棒子长得都好,地边上叫牲口啃一棵,也心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