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强终于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个疑问在他心里藏了好久了,但他不敢说。他知道,这话一说出来会惹祸,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嫂子倒霉。当然,自己不过是个村干部,不在政府的编制上,也不领上面发的工资,倒霉不倒霉也没太大关系。可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平白无故遭一顿飞来横祸,怎么说也是窝心的。何况,赵国强眼见了文革以来的种种变化,一方面,他变得成熟了不少,遇到难事不愿意硬碰硬,总想找出个妥善的法子;另一方面,他又深感改革开放给自己的家乡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中央的每一个政策,都和老百姓想到一块去,所以,上级要求搞啥,他都不愿意怀疑这里有啥差头。他想好好提点问题,跟工作队争辩一番,但嫂子黄小凤当这个工作队长,让他左右为难。虽然,他与大哥国民感情不错,但毕竟是同父异母,两窝的犊子,说归其难尿到一壶。当初国民刚参加工作,挣得少,日子紧张,和黄小凤结婚后,为给家里钱,俩人还闹过意见,黄小凤也有好几年不到婆家来,大有不认这家人似的,国强在县中学读书,国民倒是隔三差五来看他,给他点零花钱或学习用品,可也轻易不让他上家里去,为的也是少跟黄小凤见面。国强是有志气的人,尽量不花哥哥的钱,常常一见哥哥的身影就躲起来。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乡下不给城里的儿女添大多的麻烦,国民又当了领导,黄小凤也提拔了,心情愉快,这才使紧张的关系有所缓解。可是,只要结过疤的地方,就和别处不一样,咋修理也不中。国强害怕一着不慎,把与大哥一家人的感情伤了。但喝了酒的他,头脑虽然清楚,心里却稳不住,嘴更把不住,不说出来难受!
他就说出来。说得发自内心。
一向以沉稳为自豪的钱满天把酒盅使劲摔在地上,冲着赵国强喊:“兄弟,你说得一点也不差呀!嫂子是给搞差了。”
周围吃饭的人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位才坐下这么一会儿,咋就醉了呢。
站在柜台后的女老板过来笑笑说:“二位,有话好说,别摔东西,我这小店,架不住呀。”
玉玲忙说:“没事,摔多少,我们赔。”
满河说:“一个盅子值几个钱。”
老板娘瞅瞅这几个人,一看全是乡下人,她就笑了,带点挑逗性的话语说:“是啊,甭说一个盅子,十个盅子也不值几个钱。可你们乡下人挣钱也不容易,要是摔出瘾来,摔坏了值钱的东西,后悔就晚了。”
其他吃饭的人都不出声的笑。
赵国强怕把事闹大,摆手说算啦算啦。钱满天却不依不饶,瞅着老板娘问:“你这店里,啥最值钱?”
老板娘指着橱子上的酒,挑衅地问:“茅台,五粮液,你摔两瓶?”
钱满天说:“两瓶?有多少都拿来。”
老板娘说:“交了钱,你再摔。”
钱满天说:“闹了半天,你是怕我没钱。”
老板娘说:“谁出门,还不带个盘缠钱。”
钱满天眼珠一转:“你这些酒,肯定放不少日子啦。我摔啦,等于你卖出去了,你便宜点怎么样,我一下全包了。”
老板娘不服气地说:“好,你全包了,我八折给你。马上拿钱,嘿嘿,出去借可不中。”
钱满天一把掏出一大提钱,往桌上一拍:“咋样,够不?”说着又摸腰里。
吃饭的人都惊了。
老板娘立刻变了脸,笑着说:“这个、这个……”
钱满天说:“你别这个那个,把酒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酒。”
赵国强心里说这个钱满天咋这么鲁,花钱摔酒玩,这是在扔钱呀。他想制止,可玉玲给他使个眼色,他觉出这里有问题,就把话咽回去。
一共是六瓶酒,打了折,老板娘有些心疼,瞅着钱满天说:“摔吧,老娘听响。”
钱满天不紧不慢打开一瓶:“着啥急,我先尝尝是不是真酒,不是真酒,我还不摔呢!”
老板娘火冒三丈:“这是我从烟酒公司批发来的,要是假的,我赔你六十瓶。”
钱满天把酒倒在杯里,喝了一口,喷喷嘴,对老板娘说:“你说得不错,这酒是真的,你有眼力,你这饭馆准能红火。来来,我敬你一杯。”
老板娘长出口气:“你这话,我爱听,我开饭馆这些年,没干过傻事。”说着,她接过一杯,还就喝了。
有老板娘在跟前,自家的话也没法说了,赵国强也只得跟着喝酒吃菜。
饭馆的门被人恍啃一下推开,高秀红气喘吁吁进来说:“你们还喝起来没完啦!黄队长和我爹把你们家汽车都找着啦!”
钱满天大吃一惊。
赵国强问咋回事。
玉玲说出去再说吧。结了账,就上了街。走老远了,老板娘忽然琢磨过味儿,站在门口喊:“王八蛋!你们倒是摔一瓶子给我看看!挺好的酒,让他们折走好几十块,这傻事干的!”
黄小凤突然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钱家连夜搬运东西的消息,一清早就传到她耳朵里,她先是吃惊,然后愤怒,接着就核实是否准确。工作队员老马和小侯前一段工作不得力,老马馋酒,一顿不喝就蔫头耷脑,小侯这姑娘在县城找个对象,总请假去约会。黄小凤使着他俩不顺手,索性就自己身先士卒地干,并严格要求他俩,只允许老马每天临睡觉前就着花生米喝二两,喝完睡觉,白天是绝对不许沾酒的;小侯呢,允许她两个星期去一趟县城,平时绝对不能去。俩人对此当然是很不满意,工作很明显地不积极主动。黄小凤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特别是听到旁的试点村工作开展得热火朝天,她就着急了,跟老马谈心,说你都五十来的还是个股级,你这次干好,我向组织部推荐,咋也当个副局;又跟小侯说你好好干,将来我去找县医院的头头,给你调县里去。
这次谈话作用极大。黄小凤命令一下,老马连早饭都没吃就奔了河西,小侯则去李广田家。时候不大老马回来说千真万确呀,李大嘴在他家墙头子上趴了半宿,肯定是把东西拉走了。小侯和李广田一起回来,李广田说这可不行,这不是搞抗拒吗,得把他抓回来。民兵连长柱子正好进来,说都九十年代了,抓人不合适吧。李广田说不抓也得把人追回来,咱总不能这搞活动,人都跑光了,再者说,他也没请假呀。
黄小凤瞅瞅老马和小侯,二人都说事不宜迟,应该找到钱满天问个清楚。
黄小凤虽然很生气,但仍多了个心眼,她抓起电话往县里打,找苏海峰,办公室说苏书记正在会议室里准备向省和地区领导汇报工作,黄小凤说我有特别特别要紧的事,非得找苏书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电话里苏海峰很烦地问谁呀有什么急事。黄小凤就如实作了汇报。苏海峰说太不像话,快把他弄回去,哗啦一下就挂了电话。
黄小凤有了主心骨,这才带人奔了县城,到了街上,还就把钱家的车给认出来了,掀开苫布一看,全是木头箱子。黄小凤说把住,等人来了再说。等了一阵,钱家没人露面,高秀红颠颠地手里提着两管眼药走过来。李广田一见着她就急了,说你买个药咋买到这会儿,不是让你快去快回吗。高秀红说我找不着药店的大门。他俩这么戗戗,黄小凤就说注意啊,小心钱满天不要车人跑了。高秀红一看这么多人把着这辆大卡车,就赶快跑饭馆子里来报信。为啥报信,她也说不清,她只是觉得赵国强在这儿,她很想再来一趟。
等赵国强和钱满天出了饭馆,高秀红很想跟赵国强说句话再走。可人家几个人噌噌往前走,玉玲在后面挡着她哥,连赵国强的身影恨不得都不让她看。她叹口气,站在路边举起手,一辆班车停下来。
秋日正午的阳光照下来还挺热的,县街上人和车都稀少。黄小凤带人把在车旁,时间长了,不仅头上冒汗,肚子也饿了。
老马说咱们轮着吃点啥去,这么干等着,也不知人家啥时候回来。黄小凤说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他们就回来。小侯说要不我去买几个烧饼,黄小凤对此赞成说你快去快回来。李广田手里捏着高秀红买的眼药,一会仰脖子往眼里挤点,一会咳嗽一声吐口唾沫,看来人的七窍都是连着的,眼药水竟从眼睛流到嗓子里,苦啦巴唧的。民兵连长柱子本不愿意来,可又不得不来,几个人是坐他开的一辆拖拉机来的。
这时候,赵国民蹬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他骑得挺快,没注意路边有谁。老马认识他,指着告诉黄小凤:“瞧。”
黄小凤摆手:“别……”
她的意思是别招呼他过去。可路上过来了抱着烧饼的小侯。小侯曾经到赵国民家给黄小凤拿过衣服,虽然只见过一面,国民眼睛挺厉害,一下就认出来,他停下车子问:“你不是小侯吗?”
小侯点点头:“是啊,黄队长在那儿,您没见着?”说着,腾出手朝车那指,烧饼还掉了一个,车轮子似的滚了老远。
赵国民扭头瞅瞅,黄小凤就连忙上前说:“我有事,你该忙啥忙啥去。”
赵国民笑道:“大禹治水呀,还要几过家门不入。”
黄小凤说:“真的,你走你的,如果见到钱满天他们,别说我在这儿。”
赵国民朝车那儿看:“你带人来干什么,可别胡来呀,地区和省里领导都在县里,你可别闹出热闹来。”
黄小凤皱着眉头:“你就走你的吧,我的事,我知道该咋办,你就别跟着操心啦。”
赵国民说:“好好,你的事,我不管还不行吗。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今天是回家呀,还是回三将。”
黄小凤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当然是回三将了,过一段我再回来。”
赵国民说:“回三将也好,爹在这住院,妈不放心,你告诉她爹的病不要紧的,过几天就能出院。”
黄小凤不耐烦地说:“你看你啰啰嗦嗦的,还没完没了啦,行啦。”
赵国民不高兴了:“你看你,一个劲撵我,你们究竟在这干啥?”
柱子过来说:“大哥,我们把者钱家的车扣住了……”
黄小凤瞥他一眼:“你说这干啥。”
柱子说:“这有啥呀,这事早晚都得知道,这么一大车东西,你不让人家拉走,人家还不跟你闹,一闹谁不知道。”
赵国民急了:“你们要干啥?凭啥要扣人家的东西?你们可不是土改工作队,要注意政策,别搞过了头,小心犯错误。”
黄小凤捋一下头发说:“这事我请示过苏书记,是苏书记让我这么办的,你就别跟着操心啦。你快走吧。在这嚷嚷,回头钱满天看见了跑了,更不好办。”
赵国民想想说:“好吧,我去找苏书记。记住,别跟钱满天干架,有话慢慢说,县西有一个试点,工作队差点让人打了。”说罢,骑上车子走了。
街上的人多起来,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按说赵国强和钱满天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剧场没几步,早该到了,可为啥迟迟没露面呢?原来,他们瞅见黄小凤带人守在车边,就猫在街对面一家卖副食的小店里。赵国民和黄小凤这一顿戗戗,他们都看见了,但说的啥,听不大清楚。等到赵国民蹬车子一走,满河说:“准是找人去了。”
钱满天说:“不会,看样子,他不赞成扣咱的车。”
赵国强这时候头脑清醒了些,问钱满天:“你们也是,往外倒腾东西干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钱满天说:“原先也没这想法,这不是让大嫂和支书挤兑的吗!惹不起就得躲,我想躲过这一关,就搬旁处住去。”
赵国强一愣:“咋着?要离开三将?”
钱满天说:“你不是也要回金矿了吗,我还守着这地方干啥,等着挨整呀。”
玉玲说:“离开三将?我们可都没同意。”
钱满天说:“我也就是刚有那个想法。你们看这劲儿,这不跟文化大革命抄家一样了吗……”
满河说:“他们敢!不让咱走,我就跟他们拼!”
赵国强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他想,凡是要干成点事,靠得都是人呀,人的关键又是人心。人心散了,再容易干的事也干不成,人心齐,难事也变成易事。搞四化,更得把众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豁出命去发展生产,那么,小康呀,四个现代化呀,都不愁实现。可要是整天就寻思咋整人,那么,人心定散无疑,那不是又回到文革当中去了吗……
“不中!我得争争这个理!”
赵国强决心下定,跟钱满天点点头,意思是出去。钱满天也憋不住了,嘱咐满河你少说话,一切听你哥的,几个人就要往外走。不料小店主人在门口拦着,说各位在这呆这么半天,咋也得买点啥再走,空手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