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巨响从老街的北面传来,那是打桩机的声音。县城的北山坡已被削平,在那里可能要建一座高标准的中学。赵国强不由地就想起三将村小学校破烂的房子,熬过这个多雨的夏天,那房子几乎八面透风上下通气了,秋天一过,孩子们怎么在里面过冬呀,看来,得赶快翻盖。
再看看老街东面挺远的东山下,一大片红顶的厂房神话般地连成了美丽的图案。那里是新建的一个食品加工集团,专出各种饮料,好赚钱呀。其实,原料不过就是山楂和各种果子。这些东西咱村里也有的是呀。有一年山楂收购价太低,村民们都不摘,让果子烂在树上。要是能加工,把原料变成成品卖,村民们该增加多少收入呀。比如钱满天家卖木板,要是村里有个家具厂,利润肯定大大增加,这就好比卖鸡蛋不如卖鸡,卖树苗不如卖成材……还有县城南边河上的大桥,把两岸连成一体,桥头还设收费站,那哗哗的车轮子,一年能给建桥人多少收入。赵国强的心怦怦动,他想起四季不枯的青龙河水,能灌溉多少稻田,浇多少果树,如有可能,拦腰建一水坝,修一座小型水利发电站,那也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事,三将村周围百八十里,严重缺电,别的不说,钱满天为了他的加工厂单独从外县拉来一根线,光请客送礼就花了上万块,杆和线以及工钱还另算。
赵国强的心在这沸腾发展的小小世界中实在安静不下来。而这一切,又与他说出要回金矿有关。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俗话讲:好马不吃回头草。金矿是他呆过的地方,如今回去,就意味着要与三将村远远地离开了,即使可以隔三差五的经常回家,但心理和事业却与三将隔着厚厚的一道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想混个衣食足,只要你辛勤劳作,却也不难办到;可要想多干点事,把自己的抱负,哪怕是小小的抱负施展开来,却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辆班车猛地停在赵国强的身边,把赵国强吓了一跳,他心里说我可没举手呀。正想着,车门开了,高秀红从车上跳下来,冲着赵国强一笑说:“我看着像你,真是你呀!”
售票员喊:“你还没给我看票呢!”
高秀红把手里的票往身后一扔,上前说:“真巧,昨晚我做了个梦,就梦见你,今天果然见到了。”
赵国强向后退了一步问:“你干啥来?”
高秀红说:“还不是为了你们。我公公的眼给白灰烧坏了,我给他买药。”
赵国强心头一紧:“烧坏啦?”
高秀红笑道:“瞧把你吓的。没大事,我懒得在家,就势也出来转转,也想看看你。那天,要不是我挠了喜子,怕是你站不在这……”
高秀红说着两眼直直地盯着赵国强。赵国强顿感不安,连忙把目光转到别处。他对高秀红了解得不多,影影绰绰听人议论这媳妇不大地道。偶尔去广田家,碰见她也从不说话,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但这回干架,又确实是高秀红救了自己一下,要不万一被喜子给抡上,肯定不能像现在胳膊腿这么利索。按说是应该谢谢高秀红,起码应该有个客气话。想到这儿,赵国强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说:“谢谢你呀,那天,多亏你,要不,我就得挨一棒子,可够受。”
高秀红笑着,脸色红扑扑的挺好看。赵国强无意当中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高秀红没有回避,反倒是赵国强抹不开,把脸扭到一边儿。赵国强说:“你去买药吧。”
高秀红说:“我不认识药店,你领我去。”
赵国强说:“我还有事……”
高秀红说:“你再有事,这点空儿也有吧。再者说,回去我说这药是你买的,我公公对你的火也会快点消下去。”
赵国强想起点啥:“你公公眼睛不好,在家呆着?”
高秀红笑了:“你想探听情报?”
赵国强说:“不是,不过随便问问。”
高秀红说:“你甭怕,我正想告诉你,我公公可忙呢,和黄队长正查钱家,听说钱满天偷税漏税好厉害!钱满河跟工作队干起来,高翠莲带着金子回娘家了,闹得可热闹呢……”
赵国强问:“还有啥?”
高秀红说:“反正,这几天先富起来的,都没得好,紧张得很,你大妹子,玉琴那,孙二柱要杀牛,不办牛场了。”
赵国强问:“除了跟我有亲戚的,咋样?”
高秀红说:“我不是说了吗,都没得好,福贵和金香,因为冯三仙,交待问题啦,我公公说啦,非整稀了他们不可。”
赵国强心里一阵阵紧张,他仿佛看到了那种可怕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每天全村人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下地干活,辛辛苦苦一年,分三百多斤毛粮,好多人家才进春天就没米下锅了。那时,三将村山上有林子,坡地有果树,河里有鱼虾,可守着这块宝地,社员却挨饿,谁也不敢在集体劳动之外为自己琢磨点生计,稍动一点,就招来批判斗争……
高秀红说:“你想啥呢?快带我去买眼药,我饿得不行,早上饭都没顾上吃就过来了……”
赵国强暗叫惭愧,他一指路边的饭馆:“走,先吃饱了再说。”
高秀红愣了一下:“你请我吃饭?”
赵国强笑了:“请你,走吧。”
嘻嘻哈哈的高秀红突然间不乐了,低着头朝饭馆走去。此时,她的眼窝子里已经满是泪水,她不敢抬头,她怕让赵国强看见。唉,许多年了,没有人真诚地跟她说一句谢谢的话,更没有人要请她吃顿饭。这些暖人心的话和事离她远矣,以至赵国强说出请她吃饭这话,她毫无准备,貌似强壮而实为脆弱的内心实在受不了这利箭般的一击,女人的本性由此而进发出来。
幸好,赵国强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等到面对面坐到饭桌前,高秀红已把眼泪擦干,变了个人似的,稳重地等着赵国强点菜。她说:“吃不了多少,别浪费。”
赵国强说:“还是吃肉吧,来个粉条炖肉,多吃肉,大米饭,鸡蛋汤。”
高秀红说:“你喝点酒吧,二锅头好。”
赵国强说:“好,就来二锅头,你喝不?”
高秀红说:“我只能喝一点。”
赵国强说:“那我来一瓶,再来两个下酒的菜,花生米,猪头肉。”
高秀红说:“随你。”
就在赵国强和高秀红在饭馆里吃饭时,钱满天开着平时拉木头的汽车到了县城。可此刻,他的车里连块木头片也没有,装的全是家中的“细软”,具体讲,是家人穿的用的,还有这些年挣的钱。这个举动,很像当年土改时地主偷运浮财。
整个偷运行动是头一天下午做出的,当时钱满天已经在黄小凤举办的学习班上学了三天了。虽然黄小凤没有让他交待家中财产的数字,但他从李大嘴那听说,此次思想教育活动,钱家被定为三将村的重点。趁着出去解溲的时候,钱满天去找李广田,李广田因眼睛还没好在家歇着。钱满天说支书呀,这学习班后面还有啥。李广田睁着一只眼说这么简单的事你还用问我。钱满天再也沉不住气了,求李广田千万给予关照。李广田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是想把你放过去,可现在掌权的是黄队长,她说怎么闹就得怎么闹,我的话不管用。钱满天挠挠脑袋问现在有法律,还能抄家吗,那可是违法呀。李广田拍拍炕沿说你说得对,现在是有法律了,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咱们也不是没法律呀,还不是说抓谁就抓谁,毛主席讲过七八年就来一次,眼下都十来多年了,该来啦……
就这么着,把钱满天的心彻底打乱了。他想,工作队和李广田盯着钱家,其实是盯着钱家的家业,戳在地上的房子院子加工厂是谁都知道的,更可怕的是一旦翻家里的东西,就可怕了。这几年有了钱,按老爷子的意思是换成金子藏起来,钱满天说那是过去土财主的法子,还是存到银行里生利息,可那些兄弟和弟媳都顾眼前,说有钱就得享受,万一有个变化也不后悔。钱满天仁义,看老的少的没少受累,穿的戴的也没比旁人强哪去,也就心软了,隔三差五分些钱给大家。那些人觉得反正这钱是从大锅饭里捞出来的,省着不花,再要钱不容易,不如花光了再要,结果,钱到手就买衣服买布料买皮毛买用不着的各种摆设……
头天夜里装车时,把钱满天鼻子都气歪了。本来讲好,一家只许装一个箱子,这样,车上还可以再装些板子遮盖着,可往院里一搬,东西跟小山似的,车上甭说装板子,光这些就能装两车。特别是高翠莲,本来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往娘家倒腾一回了,外面都嚷嚷她跑了,这次又大包小包的跟搬家一样往院里搬。钱满天急啦,说你们这么干,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家里连床被都没有,谁能相信,都搬回去,每家只能装一个箱子。但各屋都不愿意,说与其让人抄走,不如运走,没听说城里搞运动,这回主要是对着农村,在城里放些日子,怎么也比放在这儿安全。后来钱满天也没法了,就让大家装,装了满满一车,用苫布蒙上,天没亮就上了道,对外讲,就说给货主送板子去了。可能是心情紧张,驾车技术本来很好的钱满天也出了差,半道上撞死一口猪,叫人家拦住,随他一起来的满河和玉玲好给人家道歉,又赔钱,总算拉倒了,但这么一来就把时间耽误不少,本来两个多小时能到县城,却用了四个多钟头,到这就快晌午了。原来,他们是要把东西放在一个做家具的个体户那儿,那儿有空屋子。可那人一见拉来的不是木头,心里就犯了疑,担心自己受牵连,一个劲说这么多东西没地方放,而且这阵子社会治安不好,小偷不掏包了,蹬着三轮撬门搬大件。这么一说,就说得钱满天心里别扭,暗道一声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往后你想从我那得到半块木头片,我就不姓钱。
把车从那朋友那儿开出来,那朋友还死活要让他们吃了饭走,钱满天说我现在还不缺几个饭钱,把车就开到街上。这时候就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没吃早饭。钱满河说先吃饭吧,吃饱了再说,玉玲说想去医院看看爹咋样了,钱满天算计好往下的路程,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拉到远处去,将来在那边花钱买户口,彻底离开三将村。想好了,精神头也来了,他把车开到县剧场外的广场,和满河玉玲找饭馆吃饭。
事情也就巧了,他们三个人推门进了一家饭馆,玉玲往里一瞅,是二哥赵国强在那喝酒,桌这边还有个女的,因为对着她是后背,所以,她一下子以为是嫂子桂芝。她就笑了说:“你俩不守着爹,跑这喝酒呀!”
赵国强抬头看,不由地叫:“正念叨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快坐。”
钱满天暗叫不好,咋在这遇见这位小舅子,这要是让他发现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要弄个满城风雨现大眼吗。想到这他赶紧上前走几步说:“我们来看老爷子,没想到在这见到你,太好啦。”
玉玲反应很快:“是啊,大哥早就说要来看咱爹,一直忙,没腾出空儿来。”
钱满河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这时,玉玲瞅清那女的是高秀红,脸子顿时啷当下来,眉梢往上一扬,拉着长音说:“哟,我还以为是桂芝嫂子呢,怎么是这位呀,这可是稀客,你俩咋碰到一块儿啦。哥,咱爹可是喜子给打的,你咋敌我不分,乱了阵营了……”
高秀红脸由红变白。她刚才与国强喝了几盅,加上兴奋,脸上像蒙块红布,叫玉玲这么一数叨,立刻变了个色。她嘴里嘟哝说:“我,我是给我公公买眼药来的……”
玉玲道:“买眼药咋买饭馆里来啦?这是二锅头还是眼药水,有这么大瓶子的眼药水吗?”
赵国强看不过去:“玉玲,你少说两句中不中,她真是来买眼药的,我跟她打听村里的事,顺便吃口饭。你这是干啥呀。”
钱满天坐下说:“正好,一块吃,我们也饿了,吃了饭咱去看老爷子。咋样,老爷子这几天情况好点不?这要是不行,咱就往地区医院转,那儿我有朋友。”
赵国强说:“明显见好,我大哥跟县医院的院长很熟,说了话,人家挺当回事的,要不然,恐怕连院都住不上,病人他咋这么多呀。”
玉玲说:“净是干架打伤的。”
满河说:“妈的,那天我要在场,非把那喜子砸扁了不可。”;
当着矮子说短话。高秀红噔地站起来,指着满河的鼻子说:“你横个啥!你以为你家有钱就比旁人厉害?骑驴着唱本,咱走着瞧,好戏还在后面呢!”
满河说:“你能把我们咋着?”
高秀红说:“我是不能把你们咋着,有人能把你咋着!”
满河说:“不就是你爹吗?你告诉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弄个炸药包,跟你们同归于尽,懂不?连房子带人,一块上天!”
赵国强叭地拍桌子:“你胡说些啥!还嫌乱得不够呀!你爹和你大哥辛辛苦苦干出的这份家业容易吗!你说着说着还要上炸药包,你那是炸人家吗?那是炸你们自己!人家高秀红那天拦了喜子,要不然我就够呛了,刚才,她还说你们家的事,跟着着急。你别不看好赖人,一起抡棒子……”
高秀红再一次流了眼泪。她朝赵国强摆摆手说:“别说了,我不值得你夸。这辈子,我也不指望谁夸,不过,我没想害巴过人。你们钱家哥们给我公公送礼,我还跟我公公说,人家给过东西,你得另眼看待,他不听,我也没法子。”
赵国强问钱满天:“你们送啥礼?”
钱满天晃晃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秀红呀,说起来你和翠莲还是本家姐妹,咱们也是亲戚,我兄弟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高秀红叹口气:“我上不上心里去,又管啥用。我去买药,你们唠着。你们可加小心,我公公那可瞄着你们呢。”
跑堂的端上菜,满河抓起筷子就吃,玉玲仍然不拿正眼瞅高秀红。赵国强一看这情景,忙起身送高秀红。刚站起来,玉玲猛地拽他的衣襟,他只好扬扬手说:“你慢走,慢走啊。”
倒是钱满天追上去,问高秀红钱够不,然后小声说:“别跟旁人说在这见到我们。”
高秀红眼睛瞥着饭馆里,嘴上说:“怕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钱满天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人家瞎猜疑。”
高秀红把头一撇:“好吧,我们就当没看见,中了吧。”说罢,她抬腿就走。
钱满天抹抹脑门子,手上竟全是汗水。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好悬呀,这女人的嘴有啥把牢,她上下嘴唇一碰,就把我们抖落出去,不中,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但是,已经二两酒下肚的赵国强,却不想立刻散席。他平时不喝酒,更没有大口喝酒的量,但他能喝慢酒,一盅分两三次往下抿,这样,就很占工夫。若是在往常,除非逢年过节,他很少沾酒,他怕自己的这个习惯耽误事。今天不然,他举棋不定,不愿意一头扎回三将,再一头扎到金矿,他想再看看再琢磨琢磨,起码,得去大哥国民那征求一下意见,最好碰上金矿的熟人,比如小山,详细地了解了解那的情况。这一切,都要求他要在县城再呆上一两天。另外,钱满天的到来,更使他不想立即动身,他要和他们好好聊聊,弄清出来这几天,村里究竟是个啥情况。
“我听高秀红说,村里要整你们了?”赵国强抿了半盅酒。
“没大事,只是学习。”钱满天说。
“不可能吧,你不说实话。”
“咱谁跟谁呀,有啥不说的。”
“都学啥?”
“报纸。”
“报纸上的啥?咱村是试点。中央也没下文件。”
“都是大嫂找的,说国外国内都挤兑咱这个社会主义,弄不好,就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你听懂了吗?”
“懂,那有啥听不懂。”
“你打算咋办?”
“跟着提防呗。”
“咋防?”
“人家咋防咱咋防。”
“你说你咋防?”
“能咋防,先从自身做起,收敛着点,别太冒尖了。”
“都不敢冒尖,咋致富奔小康?”
“那谁知道,兴许将来齐步走……”
“你以为是小学生做操?”
“我也糊涂啦。算啦,你也别较真了,咱国家这事,一会儿一变的,随大流滚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仰巴角尿尿,随他便吧。”
“这不中!我觉得,咱村这个试点,让我嫂子给试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