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院里弥漫着艾蒿辣(鼻句)(鼻句)的味儿。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众人都平静了下来。德顺老两口听说玉芬跟孙二柱回河西了,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轻松。按德顺老汉的心思去想,都不是才离了窝的小鸟,自己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有啥难事还至于把人逼回娘家,有能耐自己回窝里折腾吧。
大概正是在众人心境比较平和的情况下,钱满天的到来,才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但毕竟这段事在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了,赵家人必须得为自家姑娘在外面受气打个不平。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沉默,在前院的老两口和黄小凤都不说话,装着没看见有人进来似的,谁也不搭理这二位。直至钱满天哥俩恭恭敬敬叫了爹、娘,还有嫂子,德顺老汉才哼了一声说:“来啦。”
钱满天说:“早就想来。”
德顺说:“那咋今天才来?”
满天说:“忙……”
黄小凤说:“光知道忙着挣钱,村里开会,找你你都不来。”
满天说:“啥时候?没人通知我呀。”
黄小凤没回答,她也记不得哪个会钱满天没参加,反正自打带队进村,这是头一次见到他。
赵国强跟玉玲从后院过来,赵国强说玉玲你冷静点,玉玲说你放心,我都懒得跟他们说话。话是这么说,可一见面,玉玲眼珠子就冒火,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来干啥?我们在你们钱家是多余的人,走了不是给你们省心吗!来干啥?开信打离婚呀?要打也得明天去,这大黑天的,人家也不办公呀!”
钱满天看看赵国强:“你看这话说的,我们哥俩是来道歉,是来接你们回去的。”
玉玲说:“回去?没那么容易。”
钱满天说:“那要我们咋办?”
钱满天说这话时,肚子里的火就顶脑门子了,要不是尽量搂着,还不定说出啥来呢。赵国强怕这事越闹越僵,就连忙上前劝解,说可别为这么一点点小事生气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还闹个啥呀。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是不希望互相之间打打咕咕。可旁人跟他想的不一样,比如玉玲,她觉得这是挺大的大事,关系到自己往后如何做人,在钱家咋过日子。说心里话,玉玲虽然嘴里说开信打离婚,但自打给爹过了六十六岁生日之后,她对这个想法有点犹豫了,当今这男人也都变成摸不清的一本账,再找一个,不知根知底,还说不上是个啥结果呢……
玉玲对国强说:“这不是瞎闹咕,这涉及到我个人的权利,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咋过。”
钱满河说:“你还想咋过?在家里,你想歪着,不敢让你倒着,你想睡觉,我大气不出,怕把你吵着,你,你想安静……到现在我连孩子都不敢要……”
满河说这话有些打动人,弄得大家一下子都默不作声了。玉玲又急又羞,眼珠子瞪得溜圆说:“你,你胡说啥呀!”
满河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孩子,还不让我碰你,都多长时间啦,我都没沾你的边儿……”
满河要再往下说,估计就得说炕上具体的事了。赵国强自然得护着自己的妹子,上前摆摆手:“别说啦!再说没意思啦,你们两口子的事,少在外面瞎嘚啵,丢人不!”
钱满天也觉出满河有点冒傻气,接着说:“不说啦。不过,我兄弟是老实人,老实人如果不受气受大发了,不说。”
德顺老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满天,你既然来了,我就得说道说道。想当初,你任嘛没有,要娶我家玉芬。说心里话,是我看了你小子人不错,我才做主成了这门亲事。那工夫穷是穷呀,可大家心眼都少,你家吃不饱,但没见玉芬生气。现在你富大发了,老坟茔地里冒青烟啦,这是好事,共产党真把咱的日子给整咕好了,可有些人不说感谢,还胡折腾瞎折腾。我指的啥,你心里也明白,你要是有俩臭钱也想折腾,你早早把话递过来,甭说俩闺女,就是八个闺女想口来,我都大门四敞接回来,绝不在你那受气!”
老爷子这番话说得挺带劲。虽然他不是很清楚钱家闹矛盾的具体因由,但他作为长辈,训斥晚辈几句,也是说得过去的。钱满天明白事理,对老爷子的话是一句也没反驳,只是老实听着。
按说,有老爷子这些话,这事就应该平息下来了,大家一散,进屋里慢慢说说,就该咋着咋着了。不曾想,这一旁还有了黄小凤呢,她听个又清楚又不大清楚,听清楚的是说这个瞎折腾那个胡折腾,听不清楚的是人家话里都套着话呢。黄小凤直来直去惯了,哪弄得明白庄稼人过日子的细情话由,她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等等我说两句,就把众人都说得没法动身了,她说:“作为工作队长,本不应参与家里的纠纷。可大家都是三将村人,我又在工作队负着责任,所以,我就得说几句……”
黄小凤看了看众人,虽然天黑,但屋檐下的灯亮着,能看出大家都板着脸,没有丁点笑模样。黄小凤心想也好,早晚也得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晚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现在就说。她嘬了嘬牙缝儿,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变得很严肃,她说:“这次‘社教’,是非常重要的活动,有些人对此不理解,特别是在三将村,对于防止和平演变这个严肃的重大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有的人甚至还有抵触情绪,认为这种事离自己太远,或者说跟自己不相干。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试想,如果大家都对此漠不关心,都认为那是上面的事,那么,防止和平演变岂不是没有了群众基础……”
德顺老汉说:“国民家里的,不是我拦你的话,你讲的这些大道理,我有点听不大明白,你讲实在点,就说三将村吧,你说说从谁那要被演变了?”
黄小凤想想说:“要具体说到人头上,还不那么简单,不好说呀。”
德顺老汉说:“完啦,你说得挺邪虎,好像立马就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啦。可谁是地主老财?你又说不出来,这不是瞎扯淡吗!”
德顺老伴忙说:“老头子,你胡说啥呀,国民家里的是队长,她讲的还会有差?你听着就是啦,跟着较啥劲呢!”
德顺老汉冲着老伴吼了一声:“拉倒吧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我不怕啥,我也不图啥,我更不是跟国民家里的过不去。你们拍拍胸脯子好好想想,咱这三将村,解放前是兵荒马乱,解放后呢?又一个劲搞运动。兵荒马乱还能跑,跑山里躲着,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运动呢?你哪也不敢去,得在这干靠着!好不容易熬过了运动,大家松口气把心放在肚子里,都想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再舒服点,你们又来啦,说不是运动,是活动,甭管啥动,反正是让老百姓跟着动。跟着动往哪儿动?你要是修路建桥哪怕是挖掩子栽树,我都举双手赞成跟着动,好歹那是干点实事,看得见,摸得着,刨出块红薯能顶饿。我就怕呀,没啥实在事,全靠嘴嚷嚷嚷,完了你们一拍屁股走了,这还是老样子……”
黄小凤实在听不下去了,忙说:“这回不会是老样子,这一点,您放心吧……”
赵国强问:“那么,这回有啥新方法,你给我们介绍介绍。”
黄小凤说:“这一次,主要是通过思想教育,让大家明确必须坚持社会主义方向,防止‘一手软,一手硬’,把农村的各项事业,推到一个新的阶段。同时,还要整顿农村各种不良倾向,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还要……”
玉玲问:“还有啥?”
黄小凤说:“你还想有多少?这些就够干一阵的了。”
赵国强问:“那村里的经济呢?垒大坝有困难,你们管不?稻田都冲了,管不?”
钱满天说:“我那资金周转不过来,能帮着借点贷款不?”
黄小凤皱了皱眉头:“你们提的问题,我可以向上反映。由于咱们这儿是试点,有些事情说得还不那么透,好像……如果,如果光是为经济而来,工作队就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吧……”
黄小凤脑子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啥。在她的印象中,去农村的工作队,一般就是开大会动员,开小会发言,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写黑板报,演小节目,访贫问苦,培养典型,开现场会这些内容。对于目前这种形势下工作队该咋干,她心里还真想得不多。所以,冷丁人家问到点子上,还就把她给问住了。不过,她很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说:“那些大的方针政策,我估计上级会很快明确下来。当前呢,我想在三将村要从整顿社会风气入手,先把不孝敬老人,不遵守村规民约、搞封建迷信当成重点抓一抓,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比如钱满天你们家,群众就有反映,你们在发家致富的过程中,思想行为这方面到底做得咋样?你们要很好地……总结……”
钱满天噌地站起来说:“我,我又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我哪犯法哪受制,你从思想上找我的短,我往哪去总结呀。”
黄小凤说:“这很容易呀,你看你家现在派头,是不是有点像过去财主……”
众人一下子都急了。
赵国强说:“这么说,你真要当二次土改工作队?”
钱满河说:“回家就把木材厂关了。”
钱满天说:“要那么着,我把全家户口都迁走!”
德顺老汉摇头叹气。玉玲说回屋里歇着吧,别把您老气个好歹……
一会儿,院里就只剩下黄小凤一个人了。她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说得不合适了,太过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若是跟众人说软话,就等于认输,往下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她叹口气,悄悄回到屋里,卷起行李就出来。她满以为会有谁拦着不让走,但她到了大门口外,院里也没个人影。黄小凤一咬牙,噔噔朝村委会走去。
不是赵家人没人留黄小凤,此时,所有的人都聚到后院东屋,听钱满天劝赵国强赶快离开这里去矿上。要是往常,甭说国强本人不同意,二位老人也舍不得他走,但是今天,谁也没当场驳钱满天,都不吭声地听着。听着听着德顺说前院好像有人出去,旁人却跟没听见似的,谁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