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天心头一紧,跟着就问:“这话从何说起?”
李广田瞅瞅窗外,喊秀红你把院门关严,又对满河说屋里是不是有点热。满河傻呵呵地说还中了。钱满天明白呀,一指院子说满河你上院里凉快去吧,满河就站起来出去。这么一弄,就弄得神神秘秘的,无形当中,李广田就从气势上压倒了钱满天。李广田心里说我不干抓住蛤蟆捏出尿的事,但也得像新娘子在洞房里数嫁妆,一件一件慢慢来,让你好好着会子急。
钱满天到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给广田点着烟,就问:“您说一俊这百丑,是说我家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吗?”
李广田笑笑:“你别着急,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我也不过是听旁人这么议论,你别太往心里去。其实呀,也没啥,让他们说去吧。”
钱满天跟一口咬了癞蛤蟆似的,这叫恶心加憋气:你当支书的一会儿说我们有百五,好像已经大祸临头不得了啦,一会儿又说听旁人说的,没事啦,这不是逗傻小子吗。不行,今天你非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要不然……钱满天有意地摸摸自己的上衣兜,隐隐地就显出衣兜里有一小摞啥硬东西。这是钱满天这些年练就的救命符杀手铜,靠着这小小口袋里一摞一摞的谁见了都喜欢的能买东西能干事的大票子,多少次紧要关头逢凶化古绝路得救。今天,他早准备好了一千块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字,他想要用这个大投入,确保自家的安全。
李广田可不是高秀红,架不住几句软话。他小时候网过鸟,抓来了养,知道啥时该狠心饿着啥时该喂食。当村干部这些年,在处理村里这些你也不依我也不饶的烂事时,更练就了遇事不慌,用话逗人,见机行事的本事。他一见钱满天摸衣兜,心里就明白了,马上说:“唉,满天呀,要是从村支书这说呢,我不该给你透这个信儿,工作队来了,咋干都得听人家的,人家咋干都是对。可从咱俩的交情说呢,我不能眼瞅着你让人家给整了,我心里受不了呀……”
钱满天点头:“您是软心肠,我知道。”
李广田说:“我想跟你说呀,你家这么富,早就让旁人看着眼红,一红眼,人家就得有点想法,这个你该明白。当初,穷人为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不就是因为有人太富有人太穷吗!要是大家都富,或者都穷,就没人闹革命了。所以啊……我琢磨呀,你现在是富得太厉害,不光遭人嫉妒,还遭人恨了……”
钱满天觉得浑身发热,忙说:“不至于吧,其实,说我家富裕,那也是光从外表上看,我还欠着旁人不少钱呢,谁知道?”
李广田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啦,你跟谁说也没有用。何况,你又是赵家的姑爷子,你想想,你们这些人,又有当权的,又有挣钱的,三将村这点好处,全让你们给捞走了,还让别人得着点啥不……”
钱满天说:“可……可赵国强当干部,跟我也没关系呀。”
李广田说:“你们是亲戚,你们就有关系,这是跑不了的。”
钱满天说:“要是那么着,我要不想沾他家的瓜落,非得跟我老婆离婚不可呀!”
李广田说:“也未见得。现在你们要想在群众那不那么乍眼,就得有人往后退一步,别都在头一桌宴席上聚齐……”
钱满天忙问:“您说是……”
李广田说:“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咋办……这里,关键是国强……好啦,你自己琢磨吧。”
钱满天还真明白了李广田的用意,他想试试自己猜得准不准,就假装不大明白说:“国强嘛,他如果不当村主任,该干啥呢……调乡里去?不是正式国家干部。做买卖?他也没那个脑瓜。给我跑业务?我也不敢用他。因家里种地?多少也有点亏了他。唉,他的去处还挺不好办呀……”
李广田终于忍不住了:“你还落了一个地方,他是从哪儿回村里来的,忘啦?”
钱满天装作忽然想起来,一拍脑门:“哎呀,对呀!他是从金矿回来的……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还能回到老地方去?我看够呛。再者说,当初您也是力主让他回村的,这会儿您也不会放他走吧。”
李广田心里骂这个大钱眼子,比猴还精。他说:“这里的一些细情,你就不清楚啦。当初,我确实想让国强回来干,将来也好接我的班,可没成想,咱一看他这小伙子,干村里这活计,还嫩点,长此下去,说不定还把他给糟践啦,所以,我想从他的前途考虑,他还是出去好。”
钱满天问:“那你咋不直跟他讲?”
李广田说:“这事有直来直去讲的吗?那叫啥了。这事只能暗示,或者通过你们这些亲戚去讲,他走不走,由他自己定,咱的心意到了,将来万一出了事,也怪不着咱。”
钱满天说:“照您这么说,我得把您的意思转给国强。”
李广田笑了:“转不转,是你的事。不过,还是我刚才的话,你们太出风头了,工作队也正想拿你们当典型。退一步天高地阔,国强回金矿,对你也有好处,起码到时候我可以说,钱家又不掌权,别跟他们过不去。我想,在这村里,我说句话还是管用的。”
钱满天心中暗叫一声罢了,事到如今,还是各人保各人吧,我得保着钱家大院别让人弄散了花。他两个手指头一夹,把一千块钱拿出来,放在炕沿上,小声说:“老嫂子有病,没帮上啥忙,怪不合适。这些钱,留着给嫂子买点啥东西吃。”
李广田压低声音说:“瞧瞧,你这是干啥,都是实在亲戚,谁还不知道谁呀,你不用这样。”
钱满天已经站起身:“我这就去后街,您就别送啦。”
李广田点点头:“大兄弟,你真仁义啊。放心,有啥事有我在这,你放心就是了……”说着,就送出来。
满河和高秀红在院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房子的事,高秀红正埋怨她公公不够意思,他在前街盖了新房,让他们小两口住后街旧房,下雨漏,还让他们自己花钱收拾。高秀红说她经常上这院来,其实不是为了看婆婆,那老婆子得了没治的病,活不了几天了,再治也是白搭钱。她来这是要盯住新房子,将来她要搬到这来……
李广田送钱满天出来,高秀红上前把门打开。这时,天已黑了,街上没啥人。就在李广田与钱家兄弟道别的工夫,高秀红一转脸就回屋里去了。李广田暗叫不好,那些钱还在炕沿上放着呢,落到这个儿媳妇手里,那就是肉包子掉在狗嘴里,没个拿出来。
他也顾不得钱家兄弟了,扭头就往西屋里奔去。一挑门帘,见高秀红正坐在炕沿边瞅着那些钱。李广田头上冒汗,嘴里也不利索,说:“你、你要是缺钱,就拿吧……”
高秀红摇摇头:“天不早了,我去那边去了。”
李广田笑笑:“可不是嘛,该休息了。”
高秀红说:“看来天黑挺好,天黑送礼方便。”
李广田说:“嗐,也是操心的事,我真懒得收。”
高秀红笑道:“我帮您送回去,还来得及,他们没走多远。”
李广田赶紧上前抓过钱:“那不太伤了人家的面子。算啦算啦,你也别跟我致气,你心里别扭,我知道。这钱,给你一半,中不?”说罢,他就点出五百放在高秀红身边。
高秀红眼里酸辣辣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把钱往旁边一推说:“你就这么当支书呀……”抬起身就走了。
李广田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望着高秀红的背影,狠狠咬咬后槽牙,心想好你个小女子敢说我,走着瞧吧。
本来,在李广田看来高秀红等于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李广田的儿子喜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落下点后遗症,不算重,但人不大精明。长大了该娶媳妇了,可费了劲啦,没人家愿意给。后来李广田急了,就豁出来了,人不行,咱钱行呀,他就跟媒人讲多出财礼钱。其实,他也没啥钱,可他当大队支书,在农村也是个人物。旁人不了解底细,听他说这话,也就信以为实,到外面就说李支书家里咋咋阔,闺女嫁过去肯定享福。高秀红他爹那阵子捣弄土豆,往口里拉,那边做粉条子,刚对上头,也开始挣点钱了,不成想祸从天降,拉土豆子的车翻沟里去,雇的车毁了,司机死了,他自己也差点没了命。等到他把伤养好了,把后事处理了,就拉下一大笔饥荒。咋办?她爹这人还特倔,说啥还要接着干,家人怎么劝也不行。可本钱从哪来,一天,有人说起李广田到处找儿媳妇,他就动了心,想把高秀红嫁过去。高秀红不同意,爹就求她,说闺女你帮爹一把,日后爹把咱家的日子过好了,你是第一个功臣,到时候你实在不愿意跟李家的儿子过,爹再帮你另找你喜欢的人。这么一说,高秀红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李广田东借西凑,还占了些公款,给了高家一万块财礼钱。一万块钱在一九九○年以前,是了不起的大数,“万元户”,是多少农民梦寐以求的目标,那时一般的财礼钱,也就是两千块。李广田把高秀红娶到家,日子一长,就觉得花费大了,这媳妇虽然模样使点,但她没心思过日子,她瞧不上喜子,俩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李广田老婆想管又管不了,想说又说不过她,一窝囊,自己先病倒了。李广田呢,时间一长,也觉得这个媳妇娶得太亏,高秀红他爹到了还是死在了拉土豆子的那条道上了,高家从此也没个好了,所以,也总想在她身上出个怨气啥的。高秀红在李家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可娘家那头日子更艰难,根本无力帮助她,她也不愿意再给娘家添乱。没有办法,再多的苦水,只有往自己的肚子里咽。终于有一天,她注意到了赵国强,使她有了一种朦胧的希望……
天色越来越黑,又没有月亮,钱家哥俩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后街,推开了赵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