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凤听罢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赵国强就是平时不爱言语的小叔子。以往她一直认为,国强比他哥差一大截子,他哥国民能说能写,这个兄弟就不行了,不光人长得要个头没个头,要牌面没牌面,最多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究其原因呢,或许跟他们哥们不是一个妈有关吧。听说国民的妈还有点文化,而自己现在的婆婆,正经一个农家妇女,其子女或多或少也有点遗传……没想到,这个赵国强还能有条有理地分析这么一件事,而且还有些道理,让你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往他的结论上去想。的确,直到带队进驻三将村,甚至直至今日,这场社教活动究竟怎么搞下去、搞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黄小凤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谱。当县里领导做报告时,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可下来以后,才意识到领导的讲话中“水分”太多,比如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上级文件,领导要求,工作任务,具体方法,这些内容给干部讲,就是讲得再复杂,台下的人也得耐着性子听。可到乡下就不一样了,老百姓要的是干货,你硬给人家大讲南斯拉夫,讲杜鲁门,讲苏联解体,老百姓冷丁也听不明白。村民想问的一个就是土地承包的年头到了会不会变,还有就是当初分沟里的地,都是抓阄抓的,苦乐不均,有的沟里多是果树,立马就得见到效益,有的沟里狗屁没有,一分钱也得不到,问能不能给调整一下。这些事都是非常具体的,村民对工作队期望的也是在这些事上见个真章。可工作队的工作指导思想呢,又特别强调是思想教育,就是开会、学习、发言,这些说虚不虚说实不实的套路,放在报纸上照在电视里好看,挺热闹挺像那么回事的,可真正操作起来,实在是太枯燥。比如发动群众这一条吧,按上级要求,要逐门逐户去做工作,要访贫问苦,要深入细致,跟当年八路军进村做工作一样的要求,殊不知现在农村变啦,没有谁家缺吃少穿,现在是农民都忙,忙着挣钱,你进人家院里,想用人家搭个话,人家都没时间陪着你……
黄小凤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走板儿了,她忙揉揉太阳穴,晃晃头,使自己将思路拽回来。不管咋说,这是上级的安排,是绝对不会错的,如果错了,就是自己没有领会好……
她想跟赵国强说一番道理,这道理是专门讲给各级领导干部的。可是,她发现院里已经没了赵国强。夜幕笼罩的院子里,只有自己。她忽然感到院子变得很空旷,自己很孤单,这孤单使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如此积极主动。县里机关有不少老同志嘴里说赞成赞成,但会议结束就不是那么回事,并用种种理由说自己参加不了试点,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心中并没有重视此事,这些人呀,可真是老滑头,不过,也真该佩服人家有经验……
赵国强是被桂芝叫回屋的。桂芝站在夹道口,一个劲朝国强招手,看那意思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赵国强见黄小凤还在那沉思呢,也就没说话,一抬屁股走了。跟桂芝进屋,见孙二柱正跟玉芬指手划脚地说啥。孙二柱见了国强说你可别跟那位多说啥,小心让她抓着你的小辫整你。国强说你拉倒吧,人家工作队不是整人的。孙二柱说天下没有不整人的工作队,不整人就不叫工作队。国强说看咋整,人家把你往好里整,不赌钱,不撒谎,那还是好事呢。孙二柱不爱听了,点点头说:“好好好,我话放在这,走着瞧吧。”
玉芬说:“中啦,别说用不着的了,你快说,冯三仙咋说的?”
孙二往看看国强:“他在这,我不敢说。”
玉芬说:“没事,你说吧,这里还有他呢。”
桂芝说:“对,他也有一卦。”
国强说:“我从来不算那玩艺。”
孙二柱说:“你算不算是你的事,可你下一步是凶是吉,人家可给你测出来了,你爱信不信。”
国强说:“测出来啥?让我当县长?”
桂芝说:“你快跟他说说。”
孙二柱说:“说就说。人家说你当前要有一难,虽不是血光之灾,也是让你打心眼里别扭的难受,你想想,嫂子在这当工作队长,她那个脾气秉性,是要把事情做在别人前头的,她要是折腾起来,还有你的好,还有咱这些亲戚的好,咱就等着倒霉吧。”
玉芬说:“有这么严重吗?”
孙二柱说:“就说钱家吧。本来穷个叮当响,来个亲戚恨不得都得到邻居家借米。一下子就富了,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富,富得流油,比过去地主老财富八倍,你想人家心里能舒服吗!工作队进村,旁人能给你们进好盐晶吗?你们就等着挨批斗吧!”
玉芬说:“那咋办?”
孙二柱嘿嘿一笑,没说话。
玉芬问:“是不是又缺花的了?”
孙二柱忙点头:“您真有眼力,口袋儿里空了好几天啦,除了烟末子没别的。”
玉芬摸摸口袋说:“我没带着,你先说,说了我去前院拿。”
孙二柱挠挠头说:“不忙着说,你去吧,我先给二哥说说。”
赵国强连连摆手:“我不听,我不听,你啥时候又学起算卦啦,冯三仙算的我都不信,何况你呀!”
孙二柱说:“我没有学算卦,我这是把旁人给你算的讲给你。要不是亲戚,我还不管这闲事呢。”看玉芬去前院了,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们日子不宽裕,我也不找你们要钱,而且,说了信不信由你,我也不逼着你信。”
桂芝说:“就是嘛。不是说当干部的要多听群众意见吗,你就当人家不敢当面给你提,背地里的话,你也该知道知道。”
赵国强不由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瞅瞅柜上的老式座钟,对孙玉柱说:“快说吧,一会儿,我还要去村委会有点事。”
孙二柱点点头:“好,咱快说……”
没等他开口,玉芬拿了钱回来,进屋就说二柱给你你快说。孙二柱嘿嘿一笑接过钱,冲赵国强说:“咋着?要不,先给她说?她着急。”
赵国强说:“中,中,给二姐说吧,我走啦。”
桂芝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呀,关键时刻,你得自己听才管用。”
赵国强说:“你替我听吧,回头你给我传达,我还要去商量商量盖小学校的事。”他说罢就要走。桂芝很着急,瞅瞅孙二柱,又扬扬下巴,意思是你先说点。
孙二柱说:“二哥事多,也没空听我多说,反正,你要想避开这场灾难,你得到东南方向呆一阵才行。”
赵国强听了笑道:“东南方是哪儿?东南方地方大啦,一使劲就到了海上了。你想让我下海打鱼呀。”
桂芝说:“你倒是琢磨琢磨,东南方,二十里,不是金矿嘛!”
赵国强一愣:“咋又提金矿?再提我跟你急呀!”
桂芝说:“这回也不是我提的,是人家算出来的,信不信由你。”
赵国强扭头走,嘴里说:“扯淡吧,我还想去北京呢,他咋不说那个方向。”
眼看赵国强走了。孙二柱说这个倔人,就知道一条道跑到黑,不碰南墙他是不回头。桂芝不解地问咋碰南墙呀,你不是让他往东南方去吗。玉芬说二柱是打个比方,你咋连这都听不出来。孙二柱得意地笑笑,对桂芝说你在娘家没咋念书吧,往后你还得多注意,没有文化的女人,很容易让男的看不上。
玉芬沉下脸,她也不爱听这话,她念书也不多,而且,钱满天曾经有一次半真半假地说自己这种智商娶个大学生没问题。玉芬一想起来,心里就像搁了块大石头,她瞥了一眼桂芝,心里说你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害得我也跟着犯心病。她咽下口气,暗道别想啦,接着就问:“二柱,你快说,别这么慢慢吞吞的,有这工夫孩子都养出来啦。”
孙二柱连忙说:“你们净打岔嘛!我说,我说。你们钱家搞木材加工,最忌讳火,这二年雨水大,救了你们。往下火憋在心里,早晚得出事,到那时,你们的当家人就得找个有水的地方避一避……”
玉芬想想问:“能不能不出事?”
孙二柱挠挠头:“这,这我就不清楚啦,人家没说。”
玉芬问:“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好像是专门琢磨了咱们家,他们安的啥心。”
孙二柱抬起身:“看看,你别急嘛,这不是给你提个醒嘛,你加小心就是了。”
玉芬说:“我能加啥小心,我在这,那边就是着了火,我也没法泼一碗水……唉,该死,说啥着火呀。不中,我得回去,管别人说啥,我得回河西!”
桂芝说:“要回也得明天白天回呀。”
玉芬说:“二柱回沟里,我跟他一路。我们这就走,跟谁都不说,过两天我再来,反正也不远。”
孙二柱说:“我,我还想呆会儿呢。”
玉芬说:“你回沟里还有好几里地,都啥时候啦!回头玉琴跟你急,你就好受了。”
孙二柱说:“给你们都说完啦,你们就不听听我的?”
玉芬说:“你有啥?给你算算啥时输钱,啥时喝多,好避开点。”
孙玉柱笑啦:“你也太小瞧人啦,难道我就有这种事,告诉你们吧,我还得有一个儿子,我命中还有一个儿子!”
桂芝瞪大眼睛:“你说胡话吧,玉琴都动刀那么多年了,还能养孩子?”
孙二柱说:“还能接上弄通,就好比水管子,两截了,当中加个箍儿,就能接通,这是高科技,实在不行,还可以搞试管孩子,不在肚子里养,搁玻璃瓶子里就养大了。”
“放屁吧!”
玉玲进屋来。孙二柱一下子就哑巴了,他最怵头玉玲。玉玲又厉害又说话在理,这个小姨子是他的克星。
尽管如此,孙二柱不甘心叫玉玲一棒子打蒙,他打起精神说:“书上说的,搁试管里养嘛!试管就是玻璃瓶子那些东西呗。”
玉玲说:“你知道啥,试管里不是养孩子,是让那点东西在那见面,然后,还得放口肚子里养。”
孙二柱争辩:“不对,是那点东西从肚子里擓出来,放瓶子里。”
玉玲脸有点红:“要是能汇出来,不就是正常吗,直接在肚子里见面就是了,何必放瓶子里!”
桂芝脸上发烧,推一下二柱:“你别犟了,你说的不对。”
孙二柱坏坏地一笑:“噢,要是那么着,就得像跑卵子上木槽子,让人骗一把,那多没劲……”他说的是公猪人工取精,这种事在乡下大人小孩都见过。
玉玲把脸沉下:“住嘴,说不了几句,你就下道。我问你,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孙二柱愣了:“你都听到啦?”
玉玲说:“差不多吧。你说,这是谁教的?反正你自己编不出来。”
孙二柱身于朝门口挪,嘴里说:“没谁教,没谁教,我练着算卦,万一养牛养不成,我会算卦,也好混口饭吃。”
玉玲说:“你不能走呀,工作队长正要抓搞迷信的典型呢!你正好,合适极啦,走吧。”
孙二柱说:“老妹子,你可得行行好,我家里还有那些牛粪等着我起呢。要是把我扣下,全都得你三姐干,她太累呀。我先走啦,我先走啦……”扭头便跑了出去。玉芬说我跟他回河西一趟,立刻也追了过去。
钱满天和钱满河是在天擦黑时过到河东,他们先去了支书李广田家。李广田家是新盖的房子,地点在东庄前街。
李广田那会儿没在家,家里只有病老婆子和他的儿媳妇高秀红。模样挺俊的高秀红和高翠莲有点亲戚关系,她管翠莲叫姐,所以,这么一绕,钱满天就成了“姐夫”。但农村转转轴的亲戚太多,瞎乱叫的更多,只要是走得不密的,平时谁也不细论,跟两姓旁人一般,可一旦有事互相求着了,就又当回事的论起来。
说心里话,钱满天把高秀红在李家做媳妇这档事差不多都忘了,像她这样的“亲戚”,在三将村里多啦,按钱家这几年的处事原则,这类亲戚不能太往近了走,走近了的结果,就是他(她)们去钱家借钱要东西。谁叫你家富裕呢,有了为难着窄的事,不找你们找谁呢。谁叫咱是亲戚呢!人家来了就这么说,你还不能长脾气使脸子。慢待一点,人家出去就骂你没人性,连亲戚都不认,早晚咋着咋着。所以,包括高翠莲和梁小秋在内,钱家人或多或少就养成不大爱跟人来往的习性,加上钱满天还订个章法,谁的亲戚来揩油揩的多,谁在家的花销就得对等地减,这招儿很绝,像高翠莲和梁小秋最不愿意自己的亲戚来,一来二去,与一些“亲戚”的关系都变得很淡很淡。
但今天不成了。今天是有求人家。不料高秀红在当院里就把钱家兄弟拦住,张嘴就说:“哟,你们哥俩走差门了吧,咋上这来了。”
钱满天笑笑:“哟,这不是秀红妹子吗,我们来看看亲娘的病。再跟亲爹唠唠。”
高秀红瞥了一眼满河手里拎的点心和酒,并没有把态度变变,反而挑衅似地说:“你家钱那么紧,我爹想借点给我娘治病都不成,干啥还买东西来看。吃这点东西,病也好不了,让我婆婆见了,不是更添堵吗。还是我们过自己的苦日子,不打搅你们吧……”
见高秀红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钱满天心里说坏了菜啦,这位不仅啥都知道,还有一肚子火,大概早就憋足了。
钱满河粗声粗气地说:“秀红,你别这么厉害,从我二嫂那论起,咱们好歹还是亲戚……”
高秀红一听更火了:“亲戚?对,我正要说这亲戚!亲戚之间都应该有个帮助,你们啥时帮过我?你们眼珠子都长眼门子上了,看不着穷亲戚。你还有脸跟我说啥亲戚,还套这个近乎!”
满河也急了:“你干啥?你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找你,你在这挡着干啥!”
高秀红说:“在这院里,我就挡着,你们想进去,没门!”
满河说:“好狗不挡道!”
高秀红说:“你找挠呀,身上哪儿痒痒?”
尽管高秀红在院里这么大声地喊叫,屋里却没有一点反应。钱满天多精呀,马上就意识到屋里没人,起码李支书没在,所以,高秀红才敢这么称王称霸。
钱满天朝满河抬了抬下颏,说:“你住嘴,别说用不着的,支书既然不在,咱们就别干等了,走吧,你把东西拎好。”
满河抖抖手里的东西:“嗯,这些东西就得给旁人了。”
高秀红笑了:“不就是几盒子点心嘛,别拿那玩艺馋我,我还不稀罕。只怕,这东西拿到旁人家,人家都不收。”
钱满天不由地愣住了。可不是咋着,凭白无故给旁人送得什么礼呀。除非送给老丈人,可眼下跟李支书搞好关系最为重要,不然的话,干啥先上他这来呢。算啦,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钱满天笑了笑说:“秀红,翠莲在背后没少夸你呀……”
高秀红肚子的火也冒得差不多了:“夸我啥?不讲咕我就不错。”
钱满天说:“她说你上学功课好,还会唱戏,要不是你父母不同意,你早就被剧团挑走了,也不能落在乡下。”
这话说得高秀红心里发酸,看来高翠莲真的跟他们说过。唉,嫁到李广田家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高秀红晃晃头,她不愿意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上前说:“你们是真想见我公公,还是打个晃子就走?”
钱满天说:“你瞧这架式,能是假的吗?”
高秀红说:“看来,你们是有啥要紧的事吧。”
钱满天只好道出点实情:“妹子,工作队和你公公盯着我们,吓人呀。我那一大家子,得往下活呀……”
高秀红说:“你们也知道害怕?”
钱满天说:“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怕呀。妹子,快找你公公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高秀红叹口气说:“拉倒吧,用不着你报答,我就是听不了别人的软话。算啦,你们等着……”她说着就出了院。
工夫不大,高秀红还真把李广田给找回来了。
李广田见到钱满天和钱满河,满脸笑容,显得甚是亲切,一口一个大兄弟老兄弟。钱满天受不了,说从秀红那论您是长辈,可不能这么叫。李广田说她那个不算,咱各论各的,你爹和我爹活着的时候都是哥们儿,咱们是平辈。钱满天于是很感动,进东屋看罢广田老婆,把东西交给高秀红,然后到西屋坐定,满天就说:“这一阵子生意上忙,家里又乱乱哄哄,您这老嫂子有病,我都没来看望。很对不住,您得多原谅呀。”
李广田说:“这是哪里的话呀,我老伴得病,给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想办顿酒席谢谢各位呢!尤其是你们呀,听说挡水时买了好几千条草袋子,钱都是你们垫的,好风格呀,我正想跟工作队、跟乡里汇报汇报,表扬表扬你这个典型呢。”
钱满天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呀。小事一段,小事一段,实在是不好意思提……”
李广田话锋一转说:“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要是把你们树成典型,也就一俊遮了百丑,少了不少麻烦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