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芬和玉玲回娘家已经十多天了。
钱家那边没来人,也没捎过啥口信儿。赵家人断定:这是较上劲啦,要看谁先说软话。
赵德顺老汉虽然表面上没把这当回事,但心里是挺别扭的。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本来就烦,但当着家人的面,他说啥也要显出啥事没有的样子,瞅着旁人不留神,他就拿着家什到地里去。大块地里的棒子已经窜有半人多高了,请人耪了三遍,又耥了一遍,再施了化肥,棒子叶都变成墨绿色。当初没有种满的缺口,是赵德顺自己种上些豆子,这时也一簇簇长得挺茂盛的。
大块地和她周围的山地静静的。自打土地承包到村民个人手里,地里就绝少有当年那种一群人呼呼拉拉做活的场面。赵德顺喜欢如今这个样子,庄稼是做出来的,不是诈唬出来的。庄稼要好,老话是人勤地不懒,得伺候到家,现在也不能懒,那化肥和农药,很是有神力。最让人服气的,是种子,是乡种子站供应的优良品种,好家伙,变戏法似的,一般大的籽,长出来就多出粮食。那简直是金种子呀。
赵德顺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心情变得很舒畅。他把这一阵子家里家外的烂事使劲往脑子外撇撇,又接着想自己的宏伟计划。这个计划看来要比过六十六岁生日那天想得更具体一点,那天想的是自己要重振赵家的日子,自己要带儿女们大干一场。现在看,那个想法有点不符合实际,主要是年轻人,没人愿意听老人的摆布了,你指挥不了人家,要干,还得自己干,自己干出点名堂来。
赵德顺想好了,明年在这块地上搞制种,全部上缴国家,收入高,还给国家多做贡献……
赵德顺在垄沟上坐着,整个人要和庄稼融为一体了。这是他从年轻时就找到的一种办法,比如肚子里饿得难受,就找个没人的垄沟坐着,心里想满桌的肉呀饭呀,管够吃,吃得东西到嗓子眼,美得忘了姓啥,然后,肚子的饿劲就过去了,精神上又得到安慰。但他不敢把这招子告诉旁人,他怕旁人笑话自己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隔着几条垄的道上有人走动。赵德顺讨厌这个时候过来人,希望那人快点走过去。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出来,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且,走到这里,那些人站住了。就听一个女人问:“咋不走啦?”
男人说:“你们先走吧,我俩在这歇会儿。”
又一个女人说:“要歇回家歇着,在这歇着干啥。”
又一个男人说:“我俩那会儿喝啤酒喝多了,撒泡尿,嘿嘿。”
女人笑道:“没出息,那我们先走啦。”
赵德顺听着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都是谁。他慢慢将身子往垄沟里缩缩,心想谁也看不见谁,就当没这回事罢。
两个男人哗哗地撒尿,看来肚子里真没少灌那黄汤子,赵德顺直想乐,他听着就像种地时大叫驴撒尿一个样,大叫驴头往水桶里一扎,能喝半下子,这俩男人咋这个样子呀,要是年轻时,非钻出去给他们两土坷垃,叫你们尿个没完,别滋倒了我的棒子。
两个男人尿完了,却没有走,而是点着烟,一个说抽着抽着,另一个说多谢你帮忙,一个说这是小事一段,北京各大医院,我认识的人多啦,另一个说现在看个病真叫难呀,没有人你就得干等着……
赵德顺终于辨出了这俩人,一个是村支书李广田,一个是孙万友。不用说,是孙万友帮着李支书给他老婆看病,孙万友过去在医院工作过嘛……赵德顺只能想到这儿,旁的如孙万友上访要求落实政策等等,国强没在家提过,他自然也不知道。
李广田问:“我走这阵子,村里咋样?”
孙万友说:“不咋着,发水啦,冲了大坝,冲了稻田,淹了前街,涮了沟里,没得好。”
李广田说:“这个国强,咋搞的,我说稻田那活不能干,守着河套,那不是在龙王爷嘴下玩胡子。”
孙万友说:“是啊,国强这小伙子,净玩邪的,旁人的话,他也不听呀。”
李广田说:“看他那架式,是不是想替代我呀。”
孙万友说:“有点那个意思,现在年轻干部吃香,要不,他也不能从矿上回来,孙乡长也不能使那么大劲让他回来。”
李广田好一阵没吭声。
孙万友说:“书记,我那个事,有点眉目了,现在就差找中央军委的领导了,只要领导一点头,我的军衔、军龄、工资就全到手,到时候保证亏待不了您。”
李广田说:“有那么大把握?”
孙万友说:“当然,没把握我也不敢说呀。您无论如何再支持我几个钱,我还得在北京住一阵,办这种事,得有耐力,人家领导不等你,得咱瞄准机会,在人家高兴的时候奏一小本,人家一吭声,咱就得大好处了。”
李广田说:“国强不是借给你钱了吗,你不能要起来没完。”
孙万友说:“原来是要借,后来不是发水了吗,都拉鸡巴倒啦,我找他,他不认账。”
李广田说:“可是,现在村里他管钱呀,我想办点啥事,也得经他一枝笔。不好办呀……”
孙万友说:“那您就想想办法呗,您是一把手,一把手得有实权呀,要不,咋叫一把手呀。”
李广田说:“老兄,要不然咱这么着,咱想办法让国强回金矿上去,那么着,他挣钱多,我在村里也说了就能兑现。”
孙万友说:“好,这村里,还得您说了算呀,国强不中……”
李广田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两个人终于呱唧呱唧往远处走了。赵德顺却坐在垄沟子里起不来啦。虽然他耳朵听啥不太清楚,但李广田和孙万友刚才离自己太近,就跟在眼前说一个样。这可应了那句老话,路边说话,草中有人听。他俩把注意力都放在路上,怕有人过来,根本就没想到几垄棒子之外,早有一个人呆在那里。
赵德顺费挺大劲从棒子地里钻出来,啥也不顾就往家走,他要回去给儿子报个信儿:傻小子呀,你拼死拼活地在那干,人家不但不领你的情,还要拆你的台,撵你走呀!天呀,这也太不公平啦,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儿子,明枪好躲,暗话难防呀,老爹平日里不掺和你的事,今日不得不管啦,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老爹得帮你一把了。
一进自家的院,赵德顺心口就堵堵的。正房西屋里是玉芬在哭,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可别拦着我啦,让我回去吧。玉玲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回去咱们就输啦。桂芝说一定得坚持,用不了多长时间,满天满河准得来请你们回去。
老伴从西屋出来,手撩衣襟擦擦眼睛,朝外一瞅,把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不吭一声上哪儿去啦?让我们好找。”
赵德顺没好气地说:“我上坟空地啦,看我死了以后埋在哪儿。”
老伴皱着眉头说:“瞧你,闺女遇见点烦事,你不管也就是了,何必生那么大气。”
赵德顺说:“咋着,玉芬要回去?我看回去也好,不就是吵几句嘴吗?说走就走,撇下老人孩子不管,也不咋着。”
西屋里没了声音,桂芝蔫不溜地出来要回后院。
赵德顺说:“你不是有病吗?”
桂芝只好说:“是啊,头疼得厉害。”
赵德顺说:“头疼还有心思掺和她们的事,她们往娘家跑,不是啥好事,你就别给她们再支招儿啦。”
桂芝说:“我支啥招儿呀,我看二姐怪难受,过来劝劝她。”说罢,身子一拧,从夹道跑后院去了。
玉玲从屋里出来说:“爹,您老别心烦,谁叫您养了我们,到啥时候有灾有难,小鸟也得往自家窝里飞,要不然,让我们依靠谁?”
老伴说:“那是呀,女儿都是爹娘心头肉,你们不回来,我和你爹还想呢。”
赵德顺说:“就是不想看你们这个样子回来。”
玉玲说:“都像过六十六拎着肉回来,把您老撑着可咋办。爹,您发句话,劝我二姐安心住几天。”
赵德顺叹口气:“爹老啦,说不过你。”他大声冲屋里说:“玉芬呀,既然出来了,就别惦着,就算住娘家,也该多住几天。”
玉芬很懂事,忙出屋说:“倒了是生气出来的呀,我从来也没经过。那一大家子的活,那一院子的活物,我不在那,谁受那个累,非得全乱套了不可。”
玉玲笑道:“没有你,地球还不转啦,早晚有一天分家,到时候,人家小日子过得更滋润。”
玉芬说:“这不是没分吗。”
赵德顺忽拉想起心里惦着的事,忙跟玉玲说:“你腿快,快去村部把你二哥找回来,我有事。”
老伴说:“一早去乡里啦。”
赵德顺:“我咋不知道?”
老伴说:“没来得及跟你说,说是家权让他快去一趟。”
赵德顺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找他有啥事……”
今天吃过早饭,赵国强骑辆自行车奔了乡里。他边骑边想,自己这几天工夫总算没白下,到了把桂芝心里的话给套出来了,招子呢,也不很复杂,主要是黑天跟桂芝表现得亲热些,就着热火劲,就把桂芝的话给诓出来了。听了以后他直想笑,说你这是何苦,你直接跟我说就是啦。桂芝说我怕你一棍子给我问回来,还是冯三仙给我出的招儿,让你没法干事,慢慢地就淡了村里的心思。赵国强说放她个假明白的草驴屁,你装病只能让我更着急村里的事。桂芝说这回我坦白了,你就答应了回金矿吧。赵国强说这么大的事,你得让我想几天。说是想几天,但他心里早就定下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去个蛋呀!桂芝问我这病还装不,国强说别一下子就好利索,装着慢慢好起来,万一老爷子老太太察觉出来,往后你真有病可咋办。说得桂芝还怪感谢国强的。国强想的是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减少麻烦是真格的。
乡政府大门口有几个人正往墙上刷标语,一条写得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另一条是“深入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还没写完。
赵国强看看写标语的人都面生,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这时,从院里走出嫂子黄小凤,正在刷标语的一个人说:“黄队长,您看这标语刷得行不?”
黄小凤很郑重其事地上下左右瞅瞅:“还可以,当初没少刷吧。”
刷标语的说:“没少刷了。”
一回身,黄小凤和赵国强打个碰面,赵国强想叫嫂子,一看这阵势,没敢叫,点点头说:“您,您回来啦。”
黄小凤忙点点头:“搞社教,县里派我到这抓试点。你啥时来的?”
赵国强说:“刚到。咋着,又要搞运动呀?”
黄小凤指着标语说:“不是运动,是活动,你看……”
巧啦,刷标语那位可能当初刷习惯了,把活动那两个字刷成运动了。还没察觉出来呢。赵国强指着说:“这不是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嘛。”
黄小凤噌噌奔过去:“错啦!错啦!说了多少遍,是活动,不是运动!你这是怎么搞的!”
刷标语的脸都白了,拿板刷的手哆嗦起来:“快,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幸好及时发现,用水冲着刷着,总算把“运”字给抹没了,黄小凤说快用干布把墙擦净,在县领导到来之前,务必把字写好。说完,扭头就进了乡大院,把赵国强都给忘了。
各村的支书或村主任这工夫陆续也到了。乡大院里摆着桌椅,赵国强跟旁人一打听,才弄清这是要开动员会,会后还要接工作队员一起回村。赵国强问乡政府的秘书:“接工作队咋不说清楚,村里也套个车来。”
秘书说:“用不着,有车送。”
赵国强问:“去了吃住咋办?”
秘书说:“一会儿开会就知道了。”
看来这个会要有县领导参加,领导没到,众人都得等着。各村的干部住一群伍一伙蹲着抽烟闲聊,对既将进村的工作队表现出一种茫然和疑惑,谁也弄不清是吉是凶。赵国强一眼瞅见孙家权在哪个屋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蔫不溜地绕过去,轻轻敲门。孙家权把门拉开,一见是赵国强,急赤白脸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