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变了色调,白金似的阳光,把山崖山坳里的残雪映得如玉似霞:马石山显出自己的新奇和壮丽来了。
汽车驶进一座大院,马石店乡党委书记张进玉、乡长刘玉贵出现到我的面前。这是两个啃着山枣野瓜长大的山区农民的儿子,马石山是他们的生身之母,也是他们的效命之地。中年之身,也恰好蓬勃着朝气和雄心。
“其实并没有什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级把我们安排在马石山,我们就有责任为山区群众建点功立点业。”张进玉用一种平淡得不能够再平淡的语调回答着我的提问。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要算是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格言了。可自从马石山成为人类的聚居地,天知道经历了多少任官,哪朝哪任的官真正为山区百姓造下福来了呢?马石山离海不过七八十里,自古而今,逢上年节或者红白喜事、贵客临门,饭菜上总少不了鱼,但那鱼有模有样就是不能动筷,端上看看就得端走--那是一条用汤水和鸡蛋皮盖住的木鱼。一条木鱼从这家端到那家,从上辈端到下辈。解放、学大寨,吃木鱼的历史结束了,逢有重要场合,鱼是可以吃上了,但那吃只限于朝上的一面。某年某月某日,某家待客上了一条鱼,主人孩子眼巴巴地躲在门缝后等待剩下的另一面,没想几个外地客人不懂规矩,吃过一面又翻过另一面,孩子急了,竟然破门而出,抱住母亲的腿嚎啕大哭……为了让山区的百姓能够吃上鱼,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改革开放以来马石店乡换了几任班子,但几番风雨过后留下的成功有,更多地留下的依然是山区群众的失望和焦灼。张进玉、刘玉贵衔重赴任,面对全乡近四万亩荒凉山峦,果敢地把以栽种板栗为中心的山区开发提到了首要位置。
山区开发功在千秋,可短期内见不到效益政绩,这是许多急功近利、一心谋取升迁的干部们所不屑一顾的。张进玉说:“咱们要建就建个百年大功,要求就求个把碑立到群众心里去。”
大规模山区开发还伴随着风险:必须暂时收回分到群众手里的两万一千亩自留山,而这一旦遭到误解或者引起麻烦,就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危及张进玉、刘玉贵的政治前途。而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负有领导责任的人,肯于为群众利益而把自己投入风险的旋涡里了。刘玉贵说:“了不起不就是丢了那顶小小的官翅子吗?能干成前人几千几百年干不成的事儿,丢了也值得!”在伙伴们的支持和共同努力下,张进玉、刘玉贵利用秋后农闲,毅然发动全乡十几个村的成千上万名群众,打响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山区板栗大会战。
“那些天,马石山里就跟打鬼了时一样,到处都是松门、彩旗、大红标语,男女老少没有一个肯闲着的。青山村八十三岁的老党员宫吉云和只有一条腿的老残废军人李培献都上了山。县里来开现场会时,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感动的差一点掉下泪水来。”张时玉说,“现在群众劲头很大,各村这几天也还在干着哪!”
现在?这几天?隆冬三九,这可是冰封雪冻、棍打不走的时候啊!
为了验证也为了求得验证,午饭后刘玉贵陪我踏上了山路。在青山村,我看到了自七十年代开始,经过几代人栽培,如今已经进入盛果期的两千多亩板栗树。那些板栗树像无数把张开的伞盖,把一条不下五六里路的山坳整个儿淹没了。朔风啸啸,置身其间仿佛依然闻得见满山花香,看得见千树金红。在井乔家,我看到了正在规划修建盘山石路的人们。那里的板栗树已经栽到山顶,为着日后的管理和收获,他们要让马车拖拉机在山梁上自由行驶。五年后单是满山的板栗树,就足以使这个当年鬼子扫荡时也寻找不到的小山村人均收入超千元,而十年二十年后板栗进入盛果期,这个数字至少还要来上几个“驴打滚儿”。在一条冬日融融的山坡上,我见到了马石店村支部书记宫锡山。这位长相文秀,肚子里实在没有多少墨水的汉子上任三年,铺街、建桥、修水库,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但一次外出参观,他望着人家那里满山遍野的果园,突然蹲到地上说:“我对不起共产党和老百姓啊!”他悔恨莫及的就是前些年没有发展果木,村里经济缺少后劲。在板栗会战前召开的动员大会上,宫锡山发誓睹咒说:“这一次咱要是打不好这一仗,就操他爹操他妈啦!”村里的几位支部委员竟然也当即把他的这句粗鲁得不能够再粗鲁的咒语,当着全体干部党员重复了几遍。这位把祖宗也押上的支部书记,此时正带领一伙人在栽了树苗的板栗坑外,用石块垒着一道道堤堰围墙。风凛冽而尖利,山石破碎而杂乱,垒起的堤堰围墙却整齐而又坚实。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太,裹着头巾披着棉袄,两腿跪在山坡地上,把只有拳头大小碗口大小的石块一点一点摆平、压实,那专注和一丝不苟的劲儿,跟绣花纳鞋垫看不出丝毫区别。这哪儿是给板栗树筑堤垒堰,分明是用全副的身心和赤诚热望,在筑垒马石山区人民的百年梦想!
汽车行驶,激情行驶,枣林、涝口、台上……我看到的是一幅幅多么撼人心旌、扯人肝胆的画面啊!四年前,在写《骚动之秋》那部长篇小说时,为寻找“二龙戏珠”山区开发的“模特儿”,我曾费尽心思。而那是被认为展示了中国农村“未来”的。这个“未来”,如今不正在马石山区变成现实吗?马石山,你该是一个既属于今天又属于未来的精灵才对!
我终于登上马石山顶峰。站在那片光荣而又贫嵴的土地上,我忽然想起我故乡的一座座山峦,我忽然想起昆嵛山区、泰莱山区、沂蒙山区和峨嵋山区、祈连山区以及许许多多的、遍布全国各地的山区,我忽然想起那里的乡亲们和党的干部们。
马石山的风啊,愿你染绿八千里河山,催动九万只征帆!
1992,2
把信送给加西亚
这是一本书的名字,一本据说与《圣经》和《毛主席语录》差不多齐名的书的名字。几月前,不,应该说几年前我就听说和看到过这个名字,只是没有读也没有想过要读。可走进济钢的第一天,我便如盼甘霖地找来那本书,并且翻开了。
那是一个看似没有太多波澜的故事。1898年,围绕西班牙占领古巴和保护美国在古巴的利益,爆发了着名的美西战争。为了得到古巴起义军的配合,美国总统麦金莱写了一封给起义军首领加西亚的信。但加西亚身处古巴丛林,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和怎样才能找到他。有人推荐了罗文中尉。当罗文中尉接过总统的信,既没有问“他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提任何条件和要求便出发了;在经过四天的船路和三个星期的徒步穿越之后,终于把信送到了加西亚手里。美西战争结束后,加西亚成了公认的英雄。一次出版家哈伯德与家人一起喝茶时,哈伯德的儿子却说出了不同意见:真正的英雄应该是罗文,因为没有罗文一切都不会发生。哈伯德马上意识到儿子是对的,当即放下茶杯,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写出了一篇名叫《把信送给加西亚》的文章,并且刊登在自己主办的《菲利士人》杂志上。他没有料到,杂志出版后一爆再爆,很短时间内就发行了五十多万册;更没有料到那篇《把信送给加西亚》,先是被二百多家报刊转载,继而被翻译成几乎所有文字,风靡世界。
让济钢人没有料到的是,这样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这样一本收录了一百多年前的那篇文章的书,竟然会与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联系得那样紧密。
这就要说到2004年的春天了。那个春天对于济钢人确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年初,集团总公司制定了激动人心的目标,第一个季度下来却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更糟糕的是,不少人对于那个目标和制定目标的人也生出了怀疑。济钢的当家人正是在这时候,把八十多本《把信送给加西亚》和《没有任何借口》,送到了济钢的中层干部手里。“读!每个人都要读!读完了还要写笔记!”中层干部们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把几百本乃至几千本《把信送给加西亚》和《没有任何借口》送到了基层干部和职工手里。开始自然是且惊且疑,且惊且疑的后面还增加出几分抵触和愤懑;可书捧到手,眼睛落到书上,不过一个小时惊和疑就没有了,抵触和愤懑就消失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已经是春风春雨般的滋润和启谛了。
世界呼唤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济钢呼唤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
把信送给加西亚没有任何借口,实现济钢激动人心的目标没有任何借口!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结果是无需多说的:在随后的三个季度里,济钢的钢产量和销售额、利税额一攀再攀,非但超越了年初制定的目标,而且跨进了全国十大钢铁企业的行列;济钢人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和荣耀。
把信送给加西亚!没有任何借口!置身十里钢城,我分明感受到一股劲风的吹拂和激荡。
把信送给加西亚!没有任何借口!走出十里钢城,我心里说:什么时候这股劲风也能够吹进机关、学校、城镇、乡村该有多好啊!
2005,3
农民的“影响”
相传,我们的先祖苍颉,是在寿光的一座茅屋里完成他那烁古耀今的造字的伟业的。他每造一个字都要集一个菜籽,事成之日,那菜籽量了整整三担六斗。于是古住今来,便有了汉字总共有三担六斗的说法。
据说苍颉造的第一个字是“人”。“人”之后就是“农”--“农人(民)”,那在当时不仅是天下第一行当,而且几乎是天下唯一的和所有的行当。围绕“农人(民)”二字,苍颉又造下了“米”、“犁”、“锄”、“吃饭”等许许多多的字、词;围绕“米”、“犁”、“锄”、“吃饭”等许许多多的字、词,苍颉又造出了“山”、“河”、“田”、“吏”、“帝王”、“将相”、“战争”、“历史”、“权柄”……等等等等。汉字由此得到了繁殖,形成了族,形成了群,形成了阵,形成了海……
“影响”二字就是这样被造出来的。尽管后来几经演化变异,有一点却是有目共睹、铁定不移的,那就是从它被造出的那一时刻起,与“农人(民)”就绝无关碍、毫不相干。的确,“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那说的是一人举止,万众景从,如影之随形,如响之应声,何等风光了得!那是非帝王圣贤之辈想也不能想的,与那些担锄操犁,如蝼蚁之营营,如野草之蓬蓬,乃至于忍饥啼寒、终老山林、尸骨无收的农人(民),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呀!
苍颉而来,苍海桑田,云壤几变,农民与原本意义上的农人(民)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区分。可即使如此,“影响”二字也还是与“农民”远隔千山万水。
“影响”,那是一个足以使人脑袋抬得高高的、眼睛瞪得亮亮的词汇呢!
可是,在苍颉造字的故地,在三元朱村的小小的会议室里,在那个名王乐义的刚刚过了六十岁生日的农民面前,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升腾盘旋的却恰恰是两个字:“影响”--影响!
这的确是一个农民,一个不打一点折扣、不掺一滴水份的农民。槐树般的壮硕,柞树般的质朴,收获了太多艰辛和风霜的面宠上,闪烁着太阳古色的光泽。如今他是声震八方、名闻遐迩了,可退回十二年前,他同他的祖先和乡邻们并没有任何区别,作为支部书记的他的能量,也从没越出过村外那一道矮矮的菜园的篱笆墙。
那真是一段奇缘。春节时堂弟送来的二斤顶花带刺的黄瓜引起了他的好奇和遐思,于是便有了两去大连,便有了第一批十七个由党员干部自愿或者并不真正自愿地建起的冬暖式蔬菜大棚,有了三元朱村有史以来第一批十七个“双万元户”。此后便是几何式和原子裂变式的飚升了:第二年全村一百八十户建起了一百八十个大棚,第三年全县三十三个乡镇建起了五千一百三十个大棚,第四年、第五年,潍坊市、山东省全面开花,并同时走向了四川、山西、黑龙江、新疆……
新疆古来是神奇之地,浴火的吐鲁番,背靠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喀什,白云烂漫绿草烂漫流瀑烂漫哈萨克姑娘烂漫的伊犁河谷……同样的神奇也出现在王乐义身上。先是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宋汉良亲自登门相邀,随之,接任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的他的三弟王乐泉三番五次地打电话、指派任务。一个王乐义远远不够了,一批批经过培训和挑选的三元朱村的子弟登上了进疆的飞机。于是,金色的黄瓜花、西葫芦花喷出了吐鲁番冬日的春情,五彩的大辣椒使喀什的维族老汉忘记了门外的大雪,娇艳的西红柿使伊犁姑娘的笑脸在朔风中越发绽出了甜蜜……这决不是信马由缰的猜测和附会,2000年8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山东作家采风团一行五人,在以八卦城而闻名的新疆克斯特县参现时,就曾站在王乐义和三元朱村子弟帮助建成的一片蔚为壮观的蔬菜大棚前,与自豪的主人们进行了一番怡情悦兴的畅谈。
在延安,在黑河,在峨嵋山,在石家庄,在安徽,在长江上下黄河南北,在整个北中国,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着。而每一次上演都是古典悲剧的落幕和当代喜剧的开场,都是千万个生命的涅磐和新生。那演出是如此火爆连天,以至演到了洛杉矾、委内瑞拉、以色列……
如果以为这只是一项种菜技术的发明和推广那就大谬不然了。种菜不假,技术不假,可那引发的是一场革命,一场从生活方式到生产方式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它使中国北方-一远不仅仅是中国北方几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城镇,使几千万乃至上亿的工人、职员、干部、学生、军人、黑人、白人……永远地告别了世代相依为命的大白菜和土豆、萝卜,告别了冬日无尽的枯燥和愁思,更使几千万乃至上亿中国北方农民--也不仅仅是中国北方农民,扔掉了世宿的贫穷和愚味,堂而皇之地迈进科技殿堂,开创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富裕文明的时代。这同样不是信马由缰的猜测和附会,当你走进王乐义的示范园,走进寿光高科技农业走廊,面对融汇了国内外先进技本的组培室、穴播室、智能温室、微控滴灌式日光温室,面对来自韩国、日本、荷兰等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蓬勃生长的一百四十多个蔬菜和花卉新品种,你是除了惊叹便只能惊叹的了。
如果说这是一次绿色革命,王乐义无疑就是绿色的育种人。
如果说这是一次科技革命,王乐义无疑就是科技的播火者。
如果说这是一次观念革命,王乐义无疑就是观念的启蒙师。
王乐义,那是个足以让人脑袋抬得高高、眼睛瞪得亮亮的名字呢!
一人举止,万众景从,如影之随形,如响之应声。翻遍史书古籍,可与相比的帝王圣贤者又有几人?
影响,王乐义的影响,农民的影响!看来苍颉再世,是非得在汉字修订再造上下一番功夫了。
2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