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连飞驾车在省级公路上行驶。明天罡认真读着佟铁伟自杀前写下的绝命书,脑海萦绕佟铁伟自信的嘴角,和盘旋眼底的狡黠诡谲。也许真如戴涛说的演戏!当然,现在缺乏证据。他将绝命书递给后座的戴涛,说:
“读后谈谈你的感觉。”
昨天,明天罡看厚厚的一沓材料。戴涛好奇地问:“明队,什么东西呀?”
“制绳厂秘书写的调查材料,”明天罡说,“象力太丰富了,将干巴巴的调查材料写得曲折跌宕,字里行间使你扑朔迷离。她将大力制绳厂发生的韦克贪污案(此案已结,韦克正服刑),与佟铁伟杀妻案联系在一起,并用整整一页空白稿纸划上个巨大问号。”
韦克原是大力制绳厂的现金员,他利用管理现金之便,贪污八十万元公款,法院以贪污罪判处韦克有期徒刑十二年。这个案子是去年春季发生的,两案相距一年多时间。
戴涛读绝命书并非看武侠小说那样轻松,字字句句唤起他的共鸣:
……我想,最好的解脱,莫过于结束生命,一个万念俱灭的人,尽快归于尘土是幸福。我与小颖虽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一见钟情,相爱却很富有戏剧性:受同学之托去向她求婚,或许是月老的安排,红线一端系她,一端系我。我们海誓山盟,信誓旦旦,为了爱情,她放弃留省城工作的机会,来三江市,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然而,我患了可怕的夜游症,目前医学难揭示它的病因,更没有效的方法治疗。梦中夜游做了很多啼笑皆非,甚至荒唐的事,终于闯下大祸……小颖我端枪瞄你时,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太善良啦。宁愿死在我的枪口下,也不叫醒我。记得你说你看过一份资料,夜游时突然被唤醒,会出生命危险,或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导致精神分裂。小颖你是为我而死的,你慢些走,等等我……
半小时,戴涛读完沾满泪迹的绝命书。
“怎么样?”刑警支队长问。
“什么?”
“感觉呀!”
戴涛说男子汉心灵深处的震颤。
“戴涛,先前你的感觉是极普通人的,缺乏刑警应有的敏感。佟铁伟比我们都聪明。”刑警支队长说。
“此话怎讲?”丛连飞插嘴道,习惯这样问,并成为口头禅,有人劝丛连飞把名字改为此话怎讲。
“大凡绝命书,都是向活人说些什么生时难说的话,佟铁伟充分利用了它,他极力向我们表白什么。”
“爱的忠贞不渝。”
“不,是他误杀了她,并说明自己有病。”明天罡说。
琢磨讯问笔录后,明天罡才产生这样的想法。从心理学角度看,人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崖顶,精神没到彻底崩溃的边缘,是不会轻生自杀的。而这份绝命书字迹工整,措辞得体,是在心境很佳的情况下坦然写出的。诚然,面对枪口屠刀,凛然自若大将风度的人存在,问斩前吟诗作文,疏放挥毫讴歌,含笑赴死的人史有记载。爱国将领吉鸿昌就义前雪地写诗,明朝袁崇焕……但是,佟铁伟就是佟铁伟,他写绝命书不是看到自己死,恰恰相反是看到自己生。
到了省城,兵分两路。
丛连飞和一名刑警去省公安专科学校。
明天罡则跟戴涛直奔朝阳大街副3221号王小颖父母家。在大学任教的夫妇俩,尚未从失去独生女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安葬死者时,明天罡见过他们。他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我来了解小颖和佟铁伟的情况。请二老回忆一下,他们婚后有无反常,譬如:吵架、情感危机等等。”
“小颖对铁伟一往情深,从他们相爱时我就看出来了。”母亲说,“不隐讳地讲,我不太赞成他们的婚姻。一来我们只小颖一个孩子,没她在身边实在太寂寞了,铁伟一表人材,在校品学兼优,我们无可挑剔。做母亲为女儿的事想得就多,我说,将来调不回省城,或生活不愉快,吵架回来哭鼻子……出嫁两年,春节回来一次,小住两天就匆匆赶回三江市。”
“瞧你,只讲这些毛皮之事。”讲授数学的父亲开口了,或许是枯燥的数学,死板的公式、定律,使他表情充满僵硬的理性……明天罡没想到这种逻辑思维很强的人,提供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两个月前的周末,小颖寄回来一件首饰,并恳请我们代她保管好,按照数学定律,这是个不等式。”
生活不等式?数学家父亲的推断。
这使明天罡受到意外启示:小颖和佟铁伟生活的天平出现了倾斜。到底属于哪一种呢?生活不和谐、志趣不投、第三者插足……明天罡说:“我看一下那枚戒指。”
母亲取来了。这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缕花银制“如意”戒指,看上去很旧了,它属于相当遥远年代的饰物。
“它并非普通的首饰。”王小颖母亲讲述了那个戒指的来历,“二十多年前,我随爱人到海边疗养院去疗养。有一天早晨我去看海上日出,回疗养院时我选择一条便道。忽然,草丛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我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婴儿还在哭,我觅哭声找过去,见一个婴儿裹在被子里,还有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我在错误的情形下做了错误的事情,才有了这个孩子,种种原因我不能把她带在身边,起码现在不能!实在没有什么给孩子留下的,这只戒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将来她出嫁时给她,算是我对女儿的一点心意吧。”
刑警见王小颖的母亲眼里泪光闪动。
“我把她从疗养院带回家……弹指间二十多年过去,临出嫁时,我将戒指交给她,并讲了事情的真相。小颖将戒指放在唇边亲吻着,簌簌落泪。”讲述到此,养母已泣不成声。
明天罡觉得这只戒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得到教授夫妇允许后,带回来戒指。归途的车上,明天罡反反复复看着戒指,细细咀嚼教授那句话:生活不等式。觉得此话分量很重,世界上大概数学家的头脑最清醒。
“据校方介绍,佟铁伟各门功课优良,毕业时那篇《犯罪心理学初探》论文,颇受专家、教授赞赏,校方曾动员他继续攻读研究生。”丛连飞讲他了解到的情况,“佟铁伟爱好并不广泛,偶读一点侦破、悬疑类的小说。唯一的爱好是踢足球,崇拜马拉多纳,他的名言是:足球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刚毅和勇敢。其他方面他都不感兴趣。在校他被点名批评两次:一次是他擅自在王小颖家过夜,另一次是和社会上的人赌博。”
“赌博?讲详细些。”
“输赢并不大。他的检讨书学校让我看过了,他说去赌并非为自己,因公费进修深造,根本不缺钱用。赢来的钱为给班里添只足球,给窈窕淑女们玩。”
“哎呀,原来如此!”明天罡幡然顿悟,“我记得贪污犯韦克的讯问笔录中,沈局长在下面这句话标上加重号,韦克的八十万元现金下落何处?”
“风马牛不相及。”丛连飞说,“韦克的贪污案,与佟铁伟的杀人案,根本没内在联系。”
“请注意,韦克是大力制绳厂的现金员,王小颖是会计主管,佟铁伟是保卫科长,他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我指的两个案子而言。”刑警支队长说,他完全明白了沈局长的用意,韦克的贪污和佟铁伟的杀人被一条重要的东西连在一起,那就是:钱!可以想象,王小颖是在受到一种威胁,感到极不安全的情况下,才将极其珍贵的物品寄回家交由父母保管。佟铁伟旧辙重蹈?他说出自己的推断,“佟铁伟可能是个赌徒。”
“我只好给你当一辈子徒弟喽!”戴涛道,他佩服明天罡超常的洞察力。
明天罡勾勒出来这样的犯罪轮廓:贪污--赌博--杀人。他说:
“目前证据还不充分,我们还要深一步查下去。”
回到三江市,明天罡向沈局长做了汇报并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佟铁伟杀人案可能是韦克贪污案的尾声,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慎重起见,你们要走访一些医学专家,翻阅一下有关夜游症患者的资料。近期内接触服刑人员韦克……”沈局长说。
此案惊动了新闻界,三江市日报刊登报道,引起社会各方面的广泛关注,很多知名人士从边缘学科谈及此案,甚至争论起夜游状态下能否行凶杀人……公、检、法、司被迫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
有记者问:“检方是否认定佟铁伟犯有杀人罪?”
“正在调查。”
“请问法官先生,贵国刑法对夜游症患者杀人有无制裁条款?”
“对不起,暂时没有。”
媒体的介入,使佟铁伟杀人案继续外延,超过命案本身。后来医学界也卷进来,对杀人提出质疑,列举了很多国外病例,认为夜游症患者不会施暴力,活动只限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做些事:如打扫卫生,骑自行车上街,到湖边钓鱼等等,美国及东欧都有此病例的记载,但至今尚未发现一例行凶杀人的。
明天罡派丛连飞带上“如意”戒指,去石沟监狱找韦克。与佟铁伟的律师会谈后,刑警支队长再次提审佟铁伟。
佟铁伟一改往日忧伤和萎靡不振,气宇轩昂,理直气壮地回答讯问。
“佟铁伟,你为什么要杀死妻子?”明天罡问。
“我没理由杀她。”佟铁伟嘴角浮出几丝嘲笑,回答,“我患有夜游症,也提出改做其他工作,多次口头申请,并写过书面材料,这些你们可以去问江厂长。”
明天罡觉得佟铁伟不好对付,特别是一个经过深思、蓄谋已久的凶杀,犯罪准备和对付制裁的时间相当充分,轻易是难获得有力证据的。他没忘记佟铁伟的律师司马公的话:佟铁伟对王小颖一向很好,感情甚笃,故此排除他故意杀人,再者佟铁伟确实患有夜游症,有医院的诊断书,有证人目击他夜游。人在夜游时不受理智支配。明天罡接下去又摆出些问题,佟铁伟都一一回答得巧妙,没有任何破绽。
刑警支队长明白,审讯是难从佟铁伟口中得到什么,只有等丛连飞从监狱回来,也许能带回来好消息。
警察带走佟铁伟,他忽然转过身来,丢给明天罡轻蔑的一笑,走了。
石沟子劳改水泥厂,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韦克在这座以火山灰为原料的大型水泥厂里服刑。
“韦克表现不错……”管教向丛连飞介绍韦克情况,“他两次控制了生产事故的发生,荣立了大功,我们已上报给他减刑。尽管这样,他还要在监狱过几个春秋。如果案发后他积极退赃,量刑自然轻些。”
“据我们调查,韦克生活比较简朴,无亲无故无妻儿老小。仅一年时间就将八十多万元挥霍掉,令人难以置信。”丛连飞说。
“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管教也有同感,又说,“我曾对他说积极退赃,一定获得减刑,他只淡淡一笑。”
“服刑以来,都有什么人来探视他?”
“一位漂亮的女人……韦克刚进来时,几乎每月必来一次,她带来些食品和衣物,俩人总泪眼相对依依不舍……我悄悄地延长他们的探视时间。”
“你看她会是韦克的什么人?”
“难说。”管教猛吸几口烟,继续说,“我问过他,他依然用苦笑回答。这样看来,是他的女朋友或是情人。既然他不愿说,就让他把美好的东西藏在心里好啦。”
丛连飞拿出王小颖照片,问:“是她吗?”
“对,没错儿!”管教辨认后,肯定地说,“看上去,照片没她本人漂亮。”
“噢!”这一发现使丛连飞为之欣喜,他认同明队的说法,韦克和王小颖超出一般关系,果真如此。
“最近几个月她没来。”管教将照片还给丛连飞,深深叹口气,他想起许多事:那个漂亮的女人不知什么原因,选择了每月的13日来看他。“13”数字吉利吗?这几个月可熬苦了韦克,每月13日这天,他长吁短叹,甚至晚饭都不吃。管教说,“我们正想如何联系上她,劝她来看看他,她对他太重要了,是一种希望,一种呼唤。”
“可惜,她死啦。”
“怎么死的?”
“被她丈夫开枪杀死的。事情是这样的……”丛连飞简单讲了一遍那桩惨案,然后说,“我们就为这个案子而来的,许多谜底需韦克来解开。”
“马上见韦克吗?”
“是,马上。”
很快,管教室门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报告!”
“进来!”管教换副腔调,冷着脸子指指墙角的一只椅子,示意他坐下,严肃地说,“韦克,你要如实回答提问。”
“哎!”韦克规规矩矩地坐下,他一身浅蓝色劳改服,因刚从粉碎车间来,脸和身上挂满尘土,瞥眼刑警们,迅速低下头去。他们认识,当时是丛连飞给他戴的手铐。
“韦克,”丛连飞来到韦克跟前,出示那枚“如意”戒指,讯问的口吻说,“你仔细看看,它是谁的,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