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翁力到爱民小区,走进46栋604号,明天罡已提前到达这里等他,他是继金雕之后到这里的第三位警察。目前“捕蛛行动”专案组成员只差郎多一人未到此处。稍后,明天罡安排他来认认门。
“禁毒支队最近有行动,撒下大网捞吸毒者,然后顺藤摸瓜找毒贩。”翁力讲道。
明天罡认真听他讲。
“刘队和我兵分两路,他找吸毒者,我找大东子。”
大东子曾是小秃的上线,唯一的上线,小秃遇害后,大东子突然消失,他的嫌疑上升。刑警那边在找他,禁毒这边也找他。一方破命案,一方破毒案。
“有线索吗?”
“没有。”
大东子神出鬼没,他不在一个地方多次出现,住所也不固定,出租屋、招待所、浴池、足疗馆……他都住,因此见过他的人印象都不深。缉毒警察走访调查,没有什么线索。
“戴涛他们……”明天罡通气小秃命案专案组情况,“大东子在文化旅馆住过,根据旅馆老板和蔘花休闲酒店带班的回忆,专家画了嫌疑人的像。”
翁力在街上见到那张画像。画像张贴几千张,陆续接到群众的举报线索电话,经调查都被否掉,至今无大东子任何线索。
“大东子身份不清,无从找他。”
“他有一个女朋友,叫欣蔚,是蔘花休闲酒店的服务员……”明天罡说小秃命案专案组正寻找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欣蔚的任何线索。”
“我想大东子很难找到。”翁力说。
“道理呢?”
“除掉小秃的动机是为掐断贩毒线索,大东子是他的上线,为不留下痕迹,妥善安排大东子。”翁力推测大东子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害,一是潜逃。
“他的女友同时失踪,潜逃外地可能性大。”公安局长分析道。
大东子带女友欣蔚离开三江,或是隐藏在三江,总之不露面,警察很难找到他们。
“有进展吗?”明天罡问,他指找出隐藏在禁毒队中的内鬼。
翁力到禁毒支队后,不露声色地观察,谁像那个人?有个人像,往他身上怀疑需大胆,没获得绝对证据前,不可妄加猜测和轻易结论。局长问,他摇摇头。
“有了方向?”公安局长还是看出什么,问。
“只是一点点。”翁力说。
今天明天罡约翁力过来,向他讲明“捕蛛行动”专案组的情况,指出隐藏在禁毒队伍中的嫌疑人。三江禁毒工作全省最差,几次打击,毒网不但未受损坏,反倒更隐蔽更坚固。竟然与境外毒枭勾结,研毒制毒贩毒,新型毒品K2配方是三江人提供的。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疯狂,而我们丝毫未察觉,为什么呢?
“打击不力,甚至说打击无力。究其原因,毒网伸进我们内部。”明天罡愤慨,十分严肃地讲道,“一个谁都不愿接受的事实,警察在助桀为虐。”
警察贩毒,从公安局长口中说出,石头一样沉重。执法犯法,缉毒贩毒,性质无疑更恶劣、严重。
“问题出在我们内部!”明天罡说,“准确说,出在禁毒支队。”
每次缉毒行动的失败,毒贩事先接到准确情报,做好了应对。警方利用线人,毒贩也利用线人,他们的线人比警方的线人高级,因为毒贩的线人是警察。毒贩重金收买警察,说拉拢腐蚀也成,金钱这只苍蝇无孔不入,何况蛋有缝呢?
“翁力调你到禁毒支队,我跟你讲得很简单,现在该说出你的真正任务……”公安局长详细讲明他的任务,“形势复杂,我们不得已采取此策。”
刘宛泽,一个名字跳出来。翁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一件物体阳光一面,阴暗一面,你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起初我也不相信,怎么会是他。”明天罡说,警方缉毒失败,他怀疑内部出问题,甚至确定是禁毒支队出了问题,是谁局长绝对没怀疑副支队长。两三年里,他一直观察,直到小秃被杀,疑点聚到刘宛泽身上。小秃做线人只两位支队长知道,排除郎多告密,只剩下刘宛泽。需要证据证明他,公安局长决定为他创造机会,充分表演机会,郎多调离禁毒支队,让副支队长刘宛泽主持工作,派翁力到禁毒支队做副支队长,列刘宛泽之后。明天罡嘱咐翁力工作别往前抢,完全听刘宛泽安排就是这个意思。
“刘宛泽与警察内部谁关系最密切?”明天罡问。
“我发现两个人,禁毒支队里有一个人,队外就是丁小益啦。”
丁小益跟刘宛泽谈恋爱,公安局长知道。刑警丁小益的情况明天罡清楚,认为他们纯属恋爱,没别的。他问:“你说禁毒支队里有一个人,他是谁?”
“佟铁伟。”
佟铁伟,颇有争议人物,他当警察跟一个普通人从警不同,原因是他关联若十五年前发生三江的一桩怪案。时任市刑警支队长的明天罡亲自侦办此案。
仲夏,酷热笼罩着三江大力制绳厂。此时,相当一部分职工在厂内食堂吃工作餐,尔后便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睡午觉。一切同往常一样,午饭后没睡午觉的男女青年,三三两两在厂区浓浓的树阴和草地上散步、闲聊、说说笑笑。
厂保卫科里,小石将警棍装上高能电池,对佟铁伟说:“佟科长,您昨夜查案子到现在还没眨眼,睡一会儿吧!厂区我来照看。”
“让你受累啦。”略显疲惫的保卫科长,打了个呵欠,将六四手枪放在枕下(那时内保佩枪),脱去制服,仅穿背心裤头,平躺在床上。他习惯这样午睡,嘱咐小石道:“各车间走走,细心点,昨天午休车间丢了东西。”
“哎!”
小石等佟科长睡了并打起鼾,便离开保卫科。
小石是科里年龄最小、刚从社会招聘来的。他逐一巡查所有车间,未见任何异常,厂区秩序井然。他没直接回保卫科,朝厂内的绿地走去。近日他最爱到人工池塘旁,那儿有个俏丽女孩的身影。大概为讨好特别喜爱荷花的姑娘,抑扬顿挫吟诵几句古诗走过来。
“哟,什么时候也学斯文啦。”女子戏谑的口吻说,“电大本毕业了吧。”
“你可别广告我,我高三那年……”
“追求女生,早恋!”女孩真厉害,一语道破天机,尔后眼里含情地凝视他。
“我喜欢你这样女孩。”
“嘘!”女孩制止他,指指近处的八角凉亭,羞羞答答地说,“让人听见,多那个呀!”
仿古凉亭里,佟科长漂亮的妻子王小颖静坐在石凳上,浅红色的套裙,腰束黑色裙带。身子坐得笔直,双手放在两膝上,微闭着双眼,轻风拂动她如瀑的秀发,风姿绰约,充满青春活力。
小石感慨地说:“她总使我想起一个当红的影视明星……”
“王小颖真漂亮,我要是她就不当这厂财会科长,摆弄干巴巴地数字没劲,去当时装模特,某种产品代言人什么的。”女孩笑盈盈地表述羡慕心情,将目光收回移向碧绿池塘,欣赏着楚楚动人的荷花说,“她每天中午都在这儿作一种美容保健操。”
“你该学学,那样你就更美。”
女孩嫣然一笑,拢拢披散的长发,为躲闪男孩火辣辣的目光而转向亭子,刹时她完全惊呆了,睁大的双眼连眨都不眨,见到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残忍的一幕悲剧的发生到结束,短短几秒中,但却永恒地刻在记忆中,成为这桩杀人案的第一个目击证人。她看到保卫科长佟铁伟只穿背心短裤,手持六四手枪,对着全然入境的王小颖,砰!砰!开了两枪。
“啊!”女孩望此场面,大声惊叫。
身为保安人员的小石在人命关天的事件面前,惊慌失措。或许因行凶的是他平素最崇敬的科长,被打倒的又是科长的妻子。
“快报案!”女孩不再是温文尔雅,狠击呆若木鸡的小石一拳。小石被砸醒,飞快跑进门卫室,打电话报警。
很快,警车、救护车呼啸驶进工厂。刑警们随小石直奔厂保卫科。
保卫科门虚掩着,室内十分安静,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明天罡掏出手枪,慢慢接近保卫科,猛然一脚踹开门。眼前的景象令人疑惑:佟铁伟仍然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床上大睡,鼾声如雷。
刑警迅速扑向床,摁住佟铁伟的胳膊,然后大喝一声:“佟铁伟!”
“你……你们开什么玩笑?”佟铁伟揉揉惺松睡眼,对逮他的刑警说,“出什么事啦,明队。”
“佟铁伟,请跟我们到刑警队接受调查。”
“为什么?”佟铁伟感到莫名其妙。
“你会明白的。”明天罡下令道,“带走!”
“小石,告诉你嫂子,就说我外出办点事儿。”佟铁伟临上警车前还对小石说,同时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她的自行车坏啦,让她下班骑我的车回家。”
二
预审室的气氛异常严肃,明天罡给佟铁伟一支烟,平静地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明队,”佟铁伟一脸的迷惑,他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力制绳厂是三千多人大厂,所处位置城乡结合部,是盗抢案多发生的地带,加之人员大多是社会招募的,成分新比较复杂,治安需一名精干的保卫干部。经过厂长江涛推荐,三江市公安局批准佟铁伟任保卫科长。他协助刑警队破过刑案,明天罡对佟铁伟印象一直很好。
明天罡明凝视佟铁伟,默察他的表情,寻找着蛛丝马迹,哪怕是丝丝缕缕。佟铁伟依然很平静,没有半点惊慌,仿佛面对的不是审问的刑警,而是同行们。刑警支队长感到顽固、狡猾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他说:
“将现场勘查的结果给他讲一下。”
“血案发生在大力制绳厂,时间为中午十二点左右。距离现场很近的两位目击者证实;被害人是在做健美气功时,被一持六四手枪的人击中脑部当场死亡的。经确认,死者叫王小颖……”
“小颖!”佟铁伟悲呼一声,痛哭失声,啜泣道,“她怎么会被杀呢?”
“王小颖确实死啦。”明天罡盯着佟铁伟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你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佟铁伟忽然起身,声嘶力竭地疯狂喊道,“我没杀她!”
口供没有拿下,调查开始,对佟铁伟枪杀妻子案展开调查。明天罡带专案组成员,丛连飞,戴涛……去大力制绳厂。
“明队,”丛连飞说,“佟铁伟整日以泪洗面,负疚良深的样子……”
“像是表演。”戴涛说。负疚?人表情最为常见的就是哭。哭有多种:饮泣啜泣掩泣抽泣,哽咽幽咽悲咽呜咽,流泪挥泪洒泪抛泪……除个性外,心境不同所表现也不同;或呼天喊地,或潸然泪下,或泪如泉涌,或涕泗……“我佟铁伟的哭是一种虚假,一种撒谎,一种逃避!”
“我不那样认为!”丛连飞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依据所掌握的情况:他们夫妻感情甚笃,杀她的动机是什么?他说,“佟铁伟公安专科毕业,学过犯罪学……作案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事后将作案凶器掷在现场,而后坦然无事地回保卫科去睡觉。而且是大睡特睡,鼾声如雷。”
“不会是装睡?”
“就算是装睡,他没想到杀人要被追捕的吗?假若是想去投案自首,干吗要回屋睡觉,等人来抓他?”
“是啊!”明天罡皱皱眉头,尔后陷入苦思冥想。他说:“你一直怀疑佟铁伟有精神病,对妻子被杀前后所表现的一切,很像精神病患者所为?”
“对!”
“他没精神病。”明天罡肯定地说。
佟铁伟面对讯问,三缄其口,最后他说:我没有杀她的理由。
没理由?明天罡决定从寻找佟铁伟杀妻的理由作为突破口,来侦破此案。
制绳厂厂长江涛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几位刑警。他说:“我感到十分震惊。”
“江厂长,我们想知道一些佟铁伟的情况,比如工作、个人生活、家庭、婚姻,还有他妻子王小颖的。”刑警支队长说。
江涛看看表,抱歉地说:“主管局有个会要我参加,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秘书向你们介绍。”他从抽匣里取出几页写满字的纸摊在桌上,“你们看看它,也许对破案有帮助。我个人认为,佟铁伟是在不受正常理智支配下杀人的,噢,你们会明白的,回头谈,再见!”
丛连飞和江厂长下了楼,他去保卫科找小石。
女秘书接杯矿泉水递给明天罡:“明队长请喝水。”
“谢谢”明天罡坐下来,仔细研读江厂长留下的东西。这是一份申请调换工作的报告:
江厂长: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事到如今也只好和你谈了。最近我得了一种怪病,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起床,去干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我看过医生,初步诊断为夜游症。据医生说我会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样,我作保卫科长就不合适了,带武器我怕出什么意外。因此申请调换做其他工作。我十分内疚,厂子花那么多的钱送我进省公安专科学校深造……
明天罡注意到申请书的落款时间,1993年12月12日,就是说距血案发生近六个月。申请书的左上角有行签批:“可考虑调换,例会研究。”签名江涛。不知什么原因,红笔将厂长这行签批划掉了。
“夜游症?”明天罡对此发现很惊讶。
假若属实,佟铁伟杀妻动机--理由就找到了,自然案子很清楚了。明天罡问女秘书:
“你听说过,他患有夜游症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最初还是我发现的。”女秘书讲述她经历的那件事:
我家和佟铁伟楼上楼下住着,平素相处得很好。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写稿子到夜半。忽然听到楼梯有响动,我叫醒丈夫一起出去看看,见佟铁伟穿着睡衣拖楼梯。三更半夜的,他怎么拖起地来?何况二楼不属他们的卫生分担区。
我对他说:“佟科长,我们帮你拖吧。”
佟铁伟没抬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依然专注地擦他的地。我们立刻反省自己,什么事得罪了佟家?可是我们从没红过脸。佟铁伟因保卫工作性质常常夜不归宿,我丈夫是三江市驻北京办事处主任,也很少在家。这样我和王小颖经常呆在一起,有时她索性到我家来睡一宿。小颖她人极好……那夜小颖没在家,不然我一定叫她出来,问她佟铁伟抽什么邪疯。
“别生气啦,佟科长大概中邪了。”我丈夫是个大大呼呼的家伙,什么事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清晨,佟铁伟浇花,掺了臭豆饼的水落下来。搁平常我也就擦擦了事,有了昨晚的插曲,不能饶他。
我揶揄地说:“佟科长,谢谢给我们无私地淋浴。”
“哈哈哈!”佟铁伟放下水壶,说,“我那亲爱的说过你的嘴像刀子,得罪了就够喝一壶的。”
“得罪?岂敢!冲了保卫科长的肺管子,我们就没好烟抽喽。”我说,“昨晚你拖……”
“拖地?昨晚?”佟铁伟觉得莫名其妙,说,“喂,别胡扯了,我昨晚睡得很香呢……小颖临走告诉我她今晚从大连回来,请你来我家吃海鲜,有琵琶虾,准时过来啊。”
“见鬼你的琵琶虾吧。”我当时无法忍受他那种假装不知的样子,后来听说他得了夜游症。
“夜游症是什么病?”戴涛问。
“听说夜游症病很怪。”女秘书说,夜游时能挑水、骑马、钓鱼什么的。
明天罡一直在认真听女秘书讲述。关于夜游症方面的知识,自己掌握甚少。他说:“请将佟铁伟的档案取来,王小颖的也要。”
“请稍等。”女秘书风旋出去。
刑警支队长在想:假若女秘书所述真实,案子很快就可真相大白。至于法律如何制裁夜游状态下杀人,那是法院的事。他站起身,透过百叶窗,俯视厂内那块休闲绿地:淡蓝色的湖中,荷叶间流泻脉脉湖水,朵朵荷花婷婷玉立楚楚动人。触景生情,万端感慨:啊,人生变幻莫测,如果世上没这夜游症,那湖边,将多一对情侣……
“明队。”丛连飞匆匆忙忙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明队,沈局要我们立刻赶到第一看守所。”
“怎么啦?”
“沈局说,佟铁伟今天企图自杀。”
三
“是这样,”管教说,“今晨洗漱时,佟铁伟将牙刷刺进鼻孔,企图自杀,幸亏及早发现,流了很多血,但无生命危险。”
“佟铁伟,”明天罡提审他,讯问道,“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杀死妻子,”佟铁伟不像开始拘捕时那样悲伤和易激动,平静地说,“我应该受到惩罚,那样心里才好受些。”
“想过你要受到法律制裁吗?”明天罡严厉目光审视他。
“当然,”佟铁伟阴郁脸,依然平静地说,“我盼望法院尽快判决,黄泉路上我好赶上小颖,向她解释清楚,我没故意杀她。”
自杀未遂,也没造成任何后果,提审几次又未发现什么。此案往下如何进行,明天罡决定马上动身去省城,到佟铁伟读书的省公安专科学校和王小颖的家,寻找过去这对恋人的足迹,或许能获得价值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