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对飞机有着不同的情结,每次乘机的心境也很不一样。我也不确定,下次坐飞机会感到喜悦,还是紧张。据说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空难概率仅为一百二十万分之一。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遭遇,万劫不复。所以,有的飞机安全着陆后,全体乘客会鼓掌庆祝平安。每当我隔着航站楼的玻璃墙,看到飞机倦鸟归巢般滑向地面时,心里仿佛也落了一块石头,有说不出的安宁与祥和。
太阳之上,云海之间
在五花八门的求婚方式中,飞机上的求婚颇为浪漫和鲜见。“蓄谋已久”的男孩悄悄与乘务长协商之后,不动声色地与女友登上飞机。在万米高空的云层中,广播突然公布了求婚事件。男孩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捧鲜花,单膝跪在女友脚下,虔诚地请求她嫁给他。整个机舱开始沸腾,乘客们被这新奇浪漫的景象惊呆了。女孩此时已是两颊绯红,羞怯、惊讶,被幸福感击晕了。金色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碧蓝的天空云海翻腾,谁会拒绝这样的梦幻时刻?女孩点头了,男孩为她戴上钻戒。机上友好的乘客为他们欢呼鼓掌,会来事儿的空姐还推来了蛋糕和红酒助兴。
当然,还有男士在飞机上向空姐求婚,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啦。不知道第一个空中求婚的男子是谁,引得后人纷纷模仿。这些甜蜜情侣从此跟飞机结缘,每个结婚纪念日都将回味那激动人心的高空体验。
还有一种缘分是不谋自来。前段时间马来西亚的一位女子乘坐飞机时早产,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婴,航空公司为了表示庆贺,允许母子终身免费乘坐他们的航班。一般的孩子都出生在医院里,而这个男孩以后可以骄傲地宣布,他是天子。
然而,航空公司也经历过悲伤的事。有个女孩从敦煌飞往北京,在机上突然发病,降落时已停止心跳。生命常常被喻为一场旅行,她在高空匆匆结束了行程,甚至没有到达机票上的终点。我禁不住想,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太阳离她如此之近,洁白的云朵触手可得,窗户上印出她年轻美丽的容颜。下面的苍茫大地,模糊而遥远。她出生和游历过的城市,渐渐化成黑点。灵魂就在那一刻飞升,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送别
我一直觉得,恋人在机场或车站分别,是一件极为浪漫而又伤感的事。电影里那千篇一律的镜头,总能让我热泪盈眶。然而,我看到真正在送行时流泪的恋人很少,很多都微笑着吻别。曾经有个男人在离港大厅哭泣,却并不是因为女友离开,而是误了飞机。
我时常忆起送别阿琦的情景。那是流感肆虐的时期,阿琦一袭黑裙,戴着天蓝色口罩,只露出美丽迷离的眼睛。我们一行人把她送到登机口,她和每个人拥抱道别。她的男友从背后环住她,下巴倚住她的锁骨。她摘下口罩,他们的脸颊温柔地贴在一起,深深吸入彼此的气息。她轻抚他的手背,在相互注视的片刻,两个人的嘴角弯起相同的弧度。所有的不舍、期待、痛苦、甜蜜和祝福全都融汇在浅浅的酒窝里。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阿琦背过身,钻进了窄小的机舱门。
在岗的员工赶去上班,剩下的人一时无趣,决定去K歌。阿琦的男友说他不去了,家里乱成一团。落落说去唱歌吧,以免回去睹物伤情。他笑着说,憋了几个月,终于可以放开地哭出来啦。我们把他送上巴士,他高大的背影刻着忧伤的印记。我由此感知,相爱到一定程度,才能够微笑道别,把最灿烂的回忆留给对方。在他乡异地,在落雨的萧瑟街头,在沉闷简陋的旅舍,在任何孤寂的时刻,恋人的微笑都像一束不灭的火苗,驱逐心中的寒意。哪怕,一别就是一生。
一个女孩出国留学,爸爸妈妈和姥爷姥姥四个人护送她到机场。父亲给她提着箱子,母亲挽着她的手臂,两个老人在后面跟着,拉衣襟,拽背包,不知道怎么疼才好。来到柜台,母亲问值机员:“孩子要飞十来个小时呢,飞机上有几顿饭呀?会不会饿肚子?”女孩用责怪的口气说:“妈,你问什么呢?正餐当然会有!”母亲又跟值机员说:“可别把孩子放在机翅膀上,噪音大,而且什么都看不见!”女孩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别丢人了,上了飞机都拉遮光板,谁往外瞅啊!”
办完手续,父亲把护照和登机牌小心翼翼地装到女孩的背包里。姥姥趁机把一盒饼干往背包侧兜里塞,女孩连忙推开:“带这个干吗?碍事儿!”姥姥边塞边说:“下了飞机,饿了就可以吃。”她把饼干掏出来:“哎呀!不用,去美国再买。”姥姥叹气说:“刚到外国乱哄哄的,哪有时间买……”她急得直摆手:“好啦,本来包就沉,你就别添乱了。”姥爷连忙用双手把她的背包托起来,父母围住她又抱又亲。姥姥拿着饼干闪到一旁,用袖子沾眼泪,自言自语:“这孩子,平时吃不够曲奇饼,今天是怎么了……”
一对金发碧眼的恋人在值机柜台附近拥吻。世界上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就像亚当一觉醒来,只看见夏娃。他们要把对方吸入自己的嘴唇,再融入血脉,流遍全身。他们时而狂吻,时而一小口一小口地碰触,像是在品尝上等的葡萄酒。有时,他去啄她,她淘气地向后一闪,扬起修长的脖颈,发出性感的笑声。他把她搂得更近,再次向她进攻。周围的人匆匆忙忙,拖着箱子乱跑、大叫、互相招呼、汗流浃背。而他们什么也不管,无休止地亲吻,在两个人的伊甸园。
我有点担心他们赶不上飞机,虽然这样想不够浪漫。曾有一个漂亮的德国女孩把她揉皱的机票递给我,那时航班已经关闭了十分钟。我跟她解释:“你来晚了啊,只能改票了。”她没有惊疑,更没有沮丧,而是略显羞涩地笑道:“我来得不晚,只是被那小子拖住了,请问在哪儿改票?”不远处,她的男友甜蜜而无辜地摊开两手。
我见过因为各种原因误机的旅客:起晚了、堵车、看错时间、没取到行李、丢了东西、迷路、购物忘了时间、跟别人发生口角、在机场睡着了……而被男友拖住了,这是最浪漫的一个理由。
免费保姆
一对老夫妇,抱个婴儿,步履蹒跚地来到柜台,跟我讨杯热水,说要给孙子冲奶粉。我从柜台搬出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又端来开水。老太太用奶瓶给婴儿喂奶,小家伙嘴唇紧闭,奶水顺着嘴角流出来,蹬腿哭闹。老爷爷说:“孩子有点发热,飞机又变了,我们急死了。”我看了他们的机票,直飞旧金山,因为原航班取消而改签到其他航空公司了,比原抵达时间要早4个小时。我问:“到了美国谁来接你们?航班改签的情况通知那边了么?”“儿子儿媳来接我们,还没联系上呢。”老爷爷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儿子家的电话号码。
我从柜台取了张电话卡,陪他去电话亭打长途。电话拨通,但是没人接。老爷爷问我现在美国几点钟。我算了时差,说应该是夜里两点左右。他拍拍脑门:“孩子在睡觉呢,难怪没人接。”我又拨,那边接起来,却立即挂掉了。我十分纳闷,刚要再拨,老爷爷拦住我,诚惶诚恐地说:“算了,半夜不敢吵他们,白天上班都累。”我说:“那怎么通知他们接机时间?”他说:“没事,我们大不了在机场多等一会儿。”他把纸条团起来,放进衣兜,回到老太太身边。豆角给他们拿来矿泉水和饼干,两位老人感动得不知所措。
我想起曾经接待过一位老人,七十多岁,第一次出国,紧张极了。他反复问我,到了美国以后机场跟这里是不是一样的,有没有中国员工,他该往哪走,该跟谁问路。我问:“您的孩子怎么不陪着一起走呢?”他说:“本来要一起走,儿子赶着开会,自己乘前一班走了。”他告诉我,儿子出国以后好多年都没回家,因为有小孩了,才专程接他出国带孩子。
中国的父母就是这么辛苦,为儿女操劳大半辈子,继续为第三代奉献余热。当外国老人周游世界时,很多中国老人正奔赴陌生的国度去做免费保姆呢。
闲话航空圈
有个老员工,值机干了二十多年。我问她:“这么多年,旅客总体来说有什么样的变化?”
她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维权了呗!谁都想自己说了算。”
我想,是不是可以概括为:旅客由不懂规则,到了解规则,到接受规则,到质疑规则,到抵制规则,最后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一次和航空报的编辑吃饭,他感慨:“空港圈子的人是有钱没文化。”他吃了口菜,解释道,“只知道事物的价格,不明白事物的价值。”
我调侃说:“有文化没钱也挺可悲的。”
航空圈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是个矛盾体。一方面,生活在国门脚下,能见到天南海北的人群,有通往世界各地的机会。当城里的小市民骑着自行车在胡同转悠时,航空人已经全家老小飞往海外度假了。航空业的发展必然与贸易活动紧密相连,航空人商业头脑大都比较发达,除去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少人还有其他生意。房产两套以上,车子人手一辆的家庭非常普遍。有回和同事参观飞行总队,本来想看飞行员和空姐的风姿,结果尽看车了。停车场绝对可以开车展,宝马奔驰凯迪拉克样样俱全,奥迪在那算是逊的了。另一方面,这又是个非常闭塞的圈子。除了飞机的轰隆声,听不到什么外界的信息。大家忙乎的只有两件事:飞或者不飞。远亲近邻、配偶子女,几乎都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和生活。没人在意六环以内发生了什么,其他行业如何运转。即使从国外归来,谈论的也不外乎是洋货的品种和价格。简单、富足,循环往复,像个世外桃源。别人进不去,自己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