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震天下的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T3)终于建成,我们要搬迁啦。在参观T3之前,我已经听过太多报道,说它何等壮阔,何等先进,如同一条绽放着耀眼光芒的巨龙。
第一次参加T3大规模转场演练是个明媚的秋日,天色蔚蓝。我坐在大轿车上,惊讶于新机场周边四通八达的路网、宽阔的车场和跑道。同时,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绿色生态园,粼粼碧波之畔,栽满翠草绿树,确实有点像巨龙的盘踞地。小付指着一座碧绿的圆形建筑喊:“T3不是人字形,怎么像个龟壳呀!”崔八白了她一眼,说:“那是停车场。”
车子驶入最高层车道,我看见金色的顶、鲜红的柱,宛若皇家宫苑。走进去,雄浑的钢架撑起苍穹形楼顶,阳光从无数鳞片般的天窗射下,流光四溢。古典韵味和现代气息在瞬间达到完美融合。那时候楼内设施还没有建好,捷运火车尚未通行,T3的C楼与E楼南北相望。一座座店铺空空荡荡,更显得T3宽阔。我们排队行走,非常渺小,像是丛林里的蚁群。
大,这几乎是所有人对T3的第一印象。记得T3刚刚正式运营,旅客们迫不及待地走进楼里,无一例外地张大嘴巴,四处张望,孩子们开始兴奋地大叫和奔跑。大家纷纷掏出相机,想留住这宏大的场景,却发现镜头只能容下几个柜台。欣赏完景色要赶飞机时,新鲜感慢慢渗入焦虑的情绪。因为大而新,给人感觉深不可测,迷雾重重。当体力不支时,会产生疏离和不安。T3是个气势恢宏的宫殿,是建筑奇观,但很难产生家的氛围。
员工们聚在一起,时常回忆起T2的快乐时光。T2并不起眼,但我们熟悉它的每个角落,就像在自家的庭院般穿梭自如。后来,我再去T2,萧瑟了许多,有些熟悉的店面已经关了。物是人非。
兵哥和水母
调令很突然,孟经理要去外地航站工作,员工都傻眼了。我们小组凑钱买了一兜免税礼品,在柜台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她披着风衣大步走来,身姿依然潇洒。这个时段旅客比较少,ET留在柜台值班,我们围住孟经理,形成一个圆圈。她深情环顾每个人,刚说了句“我是个性情中人”,大家便泪如雨下。她也哽咽了。除了她,谁还会那么在意这些小员工的前途和疾苦呢?接到调令,她争分夺秒地帮员工寻思出路,往值班经理柜台和贵宾服务室推荐了好几个人,还帮我把简历递进机关。但毕竟时间和权力有限,绝大多数员工还是被丢下了,她只能抱着大家哭。有个旅客过来办手续,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哭阵”,十分震惊。他走到柜台,本以为能遇到个正常人,却发现ET的眼睛早哭肿了。
搬入T3后,原有的值机小组全部打乱,各级主管和领班也要重新竞聘上岗。崔八平时结怨过多,在新一轮主管竞聘中失利,沦为最普通的值机员。当然,她资历老,不可能去值机,就那么晃着。数日后,她失踪了,既没辞职、没退休,也没寻短见,每个月工资照领,竟无人问津。她给孟经理发过一条短信:您不带我走,把我丢给这群豺狼虎豹,此生尽毁,遗恨无穷。
天啊,被崔八称为豺狼虎豹的该是些什么人?有几个新主管大腹便便,脖子比脸粗,手持步话机,大摇大摆像20世纪八九十年代拿着大哥大的老板。他们在休息室吞云吐雾,讲黄色笑话,怒骂股市,中午就开始讨论晚上的饭局。
小坤、小付、ET,还有我被分到C组,主管是水母。他为什么获得如此雅号?看起来慈眉善目,却最喜暗中蜇人。从一开始,他就对新员工充满了提防。我们干活儿的时候,他会悄无声息地躲到柱子后、玻璃门外或洗手间隔墙,特务般投来监督的目光,可惜肥胖的肚皮总是暴露他的身份,弄得我们哭笑不得。他讨好经理,说C组的员工太清闲,可以承接更多的任务。经理大喜,说那就让员工在值机之余去接飞机或者推轮椅吧!水母回到柜台,把面部肌肉调整到最痛苦的状态,恨不得挤出眼泪来,给我们诉苦:“经理要给咱们组加任务,我挡了又挡,都快被骂死了……我知道大家辛苦,也请你们体谅体谅我,真的尽全力了。”我们一开始都被蒙蔽了,觉得他还挺可怜。后来发现,他习惯到处挑唆,唯恐天下不乱。于是,他的话越来越没分量,全被我们自动过滤了。
水母有个死党叫兵哥,最瞧不上他的绵软,常常摩拳擦掌地给他助威。兵哥是B组的主管,膀大腰圆,自称十年前帅得无法无天,往候机楼里一站,连空姐都目瞪口呆。“老啦,发福啦,想当年……”这是他的口头禅。不变的是他不可一世的姿态和寒光绽放的双目。只要兵哥往身边一横,水母的腰杆立马就直了,说话底气倍增。这不,地面部发了新规定,不准员工把与工作无关的物品放在柜台,包括水杯和手机!水母从办公室晃悠出来,斜眼扫视着柜台里侧,讨好般地说:“哎哟,怎么还有杂物呀?眼前就是摄像头,出了事怎么担得起!”我们装出专心察看航班信息的样子,无人应答。他转了一圈,悻悻地进了屋。
我都能想象出他声泪俱下向兵哥诉苦的情景。不出五分钟,兵哥旋风般闯入柜台,挨个拉开抽屉和柜子,把我们的衣服、包、雨伞、水杯哗啦啦扔了一地。大家顿时就傻了。小坤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兵哥用更高的声音吼:“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我说:“你捡起来。”他的怒目从小坤转向我,盯准了我的工作牌,冷笑一声,回休息室了。地上一片狼藉,大家纷纷清理。
午饭回来,ET红着眼圈,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姐,兵哥让你去休息室找他。”
我进了屋,饭盒堆成山。兵哥从缭绕的烟雾中现身,斜眼瞅着我问:“来公司多久了?”
我说:“九个月。”
旁边不知谁笑着插了句:“十月怀胎。”
兵哥吐了个烟圈:“怎么进来的?”
真是莫名其妙。我说:“公司招聘。”
水母从沙发上跃起来,笑道:“你没明白大哥的意思。他问你什么来路。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我说:“没路子,招聘,应聘。”
水母笑得直不起腰:“得了,不可能的事儿。没门儿也有窗户。”
兵哥掐掉烟头:“你知道么,我以前是搞散打的。”
我说:“看出来了。”
他得意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从你摔我们东西的力度上。”
他哈哈大笑,招呼一个正在吃饭的女孩过来,介绍给我:“这是佟佟,登机口的。从今天开始,你教她值机。五一之前出徒,否则你就去接飞机。”
那天是4月26日。我冷笑说:“你干脆直接派我去接机。”
他惊呼:“怎么,没信心?你不是研究生么,水平高得让我们发抖。这点活儿,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喽。”
我不再说话,两手反叉走出休息室。背后传来一片哄笑。
佟佟
上面说到,我两手反叉,在哄笑中走出休息室。一只娇嫩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指甲闪闪发亮,是那个叫佟佟的女孩。
佟佟大专毕业,进公司半年多了,劳务工。她家住南二环,开一辆米黄色的甲克虫上班。每月工资千把块钱,还不够她的路费。当然,她的父母不需要她赚钱,只想给她找点事儿做,免得学坏了。我给她讲值机操作,她眯着眼睛听,时不时打个哈欠。我让她试办值机手续,她翘着两只小拇指,在键盘上挠痒痒。上班时,佟佟像一只慵懒的猫,睡眼惺忪。哪怕旅客十万火急,她依旧保持着悠悠的语调,拖着长长的尾音。
佟佟的车里储备着三件华丽的裙子,两双时髦的细高跟鞋,一套化妆品。只要一下班,她便脱胎换骨、容光焕发地奔向夜店。有一回,我在候机楼附近溜达,有辆车停在我身边,一位妖艳的女子从车窗里冲我摆手。麦色爆炸头,火苗般的眼影,银光闪闪的睫毛,低胸小礼服展露出性感的锁骨。是佟佟么?我不敢认,何况这是一辆黑色帕萨特。仔细端详,的确是她,只不过搭了男友的车。男友三十来岁,做房地产生意,外形英俊。
这男的本来是佟佟女友的情人,在一次聚会上与佟佟邂逅,即刻火光电石。两个人如胶似膝,疯狂享乐。女友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训她,姐们向来跟你有福同享,你心让狗啃了?好歹咱仨一起热闹啊,你怎能独占?佟佟沉下声音说,你别瞎闹,我这回认真了。女友嘎嘎大笑,你丫要过门怎么着?佟佟说,你管不着。女友笑岔气了,说,我顶多算个小六,难道你要当七奶?
佟佟气得发抖,静心一想,除了知道这男人搞房地产,的确摸不清他的底细。一番调查之后,发现他早有家室。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也没问呀。她独自跑到酒吧狂喝了一千多块钱的洋酒,第二天早上照例把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穿着制服在柜台迎宾。不同的是,多了两个黑眼圈。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昨晚在酒吧拍的照片:几个外国男人跟她又搂又抱。我问,这样能解脱么?她淡然一笑,咳,人生就像一支舞,跳完就完了。
一天中午,柜台只有我和佟佟。我管国际,她管国内,背靠背忙乎。突然,我身后响起一阵喧闹:“给我换个座儿!你听不到么?我在跟你讲话!”还有小孩的哭声。我回头一看,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立在佟佟的柜台前,满脸不悦。她把登机牌给佟佟,说自己的座位居中,要求换到前排。而佟佟一动不动地瞪着她,脸白得像块冰。我赶紧催她:“快查座位图,尽量给客人换呀!要不我来。”佟佟回过神儿:“知道啦,换好了。”说着,重新打印了一张登机牌。
没过两天,投诉信来了。那位带孩子的女人声称,佟佟竟然把她的座位换到了最后一排。她上飞机后大吃一惊,身心都深受伤害。
佟佟被叫去谈话,经理认定她对旅客的换座要求感到不耐烦,因此恶意报复。她毫不辩解,被扣罚二百元钱,还写了检查。
佟佟面无表情地走出办公室,我悄悄问她:“总可以告诉我真实原因吧?”
她镇定自若地说:“那是他的老婆和孩子。”
在我的惊呼中,她把投诉信叠成一只小小的纸鹤,放进信封,寄给了那个男人。
佟佟郁闷了半个月,很快觅到新男友小貉,一个登机口的临时工。他黑瘦,有双过分灵活的眼睛,喜欢用门牙咬下嘴唇。佟佟说他神通广大,在机场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交际广泛,哪个部门都有熟人,能把普通旅客带进贵宾休息室小憩,能用二百块钱办妥机场巴士班车证(正常办证需要三百元),能携带大量免税品安然无恙地通过海关,能免费搭乘航站楼里的摆渡车。很多同事都爱找小貉办事儿,事成之后会给他点报酬。他都拿来进贡给佟佟,但不论怎样,跟她在一起压力还是很大。他孤身在北京闯荡,没房没车,工资又少,难以迎合佟佟的奢侈生活。他们一起出去玩,佟佟要付账,他坚决不肯。他宁可坐出租车,也不愿意搭她的车。佟佟为了不让他难堪,尽量减少去泡吧的次数,但每到晚上,腿就痒痒。他们就那样,很吃力又很投入地谈着恋爱。
十一黄金周,我买了员工机票回老家,在值机柜台等候补,结果航班满了。我打电话跟佟佟说,我今天走不成啦,这就回中转厅,你不用替我上晚班了。佟佟说,啊,航班超售么?我说,正好满员,多我一个,只能试试明天的航班了。佟佟让我等着,说是给小貉打电话问问。我拖着箱子立在柜台旁边,心里没抱任何希望。恋爱中的人啊,总以为自己的恋人无所不能。飞机没座位,连值机经理都没办法,一个小员工能有啥法子?但是,奇迹发生了。二十分钟以后,佟佟给我打电话,说快去办手续吧,一路顺风!我正发愣,柜台的员工已经冲我招手了,说你真牛,能放出机组座!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到登机牌。
探亲回来,我赶紧张罗请佟佟和小貉吃饭。我说吃泰辣椒吧,他们怕我花钱,吵着去吉野家。我们仨吃得很开心,小貉一直搂着佟佟,她给他喂饭吃,两个人用一根吸管喝饮料。小貉说,我炒股、买彩票、在网上开小店倒卖免税品,忙得晕头转向,好久都没这么安逸地吃饭啦!我说,都没时间陪佟佟了吧。佟佟挠挠他的头发,又伤感又爱慕地说,傻蛋。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貉。一天晚上,我和佟佟值班,水母突然冒出来,神情诡异地招呼佟佟,还指着我说,今晚就你盯柜台。他们刚走,就来了一大批转机旅客,我急得冒汗,他们胳臂伸得像千手观音,证件逼近我的脸,纷纷埋怨:“怎么就你一个服务员?急死人呢!”
个把小时后,佟佟从经理办公室回来了,面白如蜡,进了卫生间就没再出来。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冲进去,她坐在地上,发髻歪着,呕吐不止。我猜到小貉出事了……那天有三个偷渡者混入机坪,从接应者手里拿到登机牌,打算飞往温哥华,结果被巡查的边检人员当场擒获。蛇头被供出,又牵扯了一批内鬼。小貉就是其中之一,负责人员接应,获利五千元。他已经被公安局带走了,判决还没出来,工作是没了。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佟佟在公司也呆不下去了。她辞职的时候眼神涣散,跟我淡淡打了个招呼。后来,有同事说在酒吧见过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她。
都是名字惹的祸
沉闷的下午,小付和我守柜台。她随意浏览着旅客记录,用笔在电脑屏幕上敲打着:“瞧这名儿起的,黄中专,咋不叫黄博士呢?居然还有叫孙毛眼的……再看这个,林一、林二、林三,一起订的座,肯定是三兄弟,父母闭着眼数数就起了名。”
我说:“我这儿有个客人姓初名一。上回麦草居然在一天之内撞见了郑和、孙权,还有卫青,飞机成时空穿梭机了。”
小付说:“这不算稀奇,曾经有个旅客叫姬旦……”
正说着,一位男士走过来,把身份证放到小付柜台上,说:“去厦门。”
小付扫了一眼身份证,说:“叫她本人过来,乘机手续不得代办!”
这位先生面露愠色,拉长声音说:“本人在此,谁代办了?”
小付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拿起身份证细细察看。我瞟见了这位先生的照片,以及清晰的姓名:苏小妹。
碰巧那段时间公司倡导个性化服务,要求员工必须称呼每位旅客的姓名。小付把身份证和登机牌递上去,用细小的声音说:“不好意思,苏小妹先生,请收好。”
他接过去,忿忿地哼了一声。小付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脑袋等着他离去。
由尤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接待过一位旅客叫艾发春,当他大声念出这个名字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发春先生勃然大怒,质问:“你笑什么?”由尤连忙赔不是。发春先生不依不饶,硬是投诉了他。也许,发春从小到大已经为这个名字受到了太多讪笑,内心已经积累了太深的怨愤,终于有一天,他以上帝的身份,扬眉吐气了。
还有个员工更倒霉,遇上同一航班上有两个叫张华的,偏偏舱位不同。他没核对证件号,把头等舱的登机牌给了经济舱的张华,造成了航班延误。结果又是扣工资又是通报批评。
刚开始在订座系统里看到刘德华、王菲和周华健,还小惊一下,后来发现,这样的名字每天都有数个。中国人口多,重名率高,难怪现在人们喜欢给小孩取四个字的名字。
奇遇维塔斯
我去机场接导师。她乘坐4月9日莫斯科飞往北京的航班,早晨七点多落地。我独自站在登机口,灿烂的阳光照亮玻璃。飞机徐徐滑过来,两架廊桥同时伸向舱门,头等舱的客人优先走出。我漫无目的地扫视--直到他闪现,像个精灵,从天而降。是俄罗斯歌手维塔斯!他穿棕黑皮衣,紧身黑裤子,亮蓝色的悠闲鞋,背着一个挎包。他全身没有一丝余赘,高挑而优美,面颊清瘦,水绿色的眼眸光芒四射。千百条欢快的溪流汇聚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