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底的一天清晨,气候和日寇的统治一样阴冷严酷,苏州古城发生了一件惨无人道的事件。在盘城楼下的河边,一位姑娘刚洗完衣服站起身,突然遭到两个日本兵的强暴和残杀,令人惨不忍睹。手提菜篮的杨荫榆女士恰巧经过这里,目睹此状,浑身上下一阵惊悸,当即晕倒在地。很久很久,她才从昏迷中醒来。这令人发指的血腥奸淫杀掠,使她悲痛万分。
次日,身着黑色大氅,披着满头银丝的杨荫榆,到日本领事馆,要求见日本领事,被拒之门外。杨荫榆用流利的日语说明来由,把门的日本兵终于被她的身份和气势所慑服,把她领了进去。杨荫榆一见到领事,便义正词严地谴责日寇的胡作非为,指责他们强盗行径,并要日方严惩杀人凶手。在她义正词严的抗议下,日本领事答应严惩凶犯。临走时,杨荫榆扔下一份连夜赶写的抗议书,凛然离去。回家之后,她天天等待日本人的答复。
杨荫榆绝不会想到,她已成为日寇的眼中钉。狠毒的日寇已悄悄把魔掌向她伸来。1938年1月1日,杨荫榆被两个日本兵骗至盘门外吴门桥,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日本兵一个朝杨荫榆扳动了罪恶的枪机,一个把中弹的杨荫榆抛入河中。见杨荫榆在水中晃动手臂挣扎,两个日本兵又连开数枪,将杨荫榆射杀。河水霎时泛起一片殷红。老百姓闻声纷纷赶来,然而,河面上漂浮的,只有杨荫榆常用的一条鹅黄色围巾,以及她常用的一个陈旧竹篮……捞出的尸体无法入殓,杨荫榆家又买不起棺木。她的丧事,是街坊邻里凑钱操办的。次年,杨荫榆被安葬于苏州灵岩山绣谷公墓。
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对杨荫榆之死是这样记述的:
“日寇髦占苏州,我父母带了两个姑母一同逃到香山暂住。香山沦陷前夕,我母亲病危,两个姑母往别处逃避,就和我父母分手了。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的姐姐妹妹逃回苏州,两个姑母过些时也回到苏州,各回自己的家。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那里的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邻近为她造房子的一个木工把水里捞出来的遗体入殓。棺木太薄,不管用,家属领尸的时候,已不能更换棺材,也没有现成的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赶紧在棺外加钉一层厚厚的木板。”杨荫榆身为一名弱女子,面对凶残的日本兽兵,能做出这样的壮举,这该需要何等的胆气!故她的这一行为赢得了后人的高度评价:“慷慨孤怀,颠危不惑;遑恤身家,惟念邦国,是旧知识分子在国难期间觉醒并为国捐躯的杰出人物!”
争议
杨荫榆是一个充满了争议的人物,即使鲁迅和他的家人也无法统一意见。
在女师大风潮中,鲁迅坚决地站在了进步学生一方,1925年8月10日章士钊下令解散女师大,同日,该校教员及学生即行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内外一切事务,鲁迅即为该会委员之一。同时,鲁迅还和马裕藻、钱玄同、沈尹默、周作人等7名教师联名在《京报》上发表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坚决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并联络30多名教师为学生义务授课。除此之外,鲁迅还因女师大风潮而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对杨荫榆、章士钊、段祺瑞政府的种种倒行逆施给予有力地批判,并和以陈西滢为首的、对女师大风潮中学生们的行动持冷漠态度的“现代评论派”展开了论战。也就是在这些文章中,鲁迅多次提及杨荫榆,并多次对她的所作所为给予冷嘲热讽。例如:
在作于1925年5月21日夜、发表于6月1日《语丝》周刊第29期上的《“碰壁”之后》一文中,鲁迅将杨荫榆与学生的关系比喻为婆婆与童养媳关系,指出“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在作于同年8月6日、发表于8月10日《京报副刊》上的《女校长的男女的梦》一文中,鲁迅将杨荫榆比作“上海洋场上逼勒良家妇女的恶虔婆”,对“杨氏的诬妄”进行了指责,指出“诬蔑是她的教育法的根源”。
在作于同年11月23日、发表于12月20日《京报》附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上的《寡妇主义》一文中更是讥讽杨荫榆为“‘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并针对其早年的婚姻经历这样写道:“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所以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化成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拜领一张纸,以证明自己在这里被多年陶冶之余,已经失了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的人物,自此又要到社会上传布此道去了。”此外,鲁迅还在作于1925年5月30日后发表于6月1日《京报副刊》上的《并非闲话(一)》、作于6月5日后发表于6月7日《京报副刊》上的《咬文嚼字(三)》、作于12月9日后发表于1926年1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一期上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作于1925年12月18日后发表于同年12月24日《国民新报?副刊》上的《“公理”的把戏》、作于1926年2月1日后发表于2月8日《语丝》周刊第65期上的《不是信》等文章中多次提及杨荫榆,并对之进行了或明或暗的讥讽。
而《鲁迅全集?华盖集?碰壁之余》、《鲁迅全集?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文后的注释更是给杨荫榆作了这样定性:“她依附北洋军阀,肆意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可以这么说,杨荫榆之所以能够出名不是因为她早年大胆而决绝的抗婚之举,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位出类拔萃的知识女性、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而是因为女师大风潮——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她在风潮中的所作所为遭到了鲁迅的多次讥讽嘲骂。如果不是鲁迅在因女师大风潮而写的一系列文章中多次提及“杨荫榆”这个名字,如果没有《鲁迅全集》中那些关于女师大风潮和杨荫榆的注释,现在恐怕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中国近现代史上曾有过一位名叫“杨荫榆”的女大学校长的。
女作家苏雪林曾经不满地说:“她(杨荫榆)原是已故某文学大师(鲁迅)的对头,而某大师钦定的罪案是从来没人敢翻的。”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在女师大事件中也写了不少文章,但他总是把批判的矛头对准章士钊,对准帮闲官员刘百昭和教授陈西滢。就是到了非批杨荫榆不可的时候,也是有所保留,许多时候都是以章士钊为主打,将杨荫榆排在其后。
周作人在《女师大的学风》中,对杨荫榆多有批评,但这种批评显得很冷静,比如他说:“女师大的风潮早已发生,杨先生却不适当解决,始终以为少数人的行动,想用釜底抽薪的旧方法使风潮消灭于无形,这第一步就走错了。其结果当然是自此更为多事,反对者更激愤而直接行动。”这些话的口气是中性的,随后他这样说:“女师大既有此种趋势,无论实在的原因何在,校长不能不负其责,即不能适当地解决风潮而反使学风变坏之责任,当及时引退。”“杨先生因解决自身进退问题不得法而反引起有害教育前途的现象,不能不说是很可惜的错误。为学校计,为学风计,为校长计,我愿对于杨先生上劝退之表,不知能及时容纳否?”这里的话没有多少批判的意思,反而增加了不少的同情之心。周作人还再三强调自己与杨荫榆的进退“毫无利害关系,本无干预之必要”等等。也就是说他与杨荫榆丝毫也没有个人的恩怨,他完全是站在中间人的立场,因为他自己也是浙江人,并且在女师大任课,并且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说话。《勿谈闺阃》一文可能是周作人批杨荫榆最为严厉的文章。杨荫榆开除许广平、刘和珍等6名学生,用的理由不是品性不良而是反对校长,同时又以宣传品性问题为口实,真是双管齐下把学生搞臭。但周作人批评的主要方面在于“借了道德问题想引起旧社会之恶感以压倒敌人”的做法,他认为“这是极卑劣的行为,若在女子用了这个手段来对付同性,更是言语道断。”周作人最反对用道德杀人,他看到杨荫榆使用道德惩罚学生很是反感,但行文是非常谨慎、节制的。
杨荫榆去世第二年,她的生前好友苏雪林得悉死讯后,写了著名的《悼女教育家杨荫榆先生》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