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蹀血:踩血而行,形容杀人多。②破觚(gū姑)斫雕:摒弃奢侈用品。觚,盛酒的器具。雕,雕花装饰,彩绘。③衣绨履革:着粗布丝织品制的衣服,穿动物皮革做成的鞋子。即衣饰并不讲究。绨,粗糙的衣服。④桀黠:凶暴狡猾。⑤僭(jiàn见)拟:超出本分。⑥“谊指陈”四句:贾谊曾自荐担任典属国官职,拟运用计谋制服匈奴,又提议庶子也继承侯王土地,以削弱同姓王侯势力。⑦优倡:宫廷之中歌舞的杂艺人。⑧拱默:拱手而立,默然无语。⑨伊、管:古代贤相伊尹、管仲。⑩鼓刀:屠人宰杀时敲刀有声。这里用以指代屠户。缯(zēng增):丝织品的统称。贾(gǔ古)竖:商人。
在天圣八年(1030)应进士试时,欧阳修写下了《贾谊不至公卿论》这篇论文。贾谊是西汉初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18岁誉满洛阳,20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土。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经邦治国之志,所陈政见多能切中时弊,但受到老臣的谗毁和排挤,“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后被贬出朝廷。
在文中,欧阳修对班固《汉书》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批驳,显示出其独特新颖的见解和敢于挑战权威的批判精神。文中欧阳修认为,贾谊的才华超过伊尹和管仲,提出的政治主张可以和周之成、康王盛世相媲美。但是,孝文帝弃贤才不用,让本具王佐之略的贾谊屈就到诸侯之国,结果致使贾谊不得志抑郁而死。“徒善其言而不克用”,贾谊的悲剧是谁之过,不言而喻,强烈驳斥了班固汉书里贾谊“天年早终而非不遇”的观点。
文章论据充分详实,议论雄辩透辟,驳斥剀切有力,堪称驳论文的佳作。但作者的用意其实并非单纯地对历史作出评判,而是有感于宋王朝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的现状,想借古讽今,警示当世。作者希望统治者能够以史为鉴,招贤远佞,革除弊政,避免贾谊之类人才的埋没和浪费。因此,本文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针对性,义正词严地指出贾谊怀才不遇的主要原因,是汉文帝“初立日浅”,而朝中大臣又谗言中伤,这些人左右着汉文帝的决定,所以才导致了“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同时也曲折地投射出作者经世致用的心态。
后人评论
后人称赞欧阳修此文“深切中于时病”。
归田录(选录)
一
陈康肃公①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②。尝射於家圃,有卖油翁释担③而立,睨之④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⑤者何异?
二
孙何、孙仅⑥俱以能文驰名一时。仅为陕西转运使,作《骊山诗》二篇,其后篇有云“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⑦。时方建玉清昭应宫,有恶仅者欲中伤之,因录其诗以进。真宗读前篇云:“朱衣⑧吏引上骊山”,遽曰:“仅,小器也,此何足夸!”遂弃不读。而陈胜、禄山之语,卒得不得闻⑨,人以为幸也。
三
钱思公⑩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11}时尝语僚属{12},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13},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杀深{14}亦言:“宋公垂{15}同在史院{16},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17}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18}尔。
四
京师诸司库务,皆由三司{19}举官监当。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为三司使者常以为患。
田元均{20}为人宽厚长者,其在三司,深厌干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人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闻者传以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
【注】
①陈康肃公:陈尧咨,字嘉谟,阆州阆中(今属四川)人。善射,自号“小由基”,能百步穿杨。②自矜(jīn斤):自夸。③释担:放下担子。④睨(nì匿)之:斜着眼睛看他射。⑤斫(zhuó卓)轮:见《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⑥孙何、孙仅:二人均是宋太宗时进士。⑦秦帝:秦始皇。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明皇:唐玄宗。他曾在骊山上建造温泉宫。⑧朱衣:唐贞观四年规定四品、五品文官的服色为朱色。这里是说由高品级的宫廷服役人员导引。⑨卒得不闻:终于没有被真宗知道。⑩钱思公:钱惟演,字希圣,吴越王钱俶之子,从其父归宋后,官至使相,卒谥“思”。{11}西洛:西京洛阳。洛阳在北宋东京汴梁(今开封)之西,为北宋西京。{12}僚属:官府的佐助官。当时欧阳修、尹洙、谢绛等都是钱惟演的僚属。{13}小说:在中国古代指神话传说、志怪志人、传奇讲史、杂言琐记之类的作品,与今天小说概念不同。{14}谢希深:谢绛,字希深,宋仁宗时历任知州、知制诰。欧阳修友人。{15}宋公垂:宋绶,字公垂,宋仁宗时官至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家多藏书,以读书敏慧强记著名。{16}史院:史馆,宋代史馆称为国史实录院,有修撰、编修、检讨等官,属翰林院。{17}琅(1áng郎)然:读书声清朗响亮。{18}属思:构思命意,撰写文章。{19}三司:宋朝主管财经的机构。{20}田元均:田况,字元均,宋仁宗庆历年间任三司使。
《归田录》共二卷,是欧阳修的笔记集。成书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当时作者辞去参知政事,仅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以《归田》为名,表示了作者希望及早引退,远离官场祸患的愿望。
笔记这种文体,是宋代特别繁荣的一种文学体裁,它们较全面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的时代风貌,文字也大多生动活泼,富于趣味性。《归田录》是其中较早出现的一部书。书中追记朝野遗闻轶事,内容丰富,充分体现了欧公从容不迫的行文风格,不但可以增广知识,有些还颇具启发教育意义。此处因篇幅限制,仅撷取四篇加以品读。
第一则卖油翁的故事,说明人们熟知的“熟能生巧”的道理。作品中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善射箭,以能够百步穿杨自觉了不起的陈尧咨,一个是走街串巷,酌油熟练的卖油翁。写陈尧咨,主要突出写其思想变化,写卖油翁则侧重表现其对事物的见解。
写陈尧咨的转变也是从卖油翁观察的角度写的。“睨之”,对陈的“自矜”略微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至多不过是“十中八九,但微颔之”。“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流露出了陈的自许甚高,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无他,但手熟尔”,卖油翁这句漫不经心、平淡朴素的话,却包含着他对生活真理的深刻认识。任何技艺无论高下,都必须经过长期的刻苦锻炼,努力钻研,才能得心应手,技艺高超。这则故事,把熟能生巧的道理,很自然地寓于故事之中,展示得具体生动,耐心寻味,令人信服。
第二则故事写孙仅作《骊山诗》二篇,歌咏骊山的史迹,因后篇有“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的句子,竟被要陷害他的小人把他的诗和当时皇帝大建宫室联系起来,认为是影射宋朝江山不久,于是将其诗呈送到皇帝面前,幸亏宋真宗只读了第一篇,觉得写得不好,就丢在一边,没有读下去,这才幸免一场大祸。
欧阳修的这则故事,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痛恨小人中伤告密的恶行,也折射出封建社会文字狱的现实。“人以为幸也”,也反映了众人同情孙仅,为他庆幸。
第三则主要记载介绍了钱思公和宋公垂这两个人的读书故事,并补充作者自己“三上”的写作经验。可见天才来自勤奋。
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把三人勤奋好学的人的不同方法体现得淋漓尽致。钱思公,作者抓住“坐”“卧”“上”三个字表现他“平生惟好读书”,经史是圣贤的书,读时必须正襟危坐;小说差一等,可以卧读;小辞在当时还算不上文学正宗,所以“上厕”阅读。可以说,用字极准确形象。宋公垂更是分秒必争,“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读古文就要这样大声诵读。故事富于趣味性,寓庄于谐。
第四则主要讲述的是田元均的宽厚老实。欧阳修选择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通过人物富有特征的片言只语,行动细节,以小见大,去表现其性格、心理和神韵。读起来如见其人,鲜活可爱。田元均一句“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当了几年官,媚笑的太多,以致脸面都像靴子皮那么厚了。令人忍俊不禁,笑毕又发人深思。
后人评论
《宋史·欧阳修传》中称赞欧阳修为文“法严词约”。
新五代史伶官①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⑦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⑧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⑨,函梁君臣之首⑩,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
①伶官:古代乐宫,此处指在宫廷供职的伶人。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参加黄巢起义,叛变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⑥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⑦乃父:你的父亲。⑧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猪一羊。⑨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丝编的绳索。⑩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杀。{11}一夫夜呼:926年,后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指皇甫晖。
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五代史》(《旧五代史》),认为王朝的更迭是由于天命所致,欧阳修对此不以为然。他自己动手撰写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记》(《新五代史》),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这篇文章就是作于此期间,大约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这篇序文与其说是写伶官,不如说是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它虽然是一位颇具勇力之人,打仗时能冲锋陷阵,但他由盛转衰,教训十分深刻,十分惨烈。作者先从王朝更迭的原因写起,落笔有力,足警世人。这正是陆机在《文赋》中讲的“立片言以居要”。应该说,欧阳修的历史观比薛居正深刻,他认识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后,作者回顾历史,概述了庄宗临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描述景象,而在于总结历史教训。文章一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说,此后“盛衰”两字就成为文眼,贯穿全文始终。通过庄宗兴国和亡国的过程,来告诫人们汲取历史教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这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和特点。
当描述完庄宗由盛转衰的过程后,作者开始总结历史教训了。在论述过程中,文章紧扣庄宗“得与失”“盛与衰”,说明立论的历史根据。全文的论据,主要是叙述庄宗接受父命,报仇雪耻,后来由胜而败,由盛而衰的史实。在叙事中融入作者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其中,“天命”是宾,“人事”是主,“天命”是虚晃,“人事”是实指,注意阐述“盛衰”之道在于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续了欧阳文公一贯的“文简而意深”的特点,全文三百余字,却引史评史,就史论事,在真实记述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客观分析、评论,从中归结出发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总结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规律。其精能之致,可谓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称赞其“此等文章,千古绝调”,实不为过也。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十四:“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新五代史宦者传论(节选)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①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②,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③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④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⑤。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
①硕士: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人。②闼(tà挞):寝室旁的小门。帷闼:指皇宫近侍。闼,指门。③抉:挖,挑出。④捽(zuó昨):揪住头发。⑤唐昭宗之事:唐昭宗为宦官拥立,受其挟制,乃引朱温为外援,宦官则劫持昭宗,双方在凤翔恶战年余。后朱温得势,先杀尽宦官,再杀昭宗和朝臣,灭唐。
宦官,俗称太监。本文节选自《新五代史·宦官传》,围绕讨论宦官制度的各种利弊,以起到警示世人和当政者的作用。《宦官传》主要记述了张承业和张居翰两名正直的宦官,歌颂他们对社会长治久安的积极作用。
这篇文章首先对宦官的特行作了精练的概述:“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道出了宦官的因为自身身份而产生的特殊心态,然后具体描绘了宦官和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宦官善于以小善小信获得皇帝的信任;宦官容易借助皇帝逐步把持朝政,“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皇帝终于意识到宦官的危害,但却进退两难,最终多导致两败俱伤。
欧阳修以宦官制度这一尖锐的话题作为主题,本身就是一个新颖而引人注目的题材,再加上论述有力,夹叙夹议,使得文章超出一般史论文的借鉴意义,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本文可以说是欧阳修史论著作的名篇之一。
在充分论说的基础上,作者再次提出文首女娲这个对照物,首尾呼应,论证完整。当然,作者把“乱人之过”的根源归咎于宦官、女娲身上,这种观点在今日看来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末句“可不戒哉”的警示语才是作者写此文的真正目的,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后人评论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欧公五代史论,多感慨,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