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祭文大致写于至和元年(1054)或再晚一些,是在范仲淹死后所作。写法十分别致,不同于一般的祭文,本应该有的对于范公的生平之事几乎无一句具体涉及,而是把行文的重点放在为范公辩斥谗谤方面。“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并列铺成的四字短句,更是层层渐进,把许多的历史事实高度概括,充分发挥了铭文的优势,但是又不加讲究押韵,可谓是扬长避短,有所继承也有所摒弃。
从“举世之善”以下八句,又从为范公辩诬转入议论。围绕着善与恶的斗争这个中心,作者认为:“举世之善,谁非公徒?”即天下之善人,都是与范公志同道合的同类之辈。这些正直有为的善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从而批评指责了那些“欲坏其栋”的恶人,总结了新政过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困难,发出“善不胜恶”与“成难毁易”的感叹。
最后一段是为范公“写怀平生”。范公死后谥“文正”,这是对他一生品行的极高评价,生前被谗毁的人,死后却受到称誉。作者对此感叹说:“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这或者是由于活着的时候有人嫉妒,而死后就无所争了吧!范公的一生已可盖棺定论了,对他的诽谤,可以不必再辩,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可以说“愈久愈明”了,他受的委屈最终得以伸展,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恨了。至此,欧阳修的悲痛之情更加深切哀婉,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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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范公与公,同治同难,故痛独深。”(《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十一)
养鱼记
折檐①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②。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③。因洿④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⑤不筑,全其自然。纵锸⑥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⑦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⑧,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⑨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⑩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
①折檐:屋檐下的回廊。②非非堂:书斋名。是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堂名非非。③植物:这里是种植植物的意思。④洿(wū乌):低凹之地。这里作动词用,挖掘的意思。⑤甃(zhòu宙):用砖砌。⑥锸(chā插):铁锹。⑦忧隘(ài爱):忧愁郁闷。⑧罟(gǔ古):鱼网。⑨无乃:岂不是。嚚(yín银)昏:愚蠢糊涂。⑩自足: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是一篇杂文,也是一篇寓言性的小品文。“杂文”原指作品内容驳杂,于文体不易归类,故以“杂”名之。而所谓小品文,其内容实亦属于“杂”之一类。如尺牍、题跋、随笔、日记等短文,皆在小品范畴之内,而其内容也都是无所不包的“杂烩”。《养鱼记》可以说是抒情与讽刺兼而有之的杂文,作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属于欧阳修早期作品。
全文两个段落两百来字,开头从位置写起,先说明这小池“直对非非堂”,写鱼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有一块未种花草的空地,便用来挖成一个不方不圆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注入了清澄的井水,使之成为池塘。而后描绘了池塘自然风光“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独步岸边,倒也怡然自乐,于是愁绪得以发泄,忧思得以排解。
文章标题为《养鱼记》,实则到结尾处才写自己养鱼的经过,童子因为鱼池太小,只能“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由此便引发了作者的感慨,大鱼不得其所,而小鱼悠然自乐,想到当时社会多用宦官佞臣,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许多有才学之人反倒像大鱼一样被弃于岸边,于是发出“有若自如”的感慨,将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忧虑都蕴含在“大鱼”和“小鱼”身上。
本文文笔优美,工笔描绘,作者艺术的素养和丰富的想象,竟然在这小小的池边获得了充分体现,“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这确是朴实无华的抒情妙笔。同时读者也不难领略到欧阳修初入官场的博大胸怀和昂扬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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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本传评说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①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②,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③,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④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⑥与鼯鼪⑦?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⑧,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⑨!尚飨!
【注】
①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②李敭(yì异):人名。③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④突兀峥嵘:本都是形容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其气概非凡。⑤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⑥狐貉:狐与貉。貉,狸类的兽。⑦鼯(wú吾):大飞鼠。鼪(shēng生):黄鼠狼。⑧畴昔:往日。⑨太上:指圣人。
石延年(991—1041),字曼卿,与欧阳修过从甚密。此人平生以气节自豪,不务世事,为人倜傥,放旷不拘。为文劲健,尤工诗歌,且擅书法。才华横溢而终生不得志,于48岁正当壮年时郁郁而终。当时,欧阳修曾作墓表和长诗哭悼过他。
本文是欧阳修在治平四年(1067)七月间而作。此时作者正遭权臣排挤,上表请求辞职。后来到亳州做地方官,政治上的失意勾起他感念往昔的心情,这一年中他写了多篇怀念故友的祭文,其中对已经去世的石曼卿尤为怀念。《祭石曼卿》这篇祭文,既是对亡友的祭奠,又寄托自己的不平之意。
以情驭笔,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却又得结构之妙。“三呼曼卿”统摄全文,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与己交情而伤感不已。对亡友的景仰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并借凄凉之景抒凄楚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对石曼卿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对其深切的怀念。而最后一呼又采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致伤心落泪,更见友谊之深挚,是祭文中难得的珍品。
作者以繁笔铺陈其墓地之荒凉,却又句句是彻骨的悲辛凄婉。“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承上一段“生而为英”,盛赞曼卿不凡的气度和高尚的人格;“金玉之精”“千尺长松”“九茎灵芝”当为作者的主观愿景,与上一段“死而为灵”相呼应,深蕴作者对朋友的爱怜之情。结尾处点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以理智克制情感,情不自胜。而尾句再陡转一笔,“自古圣贤亦皆然兮”,又表露出一种旷达与率真!末段收笔归结于“盛衰之理”“感念畴昔”上,情、理并陈,意味隽永,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参透荣辱道理,将会坦然面对生活的从容心态。
欧阳修主张文以明道,文以致用,倡行平易自然之文,这篇文章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运用对比的方法,文思纵横,笔力疏放,今与古,近与远,形与名,太上忘情与己之不能忘情都构成对比,把思想感情表达得跌宕起伏,呜咽顿挫。另外,虽通篇押韵,却又突破骈体过于严整而板滞的局限。句式以四言为主,用了不少排偶句;又不拘泥于四言而间以散文化的句子,灵活伸缩,整散结合,长短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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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①三篇,曰:此《中庸》②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③,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④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⑤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⑥;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⑦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馀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注】
①《复性书》:李翱研究人性问题的著作。②《中庸》:本是《礼纪》中的一篇,相传为孔子之孙孔伋所作。③《幽怀赋》:李翱所著。其序云:“朋友有相叹者,赋幽怀以答之。”④上下其论:斟酌研讨他的议论。⑤神尧:指唐高祖。唐高祖谥“神尧皇帝”。⑥今之事:指吕夷简专权,驱逐范仲淹“朋党”一事。⑦脱:倘若,或许。
本文是一篇短小的读后感,作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当时作者正在贬官赴夷陵的途中。
此文本是迁谪文学,但却丝毫不见幽怨的之风,全无戚戚之色。欧阳修以独特的艺术手法,委婉曲折、平易从容,赋予迁谪文学一种全新的审美内涵。作者没有直截了当地评价李翱《幽怀赋》,也没有慷慨激昂地吐泻自己的满腔义愤,而是灵活地运用多种手法,由远而近,欲扬先抑,蓄势并发,逐渐地把情感推向高潮,同时水到渠成地将文章的主旨凸显出来。比如文章主要是写读李翱《幽怀赋》的感想,却先用李翱的其他两篇文章作铺垫,直到最后才写到《幽怀赋》,并描绘了自己读《幽怀赋》时的情景和感受:“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真是爱不释手,赞叹不已,大有相见恨晚,深恨自己与李翱生不同时之意。
作者欣赏赞叹李翱《幽怀赋》的原因,是因为这篇赋中的一段话引起了作者的强烈共鸣:“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作者认为,李翱能够摆脱个人得失穷通的卑微情感,不徒然悲老,亦不自怨自艾,而是虑道之非行,忧时之艰危。这种不戚戚于个人进退得失的磊落胸怀与心忧天下、胸怀天下的高尚思想境界,才是作者与李翱之间的精神契合点。
试想在作者仕途人生遭受挫折、革新势力屡遭打击、一大批国家的中坚力量被贬官罢官之际,尚能够引李翱为同调,强调失意者不应当仅仅为个人的遭遇发泄不平,不应当沉溺于哀怨与牢骚之中,而应当忘怀个人得失荣辱,以天下为己任,继续求索,很显然,作者是有为而作,用心良苦。
第三段,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转折句,使文意发生陡转,将李翱所处的唐王朝与当时的宋王朝进行对比,非常自然地由历史人物的评述转到对现实的感慨。作者提出自己的设想说,李翱幸亏不是生在今天,否则他会更加忧心,言下之意就是宋王朝的政治弊端和危机比李翱所目睹的唐王朝更严重。表达出“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这种令人忧心的感叹。
这篇读后感以“忧”为文眼,以李翱的《幽怀赋》为引子,由古及今,由人及己,一波三折,层层递进,将作者的忧时之心、愤世之意,曲折而又尽情地吐泻。全文在环环相扣的论述中,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痛切的愤世之情,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可以说,《读李翱文》既是作者逆境中的自我鞭策,也是与遭贬谪的诸多同道的共勉。本文折射出作者的高尚人格、博大胸怀和贤者风范,贯注了中国传统的“可叹也夫”的人文情怀,又凝聚了庆历之际独特的时代精神,闪烁着不朽的思想光辉,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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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上评其文为“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
贾谊不至公卿论
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移风俗之厚者,以孝文为称首;议礼乐,兴制度,切当世之务者,惟贾生为美谈。天子方忻然说之,倚以为用,而卒遭周勃、东阳之毁,以谓儒学之生纷乱诸事,由是斥去,竟以忧死。班史赞之,以“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
予切惑之,尝试论之曰:孝文之兴,汉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诸吕之危继作;南北兴两军之诛,京师新蹀血①之变。而文帝由代邸嗣汉位,天下初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②,衣绨履革③,务率敦朴,推行恭俭。故改作之议谦于未遑,制度之风阙然不讲者,二十馀年矣。而谊因痛哭以悯世,太息而著论。况是时方隅未宁,表里未辑,匈奴桀黠④,朝那、上郡萧然苦兵;侯王僭拟⑤,淮南、济北,继以见戳。谊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愿试属国以系单于之颈,请分诸子以弱侯王之势⑥。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鉴秦俗之薄恶,指汉风之奢侈,叹屋壁之被帝服,愤优倡⑦之为后饰。请设庠序,述宗周之长久;深戒刑罚,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优臣子之礼;置天下于大器,所以见安危之几。诸所以日不可胜,而文帝卒能拱默⑧化理、推行恭俭、缓除刑罚、善养臣下者,谊之所言,略施行矣。故天下以谓可任公卿,而刘向亦称远过伊、管⑨。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立日浅,而宿将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斩级矢石之勇,或鼓刀贩缯贾竖之人⑩,朴而少文,昧于大体,相与非斥,至于谪去。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
且以谊之所陈,孝文略施其术,犹能比德于成、康。况用于朝廷之间,坐于廊庙之上,则举大汉之风,登三皇之首,犹决壅稗坠耳。奈何俯抑佐王之略,远致诸侯之间!故谊过长沙作赋以吊汨罗,而太史公传于屈原之后,明其若屈原之忠而遭弃逐也。而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天年早终。且谊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则固之善志,逮与《春秋》褒贬万一矣。谨论。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