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大声了些,立时引得原本沉思不语的瑾王侧目看来。
冬日淡淡的阳光穿过廊柱投洒在明华容身上,为她苍白的面庞添上一抹浅淡绯色。她浓黑的双睫微微下垂,将灵动的眼眸遮住大半,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仗义执言的人并不是她。
——寻常的闺中女子见到这些事,都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以示自己的清白无瑕,但这少女却毫不避嫌地出头说话,是大胆无畏,还是坚信老师的人品?
再联想起她之前刁钻的辞锋和乖巧看书的模样,瑾王心中不禁难得生出几分迷惑:诸般模样,种种面孔,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而肖维宏听到她的话,神情却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激:他名满天下,在明府屈尊做了两年的西席。可横祸飞来之时,所谓的知音,所谓的东家不分青红皂白便恶语相向,阖府上下,竟只有一个韶龄少女站在他这边!
——如果他当年没有纵情任性地放逐自己,今天是不是不必受这场污辱?天下处处都是势利眼,果然只有拥有名利权势,才能活得随兴自在吗?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径自走向人群,将哭成泪人一般的张姨娘从地上搀扶起来。
见他旁若无人地做出这些举动,明守靖气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肖维宏!你和这贱人——”
“住口!”肖维宏突然怒斥道,“我是收了青心做给我的扇袋,那是因为她是我妹妹!我身为兄长,为何不能收?”
这意外的答案像一记惊雷,重重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惊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白氏立即大声说道:“不可能!她才多大?你又多大?而且你们连姓氏都不同,怎么可能是兄妹?”
事到如今,张姨娘见再无法隐瞒,便一边哭,一边解释道:“当初我还没出生哥哥就离家上了京城,直到我四岁才回来。后来因为亲戚们总碎嘴念叨哥哥的事,哥哥受不得气,索性就离了家,一两年才回去一次。这么着过了十几年,倒也相安无事。谁知三年多前那场兵乱,家乡也来了流寇,十里八乡稍微殷实的人家都遭了殃。那些恶人杀到我家时,我躲在米缸里侥幸逃过一劫,爹娘和小弟却都被他们乱刀砍死了。我绞了头发用炭抹黑了脸,混充男人夹在流民里逃到帝京,本想来找哥哥,结果却被人牙子骗走。幸而是老爷买下了我,才没流落到更不堪的地儿去。”
说到这里,她凄然看了一眼肖维宏:“我知道哥哥的脾气,我本是好人家的儿女,既然做了妾,也没脸再去找他,更没脸再用原本的姓氏,便改用了娘亲的姓。这府里我人微言轻,没什么人帮我。本指望先替老爷生下一男半女,再央求老爷替我作主,请官府将害死爹娘小弟的恶贼捉住。直到前几日老爷在书房和先生商量事情时,我恰好去找老爷,才发现家学里的先生,竟然就是与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说罢,她用帕子捂住脸,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众人都没想到,平日里看似美貌浅薄,很有几分小脾气的张姨娘竟有这段过往。而她不惜开罪白氏也要讨好笼络明守靖,原来竟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讨明守靖欢心,好替自己父母报仇!
一时间,上至主子,下至奴仆,看向张姨娘的眼神全都变了,从原本的鄙夷厌恶,变成了怜惜敬佩。
唯有白氏,听到这番话后急眉赤眼,忘形地尖声说道:“不可能!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你编的谎话,好遮掩你们的丑事!若是你们真是兄妹,那扇袋上的暗款私语,又是哪里来的?你既已认出了他,为何不禀报给老爷知道?”
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令不少人都暗中皱眉。明华容看了一眼面露不快的瑾王,再看看一脸尖刻的白氏,但笑不语。
张姨娘抽抽噎噎说道:“我不知道。我送哥哥的扇袋只绣了竹纹,并没什么表记。是我坚持不和哥哥相认的。哥哥是天下有名的名士,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有个给人做小妾的妹妹,那他岂不成了笑柄?哥哥心气那么高,怎么受得了旁人讪谤?今天我本宁愿一头碰死在这里也不会说出来,但没想到哥哥……哥哥……”
“你吃了这么多苦,我后悔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给我丢脸?我若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不敢与你相认,我成什么人了!”肖维宏将泣不成声的妹妹扶在肩头,冷冷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明守靖和白氏:“尚书大人和尚书夫人这下满意了?我肖某倒有件事想问个明白:我好端端放在房中的扇袋,怎么会跑到别人手上,还多了所谓的私通款记?”
没料到捉奸事件竟是这般收场,明守靖一时难以接受。他心里已信了六七分,但他向来习惯推卸责任,为自己开脱,习惯成自然,当下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单凭你一面之词,我如何信得?至少得先回你家乡调出籍册,细细查访再——”
“不必。”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倏然截断了明守靖的话:“我素来敬仰肖先生的学问,曾打听过不少他的事情。三年多前神州动乱之时,肖先生曾不顾朋友反对,离开相对安全的帝京回到家乡寻找亲人,正与这位姑娘说的时间吻合。更何况——”
瑾王看着哑口无言的明守靖,微微一笑,眼神却颇有几分责难:“肖先生钟情不幸早逝的未婚妻,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再娶之事,天下皆知,又怎会做这等下三滥之事?这本是一想便知,明尚书却偏偏听信内院妇人一面之辞,引出这场闹剧。今日之事小王皆看得分明,恕小王直言,明尚书,你贵为朝臣,却还不如你的大女儿见事明白。”
瑾王声音温声细语,单听那语气,完全没有分半责备之意。但明守靖却大是不安,又是惶恐,又是后悔。想到惹出这场风波的正是白氏,他立即说道:“下官惭愧,下官惭愧!下官一直忙于政务,内院之事皆交由夫人打理,此前从未出过岔子,不想今日竟被她蒙蔽,闹出这场笑话,不但惹得王爷不快,更险些冤枉了清白之人,断送了我与肖先生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