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自古总有无数船只往来,小舟,商船,画舫,全数承载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不晓得哪里有歌女在曼声轻唱:
“烟笼寒烟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声音,凄迷哀婉,似不知藏了多少愁思在其中。
“爵爷,这舞伎、歌伎全是秦淮河上秦楼楚馆里最出色的,连襄王爷想见她们歌舞一曲,也要排着队等呢。”江上一艘华丽的画舫里,一名略发福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讨好坐在上首明床上的黑衣男子,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飞雁,还不给爵爷斟酒?”
披着一袭粉色轻纱的舞伎,娇笑着偎向斜斜地半躺半靠在明床上金冠黑衣的男人,伸出一双春葱似的柔嫩玉手,执住一只琥珀镶金盏,凑近他线条冷峻的薄唇,柔声说:
“爵爷,飞雁向您敬酒。”
被唤做“爵爷”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柔媚无骨般伏在他膝上的艳丽舞伎,然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频频擦拭冷汗的中年人。良久,久到飞雁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脸上妩媚的笑容已经僵掉,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准备喝下这杯酒时,他突然倾身,就着飞雁的玉手,将琥珀金盏内的酒一饮而尽。
“爵爷您好坏,害奴家的手都酸了。”飞雁不依地想轻捶他的胸膛。
他锐眼一冷,在众人尚不及察觉时伸出手擒住飞雁的手腕,淡淡道:“飞雁姑娘,让你这样一名美人儿充当我的侍婢,真折煞我也。姑娘既然名为飞雁,想必舞艺不凡,还是请为我舞上一曲罢。”
飞雁一愕,神色有些不信似的尴尬。她虽然不敢自比西施王蔷,但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女,他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语气里竟然还有隐隐的不屑。然,她只是一名身不由己的青楼女子,看人脸色是她的本能。所以,她又换上一脸巧笑嫣然。
“既然爵爷喜欢,奴家就为爵爷舞上一曲六幺罢。”
说完,她缓缓起身,莲足轻移,走到船舱中央,向在一旁操琴的歌伎一点头。“姐姐,烦劳你了。”
操琴的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一拂,如泉水铮淙的琴音已经流泻一室。
沈幽爵却半垂下眼帘,掩去他墨绿色眼眸里的幽光,并不专注于飞雁的轻盈舞姿。他自蓬莱幽境一路南来,蓬莱的势力,在北方比较强,但一入了江南,虽然仍随处可见蓬莱幽境旗下的商号,然而,月冷山庄的势力已可以与之比肩。
月冷山庄,他修长的手指轻扣明床的扶手,一下又一下。童年时,他已经知道在他所不了解的江南,有一处地方叫月冷山庄。当时的庄主,是江湖上人人传扬的江湖第一美人月初晴。月老庄主只得月初晴这一个女儿,是以不晓得有多少权贵显赫江湖豪杰文人雅士希望获得她的青睐进而做了月冷山庄的乘龙快婿,以便待将来月老庄主百年之后,可以把持江南第一庄的大计。可是,月初晴却在所有人的追求中悄然生下一个女婴。没有日知道她女儿的父亲是谁,所有觊觎山庄的财富,企图上门认女儿的人最后都无声无息地绝迹江湖。最终,再没人敢这门自称是她女儿的父亲。而月老庄主在仙逝之前,将整个山庄留给了女儿月初晴,并立这了最新的家规:月冷山庄,传女不传子,传媳不传婿。换言之,就算娶了月初晴,也得不到月冷山庄。而,月初晴的女儿,时年三岁的月无情,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的唯一继承人。
他的师傅,蓬莱幽境的旧主,常在书房里对住月初晴的一幅画像幽幽痴立良久,不动不语 ,仿佛神魂已经随之而去。所以当九之后,月初晴因病辞世,留下女儿月无情以十二岁稚龄接掌偌大的山庄时,他毫不意外师傅会甩手将蓬莱幽境所有的事务都抛给也只不过二十岁的他,从此彻底隐退江湖,然后消失在名山大川中。
他一直知道师傅这样努力地经营蓬莱幽境的势力,并不是要雄霸一方,而是希望可以配得上月初晴江南第一庄大小姐的身份,可以同她站在一样的高度。师傅甚至不奢望娶佳人过门,他只想关注她的生活,知道她过得快乐。却未料,月初晴年方三是二岁便早早辞世。师傅顿失心灵支柱,心灰意懒,洗手收山,从此云游四海,再不过问俗事。
眨眼八年过去,想必月无情早已经由青涩少女长成风华绝代的美人了罢?因为师傅对月氏无望而不悔的执着,让他这些年来下意识留意月冷山庄的动向。他知道月无情在初初接掌山庄的一年间,击退了武林人士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三人在当时排名位列江湖高手前十名。之后,这个数字逐年递减,及至今时今日,除非是瞎了眼聋了耳的无知鼠辈,江湖上没人会不知死活地动月冷山庄的脑筋。
沈幽爵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唇。最近,似乎有人暗中想对月冷山庄不利。他此番南来,除了巡视自家商号,也在考虑,是否,要出手帮助月无情。毕竟,她是师傅最挂念的人的女儿。
不过,他冷冷笑了起来,月无情绝非泛泛之辈。他虽然从未见过她本人,却也对她的行事风格略有了解。她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和“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的原则。他且不忙,先静静旁观一阵罢。
沈幽爵睁开眼,慵懒地看飞雁跳舞,一边分神观察额上冒出细细汗珠的中年胖子——徐富。
徐富是蓬莱幽境蓬莱商行在金陵的总管,这些年以为天高皇帝远,他这个主子鞭长莫及,就私自提价,收授回扣,做假帐中饱私囊。他也不揭穿他,只等徐富自己来向他坦白,他会留徐富一条全尸。倘若他离开金陵的那一日徐富还心存侥幸不肯主动吐实,就莫怪他心狠手辣了。今天,他来参加这个所谓蓬莱商行大客户中元游河会,不过是想看看徐富平日是怎么挥霍的。果然,金陵名妓,美酒佳肴,奢靡之余,另他淡淡厌恶。
沈幽爵并非不好女色的柳下惠,但他绝没有在众人面前表演的兴趣。
倏然,他墨绿色眼瞳冷冷扫向操琴的歌伎,眼光如炬如电。
紫衣歌伎被他凌厉的眼神所震慑,纤手一抖,竟弹错了音。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沈幽爵一笑,淡淡道:“你——过来。”
船舱内觥筹交错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谁也不明白这个突然加入夜宴的爵爷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地懒懒倚在明床上,怎么突然就打断舞乐,指定歌伎去陪他呢?
“恋荷,还不快过去陪爵爷。”徐富忍住擦汗的冲动,向恋荷使眼色。心里却暗暗叫苦,什么秦淮名妓?冷幽爵只不过轻轻扫了她一眼,竟让她张皇失措到弹错了琴音。他的主子据说精通琴棋书画,犹擅音律,而这女人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烂污。
“爵爷,奴家还没舞完一曲呢。”飞雁咬住樱唇,似怨非怨地说。她使出浑身解数,却引不起这男人的一点兴趣,恋荷只不过拂错一音,就被他点召。
恋荷垂下头,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过来。”沈幽爵沉身再次命令。
“哎呀,姐姐,爵爷叫你呢。”飞雁连忙娇呼。她虽嫉妒恋荷被冷魅邪肆的俊伟男子看中,却也不想恋荷因违背客人而受到责罚。
恋荷终于低垂着芙蓉面,起身踱至明床边。
“坐。”沈幽爵轻拍身侧的位置。
“谢谢爵爷。”恋荷依言坐了下来。
沈幽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摇了摇,又捧起她的手,细细审视。
“啧啧,好一双玉手,骨肉均亭,肤似凝脂,指若春葱,无一丝瑕疵。”他竟笑了起来,执起两根食指,握在手心里,幽深的眸光一闪。“可惜,这样一双手,抖得这么厉害,连抚琴这么优雅的维生的最基本的事也做不好,那,还留你这双富贵手有何用处?不如,就斩下来送我罢。”
言罢,他只手用力向下拗折,恋荷两根被握在他手心里的食指吃痛,疼得闷哼一声,但仍忍着没有叫出声。
顿时,船舱里所有客人的脸色都变了,被他冷淡而嗜血的说辞给败了兴。
而恋荷更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他脸上的淡漠笑容及眼里波澜不兴的黯沉幽光令她相信他真的会砍下她的双手,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如,一双手换恋荷姑娘的一双手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恋荷这一双美丽无匹的手今日顶将不保的时候,一管清朗冷冽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竟仿佛天籁一般。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声音的主人,连沈幽爵都将他森海似深幽的绿眸循声望了过去。
“倾、倾公子。”徐富干巴巴笑了一笑,又用袖口擦了擦汗。老主人云游四海之后,新主子这是第一次南来。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沈幽爵,可听说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不残暴,却也绝不仁慈。
“哦?”沈幽爵放开恋荷,换了个姿势侧倚在明床上,薄唇勾起一个有趣的笑容,这个清秀的弱冠少年,眼神明亮直率,不闪不避地迎视他。这少年,如若不是真的天真良善到勇敢,那便是智计深沉到狡猾了,以他的阅历,竟然——猜不出他是前者还是后者。他只手撑住下颌,挑眉。“用谁的手换?你的吗?”
白袍青衿玉簪的倾儇执一把折扇,笑吟吟摇了摇手。
“我的手换恋荷姑娘的一双手,那真是不值。这双手,既不能拂琴,亦不会针黻,更是粗糙无比,同美人素手相较,简直一无是处,怎么能拿我的手来换?”
“不拿你的手换,又拿谁的?”沈幽爵的眼神更深了。这个倾姓少年,不简单啊。
“一对产自天竺无暇美玉雕琢而成的翡翠佛手如何?”倾儇仍是轻浅微笑。“恋荷姑娘的手美虽美矣,可惜始终是维持生计的工具,砍了下来便没什么用了。沦落风尘已经很是无奈了,不如卖在下个面子,就此算了罢。”
“你又是什么人?”沈幽爵坐起身,戴着黑玉扳指的左手抚上腰间的的配剑,仿佛一个不开心就会挥剑斩去恋荷的一双手似的。
“爵爷,这、这、这位倾、倾公子,是——”徐富白胖的脸又苍白了一分,月冷山庄的总管事若被得罪了,那可怎么了得?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倾儇淡定道。“不知爵爷认为这桩生意做得做不得?”
月冷山庄?沈幽爵眯起了眼。有趣,这样不卑不亢的少年,竟然是月冷山庄的总管事?月无情究竟是用人不疑,相信他的本事,亦或月冷山庄已经人才凋零到了要一个弱冠少年来商洽一切事务的地步?只怕是前者的可能居多。倾儇,他记住了。
“倾公子,既然如此,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一位身怀一流武工,顷刻之间可以杀人于无形的高手,会沦落风尘,想必不是为了维生这么简单罢?你说是不是,恋荷姑娘?”
他说话的同时,一双慵懒的眼已经望向了瑟缩在一边的恋荷。
“一曲六幺,被你弹奏得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也真不简单。只是,一个青楼歌伎,怎么会用这样浑厚的内息?你计划了这么久,厕身青楼,不应该因为我的出现而打乱的。真是沉不住气啊,恨我到欲除之而后快,却还要勉强自己笑脸迎人,太辛苦了。”
“爵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恋荷姑娘可是连襄王爷都慕其琴艺的名妓,怎么可能是武林中人?”席间有人大着胆子问,不忍心美人儿无端的少了一双手。
倾儇静静注视眼前这个拥有一双魔魅眼眸的男人。她知道许多域外番邦人士都有蓝绿紫灰等色的眼瞳,然今日却是第一次看见,果然有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想要探究那眼眸后的真相。由徐富对待他恭敬得近乎畏惧的态度,以及“爵爷”这一称呼看,她已经有九分笃定,上首明床上的黑衣邪魅男子,应是蓬莱幽境的主子——沈幽爵。她的眼光再调向看似害怕的恋荷,一抹淡淡的了然微笑泛于唇角,她的心,始终太软了。
“也罢,既然爵爷有理由,这桩生意不做也无妨。”倾儇摊了摊手,表示不再过问。强出头本不是她的风格。救不下,那便罢了。沈幽爵只是斩下恋荷的一双手,已经是慈悲了罢?
“我要杀了你!”恋荷见唯一替她求情的人也放弃,突然旋身从古琴的琴腹里抽出一柄短剑,直直刺向依坐在明床上的沈幽爵,可惜剑尚未触上他的衣襟,已被人用剑气从旁斜斜荡开,一名黑衣侍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爷?”尚泽一边从容应付恋荷凌厉的攻击,一边还分心问自己的主子。
“我没事,你速速解决了她罢。我要她留下一双手来。”
“是。”尚泽衔命,手腕一抖,挽一个剑花,往恋荷身上招呼。众人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过,然后听见一声惨叫,一双血淋淋的手已落在船舱内铺着雪白波斯地毯的船板上。而恋荷,已然失去了一双手,片刻之前,还在抚琴的手。
恋荷血色全无的脸上尽是怨毒憎恨的表情。
“你会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她凄厉的叫声在夜晚听来格外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