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不杀你是我最后的慈悲。”他并不看她,反而留意一直静静在边上旁观的倾儇,他不想倾儇认为他是个暴君。而他发觉,倾儇只是平静地注视一切的发展,脸上的表情始终无波无澜,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会中途冒出他的侍卫,更不讶异他最终要尚泽斩下恋荷的一双手。自始至终,他连眼都未眨一下。而有些来客,已经伏在案上呕吐了。
而一开始心里有些许妒忌恋荷好运的飞雁,此时此刻已是一脸见了鬼的惊恐表情,连滚带爬地躲在了倾儇身后。她虽然是女流,一个身份卑微的**,可是见风使舵她最懂。这整艘画舫上,此情此景下唯一保持镇定面不改色的,竟是她最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似的倾儇。也只有倾儇,让她觉得安全而无害。
徐富则心中叫苦不迭。他的波斯地毯,他的中元夜宴,被爵爷这么一搅,谁还吃得下去?只怕统统要扫兴而归了。更糟糕的是,这会让他损失许多潜在的客人。
“徐掌柜的,在下也出来的够久了。今夜多谢徐掌柜的招待,他日有什么敝庄所需,还望徐掌柜的按时差人送来。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倾儇向脸色不佳又拼命掩饰心中慌乱的徐富揖了一揖,又向在座其他人拱手。“先行一步。”
说完,倾儇纤细的身形已往画舫外走去,下了船舷,登上一直候在画舫一侧的轻舟,迅速离开。
其他原本是想寻欢作乐一夜的客人,见沈幽爵没有阻止倾儇离去,也纷纷各找借口,在他深幽莫测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离开。
沈幽爵却浅浅笑了起来,虽然一开始他已经被坏了兴致,但总算有意外的收获。
“徐富,月冷山庄每年购进多少蓬莱商号的物品?”
“布匹米粮,多是民生用品。”
“由何人出面商洽?”哦?月冷山庄倒也大方,不计较往对手商行里送银子?
“一贯是倾公子同他的丫鬟。”
“没你的事,下去罢。还有,这双手,你可以送回妓院给嬷嬷,告诉她,蓬莱幽境虽不追究,但麻烦她,从此她楼里的姑娘,不许出现在蓬莱商号的势力范围以内,否则,我要秦淮河上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是是,属下这就去办。”徐富一边擦汗一边赶忙退了下去。
“爷。”尚泽小声问脸上表情颇愉悦的主子,至少以他的经验,他现在应该是心情大好才对。
“去找知无不言,给他三天的时间,我要倾儇的一切资料。”
“是。”尚泽声音未落,人却已经飘身飞纵入秦淮夜色里了。
而沈幽爵,则慢条斯理执起白玉酒壶替自己倒了一盏酒,慢慢饮了下去。好酒,他赞叹了一声。今夜,他这一趟南行,才真正有趣了起来。
“都下来罢。你们一路躲躲藏藏尾随在我后面,餐风饮露,你们不累,我却累了。还不给我下来?”他懒洋洋向画舫精美的船顶举了举杯。
“嘿嘿,嘿嘿,爵爷不愧是爵爷,我们再小心也瞒不过您老的法眼。”讪笑数声,从画舫的横梁上,跃下三个十二、三岁,相貌衣着完全相同的蓝衣小童。
“我还同爹爹打赌,爵爷何时会发现我们,却原来爵爷一早已经察觉了。”虎目直鼻长相极端讨喜,满脸慧黠神色的少年,穿北方小孩子惯穿的夹袄,腰间系一对悲风短刀,似是观音身旁的童子。
“我就说跟得太近了,爵爷一定会发现的。”背后背着一柄精钢长剑的少年耸耸鼻尖,颇有“早知今日”的感慨。
“阿爹又赢了。”臂上缠着一条赤炼长鞭的男孩懊恼地嘟囔。
“镇东、镇西、镇南,你家爹爹似乎还忘了告诉你们,若果被我活逮,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得很惨。”沈幽爵斜睨了三个犹不知死活的男孩一眼。他们是他师弟的三胞胎儿子,生性活泼好动,整日觉得呆在蓬莱幽境里太无聊,吵着要跟他南来。他不允,他们竟私自出了蓬莱,跟在他身后。“你们爹爹顶多罚你们蹲马步站梅花桩,真是便宜了你们。我看,不如罚你们抄诗经论语各一百遍,回到蓬莱记得交给我。”
“啊--师伯,不要啊!”使长鞭的镇南哀号一声,抄一百遍诗经论语?比让他站三天三夜的桩更惨无人道。“不要啦,师伯。”
“呵呵,师伯,您大人有大量,何况爹爹晓得我们跟上来,多我们三人,您的安全又多了一层保障。”腰悬双刀的镇东阿谀地说。
“师伯,如果你不罚我,我可以告诉你,你十分注意的那位倾、公、子的秘密。”背长剑的镇西是三兄弟里最老谋深算的,紧要关头,兄弟放两边,自己放中间,他才不理另外两个笨蛋的死活。
“哦?说来听听。”沈幽爵浓眉一挑,镇西是三兄弟里唯一继承其父诸葛九霄智机百变狡猾慧黠性格的,行事冷静优游,颇有乃父之风。
“师伯答应不罚我,我才说。”镇西同他讨价还价。
沈幽爵听了,只是耸耸肩,这小鬼,太低估他了。
“你不说也无妨,等尚泽带回我要的消息,你说你的秘密是否还有价值?”
“狐狸!”镇西暗暗恼。“好罢,我说。那位倾儇倾公子其实是——”
他拖长了尾音,沈幽爵撑住腮,好整以暇地等他揭晓,三胞胎里的另外两人也眨动一式一样圆亮的大眼等待他的下文。
“他其实是个女子。”镇西终于在三人的注视下说。
“女人!?”太震撼了罢?镇南和镇东脱口低呼。他们藏身在画舫船顶的横梁上,下面发生的事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面对血性混乱场面镇定如恒面不改色似倾儇,怎么可能是个女人?且,这不是一场为男人办的游河会吗?
女人?沈幽爵墨绿色的锐眼里闪过微不可觉的诧异。
“何以见得?”他反问。
“太师傅留下的书籍里有一本描写,男与女,无论外形如何相似,骨骼始终不同。她的骨骼比例分明就是女子。就算她比寻常女子略高一些,但从背影、行走的姿势,已能分辨出她的性别。”
沈幽爵听了,抚掌而笑,笑声传入夜色里去。
“镇西,你倒没有浪费你太师傅留下的那些书。好,非常好,我不罚你。”
“呜呜,镇西真奸诈!”另两个小童的哀号声随即响起。
月冷山庄今夜也张灯结彩,所有的仆从都聚集在观月居前的中庭里,喝酒赏月,连一向冷面阎罗似的侍卫总领罗都暂时放下严肃的表情,与大家把酒言欢。
“小姐吩咐过了,今夜大家不分主从上下亲疏,尽情地饮宴,只是明日起床莫耽误的工作就好。”夏晓执着酒盏告诉众人。
“谢谢小姐。”
“谢谢庄主。”
“晓姑娘,小姐呢?”
侍卫总领罗在夏晓行经他身边时,拦住她问。
夏晓看了一眼黝黑高壮如一尊铁塔似的罗,又将视线转了开去。
“罗总领,小姐累了,先歇息去了。”
“啊,那请小姐多多保重。”罗黝黑的皮肤上竟泛起可疑的红光,只是夏晓的视线停留在别处,所以并没看见。“呃,晓、晓姑娘,你、你也注意身体。”
“谢谢罗总领关心。”夏晓奇怪地瞥向他,怎么这铁血汉子突然之间就结巴起来了?怪人!她福了福身,越过他,代表小姐向其他人敬酒去了。
酒过一旬,秋悉红着一张天生长不大的娃娃脸,小步跑到夏晓身边,扯住她的衣摆,小小声笑谑。
“晓姐姐,罗大哥的眼光一直追在你身后,看起来真是追在花儿后面的蜜蜂。”
夏晓听了,只轻啐了一声。“胡扯,赶快敬完酒回去陪小姐。”
“小姐又去庄后的月冷庐了,你知道那里是禁地,除了春知姐姐曾经有机会跟小姐一起进去过,再没人——”秋悉顿住,心知说错了话。春知,始终是她们四人里的大姐。曾经,那么体贴,那么关心她们。
“小姐心里是最难过的。”冬谙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两人的身后。
“如果有人能分担小姐的重担就好了,可惜——”夏晓叹息。天下人都只知道月冷山庄在小姐的管理下,蒸蒸日上,拥有超凡脱俗的地位,却不晓得小姐一个支撑得有多么苦。小姐总是用超龄早熟的寂寞眼光俯瞰经她运筹帷幄经营壮大至斯的山庄,而可以与她分享这一切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做好小姐交代的每一件事,是我们唯一可以替小姐分忧的办法。”
依山而建的月冷山庄的最深处,有一片高大的相思竹林,被茂密的枝叶包围着的,是数间精致竹楼,竹楼的一侧,有三块石碑,竟是三坐简单的坟墓。
“去年紫陌青门,今年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沐在冷冷月光中的玄衣女子长发随意披散,任夜风将之拂起又落下。清冷的低语传入月夜里。
“外公,娘,奶妈,我见到他了,他比我想象中英俊潇洒。他不知道我。他——谁?!”
突然,她扬声问,夜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细响。
“无情儿,你还是这么敏锐。”一道有些戏谑,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男音在一阵低沉的笑声过后响起。接着,一名金冠紫袍玉带的男子自竹林外缓步踱了出来。
“王爷。”无情原本冰冷而充满锐利警戒的眼,瞬间又变回了初始时的淡定,甚至潜藏了微不可觉的笑意。
“无情儿,你始终不当我是朋友。唤王爷多生疏?叫我允聪就好。”来人,正是被远谪金陵且永世不得入京的当今太子的亲弟--襄王朱允聪,笑眯着一双睿智的眼。
五年前,京中太子党担心皇上有朝一日收回成命,颁旨召他返京,怕他会回去同太子争夺皇位,阴谋陷害不成,竟请了江湖上最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杀手来取他的性命。或者是他命不该绝,又或者是老天可怜他,身中十一处剑伤、毒气攻心已在垂死边缘的时候,他遇见了往金陵别府避暑的月无情。她独排众意救了他,偷偷将他渡进月冷山庄后的禁地,替他解毒疗伤,从未假手他人。无情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只要有一点风声泄露,不只是他这垂死的王爷,就连整个山庄都会面临被株连九族的命运。那时,她还只得十五岁,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三个月后,他痊愈。接着,他成了流连青楼不务正业的花心王爷。人们皆以为数月前王爷遇袭被救后,丧失记忆,性格大变。也只有无情晓得,他这是为求自保而使的欺世障眼法。
“我若不当王爷是朋友,王爷现下只怕已经是无情剑下亡魂。”无情淡淡说。“不知王爷月夜只身前来,有何贵干?” “沈幽爵来了金陵,有人在他的画舫上行刺他。虽然未能得手,但在月冷山庄脚下行凶,很难不予人诸多联想。”他不理俗事,但他关心无情,近来许多事,分明都是针对月冷山庄而来,让他有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知道。”但无情仍是谢谢他。
“又是倾儇先知道的?”襄王朱允聪的语气里满是怜惜。
“是啊,又是倾儇。”无情微笑。
“无情儿,你这样不累吗?嫁给我罢。嫁了我,好歹有襄王府替你撑腰。”他走近无情,伸手撩动她披散的长发。“做了我的王妃,顶着已婚妇人的身份,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欢的事,研发武器已成为兴趣,再不必卷入江湖是非。”
“倘使我嫁给你,你府里的那一位,会先喝光秦淮河上所有的醋,然后再杀了我。”无情这回笑得如若春花,柔和而娇美。“君子不夺人所好且有成人之美,我不会同那人共夫。所以,王爷的好意,无情心领了。”
“如果是你,他会接受的。”朱允聪十分郑重认真地说。他绝没有开玩笑。那人,孩子气又赖皮,卤莽又火暴,连对他都会三不五时狂吼扔东西拳打脚踢,可是那人对住无情,总会不自觉收敛脾气,露出最优雅得体的一面。他晓得,那人如果不是先爱上了他,大抵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上月无情。然而他一点也不嫉妒,他知道,他们三人倘若生活在一起,会开心幸福。
“可我却不行。天下之大,我只要一个人。一个只看我、听我、爱我的人。”无情敛去笑容。“如果没有,我宁可空闺独守至老死的一日。”
朱允聪深深看了一眼无情,没有为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露出讶然。
“无情儿,你将你绝世之姿藏在清冷的面具之下,又怎能让那个你要的人找到你呢?”他看得出来,无情始终是不快乐的。无论她的笑容是深是浅,都难及眼底。或者,找到一个全情爱她的人呵护她照顾她,会让她一展女子应有的欢颜。
无情仰起头,静静望着天空中一论皎洁的明月,美丽无匹的一双凤目里是莫测无边的迢遥。终于,她收回视线。
“王爷,夜深了,您该回去了,免得有人担心。”
朱允聪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顶,却终是没有。无情不是小女孩,许多女子似她这般年纪,已经是三五个孩子的娘了。在冷静与洞悉上,他有时自认尚且比不过她。
“那好罢。你自己要注意。有什么事,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恩,代我向司空问好。”
“我会。”朱允聪笑了起来。想起王府里还有一个人等他回去,缠他讲无情是否又给他脸色看了,然后嘲笑他堂堂一个襄王爷,总不如一个女子。想着,他英挺冷峻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保重。”
说罢,世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施展绝顶高妙的轻功,飞纵离去的身影似青鸿掠过。
无情遥望他的背影,轻浅微笑。
“师傅,我总算没有救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