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确是识货,也不枉我家小姐交代要以此招待二位了。”
然后,一名穿湖水色素缎儒裙的女子自门外踱进了花厅,阳光洒在她身后,将她窈窕的身形映在花厅的青色地板上。
单非贤的浓眉紧紧锁了起来,以他的武功修为,竟然不晓得这绿衣少女何时接近了花厅,如果不是她出声提醒,只怕他们仍不会注意到她。
江思月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绿衣女子,翩翩而来。她的如云长发编成一条油亮粗黑的发辫随意垂在身后,微微晒成蜜色的皮肤,细细淡淡的弯眉,狭长深幽的凤目,挺直的鼻梁以及淡粉色形状娇好的樱唇。除开腰间系了一枚玉佩,她浑身上下再无一点赘饰。
然后,他望进了一双明澈清净的眼里去。这双眼,清澈却深不见底,似她身上那一袭水色夏衫,给人一泓深潭的感觉。
“姑娘是--”江思月起身相询。
“倾儇。月冷山庄总管事。”
一直没有出声的单非贤英眉一挑,从鼻孔里冷哼了一下,意思是月冷山庄也忒瞧不起人了。连江思月也忍不住轻掀起剑眉,这样一个年轻却貌不惊人而又深藏不露的少女,竟然做到了江湖内外赫赫有名的月冷山庄的总管事位置,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也没指望一定会顺利见到绝少踏迹江湖的月无情,可是,派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从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贵庄庄主--”
“小姐去了紧陵别府避暑,眼前山庄上下一切暂时都交由我来管理。”倾儇似是知道他们的疑虑,微笑踱至上首,向两人微微一揖。“我家小姐出门前吩咐过了,近日定有贵客登门,不得怠慢。所以二位公子有什么事,不妨尽管同我说,若我能为二位公子分忧,自当竭诚相助。”
倾儇一边说应酬话,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两位来客。那灰衣虬髯的男子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可是,一双精光锐利的虎目令人一望既知,他不是简单角色。只怕,便是那塞外一族的单于了。
然而,更不简单的,是这蓝衣长剑一脸书生气的男子。江思月,拜贴上是这样写的。但是,言谈举止之间,他令她有熟悉的感觉。可以令她在一见之时已有了这样的无由亲切感的人,实在并不多。
“在下江思月,这位是我的义兄单非贤。我二人此次前来,是想请教贵庄庄主,近来江湖上有许多正道英雄为神秘武器袭击,或死或伤,但没人识得他们是被何种武器所杀伤。听闻贵庄主博览群书,精研各式武器,所以,想请庄主不吝赐教。”
倾儇凤目中寒光一闪,轻轻道:
“小姐不理江湖是非,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想必二位公子也应有所耳闻。所以,想请小姐出面,眼下是绝没有可能的。”
“可是,事关生死--”江思月想进一步劝说。
“老弟你还同她多罗嗦什么?她既不愿意请她家主人出来说话,我们干脆直接去那什么别府。”单非贤嚷。这时他不禁想念起身在大漠的老婆来了。如烟凶则凶矣,但至少不会用这种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的面孔对付他。
倾儇闻言,却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似一串玎玲做响的银铃,奇异而清脆,竟将单非贤欲当场发作的怒气牙了下去。
“我只说小姐不管,却未说倾儇不管。”倾儇仍是浅笑悠然。
“姑娘的意思是--”江思月被她唇角细微却美丽的笑纹吸引。她的笑,美丽之外,还有一点点亲切,让他有同她亲近的冲动。奇怪,他从不是登徒子般冲动的人,不想今日却分外为着一个女管事所吸引,勾动他素日无波的心。
“我虽未必比得上我家小姐,可是跟在小姐身边日子久了,多少也学了一点皮毛。”倾儇无意自抬身价,只是据实告之。“二位公子不妨形容一下死伤者的死状、伤口。”
江思月沉吟一会儿,决定信任她。
“死者至今共有五位,每名死者被击中的位置不尽相同,但多为胸腹部位,但也有一人被击中头部。五人中有四人当场毙命,一人苟延残喘三日才断气。所有人皆被一种奇怪的铁弹击中要害,最奇怪的是,明明伤口只得一个,然而体内却有无数分布均匀的铁弹。”
“够了!”倾儇阻止他再说下去,她淡雅的眉蹙了起来。该来的,始终会来,她早有准备。可心里,仍不免觉得愧疚。是她疏忽了。
“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了。”她轻轻击掌。“秋悉。”
“在。”门外有软糯的童声应。
“取天字库房里一百七十九号样品来。”
“是。”娇软的童声远了。
倾儇转而面对两人,道:“在为二位公子解惑之前,按例,请二位公子报上真实姓名籍贯职业。”
“我们又不是买家。”单非贤没有风度地翻白眼,反正不在自己族中,他没必要摆酋长的威严给什么人看。
江思月却深深看了倾儇一眼。这个少女,行止之间,全无下人的拘谨谦恭。虽然她有礼有节,可,那只是应酬。她清亮的眼里始终不卑不亢,不见一星半点女子的矜持娇怯。她,真的诚如她自己所言,仅仅只是一个管事?如果是,那么这月冷山庄或恐根本就卧虎藏龙罢?而那隐身幕后的庄主--月无情,只怕更是非凡。
“二位公子也可以不说,那我就可以轻松地送客,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刁钻丫头,要搁在塞外,我非教训她不可。”单非贤咬牙切齿,要不是义弟有求于她,看他不当场要她哭爹喊娘。
“单兄。”江思月啼笑皆非地看了义兄一眼。他晓得义兄为人大男子汉思想根深蒂固,但还不至于同女孩子动粗,怎么今日脾气恁地火暴,屡屡想同一个女子过不去?还是,这笑得悠然自得的倾儇,真有本事触怒义兄?“姑娘请别介意,我义兄只是心急。”
“无妨。”倾儇又笑了。“要向陌生人讲述自己的祖宗八代,的确未必人人可以接受。我亦不想强迫二位。其实,比之珍贵的生命,二位透露些少个人隐私,又算什么损失?”
单非贤瞪住倾儇,暗忖,这女子,灵牙利齿,得了便宜还卖乖。但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有勇气,在塞外,多少人只是看见他浓眉一皱,已经双脚打颤讲话结巴了,更何况是面对他的低声咆哮。可是,她非但毫无惧色,还兼且能轻松调侃,就有一点意思了。也罢,就顺义弟的意好了。
“请姑娘莫介意。”他抱拳一揖。“我是塞外大漠人士,名耶律阿岑纳,汉名单非贤。是一族之长,同时也牧马放羊。”
“在下是--”江思月见义兄痛快地自报山门,反而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他仍是老实说。“在下是福建泉州人士,姓江名洌,字思月,赏金猎人。”
倾儇听见“福建泉州”时,眼中飞快闪过深幽光芒,当她听见“江洌”时,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他为什么会令她觉得熟悉了。是了,是他。
“秋悉,把东西送进来罢。”
“是。”娇软的童音在应声的同时,人也已经飘近。
然后江思月--江洌和耶律阿岑纳看见一个穿鹅黄色织锦石榴裙的丫鬟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只青翠欲滴的冬瓜,胖胖圆圆,旁边搁一只巴掌大小檀木盒子。已经十八岁却仍拥有一把童声的秋悉将托盘轻轻放在倾儇面前的茶几上,就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倾儇揭开木匣,捻起一枚龙眼大小的铁弹,摊放在手心上,展示给二人看。
“这是心雷,暂且就用这个名字罢。只这一粒,已可将巨兽杀死。原本研制出来,是给猎人用的。”她莲步轻移,在两人的注视下踱至门旁,轻一弹指,掌中的铁弹已势如闪电般射向托盘上的冬瓜。
场景有些好笑,那只冬瓜静静置在案上,除了外表多出一个黑洞,并不显得有什么大不同。
倾儇又缓缓踱了回来,伸手在袖笼里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手腕一抖,剖开冬瓜。
“耶律公子,江公子,请看。这一粒弹丸,一射入体内,会爆裂四散成四十九颗小弹丸,它们迸射的力道,会大面积损伤内脏,造成的出血。它可以籍由一种装置发射,是以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于无形。”
“可是,我们去向霜寒阁问过了,没有它的记录。”
倾儇将匕首收回袖笼,叹息。
“这是最新研制的,射程很小,尚有待改进。且,只做了一批共十只心雷。留在山庄的唯一一枚样品适才已经销毁。而,流落在外的发射装置及其余九枚中的五枚,已经在死人身上了,换言之,凶手以这种方式最多亦只能再杀四人。之后,没有了霜寒阁特制的心雷,凶手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堆废铁罢了。”
“谢谢倾姑娘的解说,在下大受启发。”江洌不是不讶异的,这样歹毒的武器,她竟可以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若伤口周围出血少,洞口平整,那便是自较远处被击中,反之,则是在近距离被击中,二位不妨由此着手。”
“谢谢。”江洌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倾儇,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同她多相处一会儿,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然后抱拳。“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请转告庄主,多谢她肯相助。”
他并非不明白事理的人。倾儇可以这样详细的告诉他们关于心雷的事,如果没有月无情的默许,是绝没有可能的。
“恕不远送。”倾儇极优雅地向二人福了一福。
“慢着。”耶律阿岑纳眯起鹰目。
“耶律酋长还有何事?”
“以月冷山庄内所布的先天八卦阵之奇峻险绝,又怎会让人轻易地将尚在研制中的武器偷走流落出去?”他可不是江洌,被女人一哄,就忘记关键的问题。这个女人分明将最重要的一部分给轻轻带过了。
倾儇明亮的凤目一暗,然后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爱情总使人盲目,连月冷山庄里最稳重忠心的人也不能例外。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件事始终同本庄脱不了干系,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二位,是一位婢女为所爱的人利用,偷走了样品。”
“她可有招供是受何人指使?”
“招与不招,并无大区别。她为了保全心上人,宁可陷害不相干的人。”倾儇垂下眼睫,“问世间情为何物呵。”
耶律阿岑纳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一抱拳,与江洌告辞出来。两人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出山庄。
距离山庄已经好一段路,耶律阿岑纳看向若有所思的义弟,不是不好奇的。这个义弟,虽然斯文有礼,但不近女色与他的儒雅一样出名的。江湖上不晓得多少心仪他的姑娘都被他八风吹不动的冷淡性子给弄得无功而返。久而久之,江湖中人给他一个绰号——水月公子——可望而不可及也。但今日,他对其貌不扬的倾儇,大有念念不忘的意思。
“老弟你若喜欢那个刁钻的丫头,事成之后大可以回头来追求她。”
江洌古怪地瞥了义兄一眼。
“单兄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莫名的亲切感。”
“亲切?”耶律怪叫一声。那臭丫头,浑身上下找不上一点亲切的样子。“老弟你的观感还真是与众不同,难怪那些侠女闺女都入不了你的眼了,原来统统用错了方法。”
江洌没有纠正义兄。他只是沉思,用力回想,明明只是初见,为什么他会觉得熟悉呢?仿佛,前世他们已经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