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传闻,穿凿附会也好,确有其实也罢,但是对于身处市井的平民百姓而言,都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近年来,被人提及颇多的,有一个顺口溜:
“一凤一凰,幽冥无双。淡泊江湖,王不见王。”
“这一凤一凰,指的是一男一女,幽冥无双,指的是男的武工卓绝,出神入化已臻化境,世上少有人能出其右,女的是艳绝人寰,美丽无双,更有一身不外传的绝顶功夫。然而这两人天性冷淡疏离,不爱热闹,所以绝少现迹江湖。并且这样两个让人惊才绝艳的人物,一处南方,一在北地,从未见过彼此,却遥遥制衡中原武林,其势力比之现任武林盟主,也是不遑多让的。”地处金陵城最繁华热闹之处的官驿一品居里,一个说书人正说得口沫横飞,同时在一品居里进食的客人们,也听地津津有味。“便是北方蓬莱幽境之主沈幽爵与金陵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
“既然两人绝少涉足江湖,你哪有什么好说的?”有初出茅庐的楞头小子暗自嘀咕。
偏偏说书人的耳力极佳,竟听见了,迭声反驳。
“这位小哥可说错了。虽然他二人极少干涉江湖事,可是,凡经他二人干预之似,定能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比如五年前一系列当朝大员被暗杀,一直找不到凶手,月庄主只看了伤口一眼,便说,凶手擅使一双圆月弯刀,官府立刻张贴了告示,未几,一个想暗杀的胡儿被埋伏了重兵的知府大人活捉,果然是使一双弯刀。而三年前黄河泛滥,蓬莱幽境更是捐出白银一千万两赈灾。只这两件事,已非寻常人所能及了。”说书人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这蓬莱幽境是势力,遍布全国,举凡钱庄米铺航运织造,只要有钱赚的地方,都能看见他们的商号。月冷山庄亦是大大的不得了。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有最精良先进的武器机关消息,无一不出自月冷山庄。且,只凭月无情一介女流支撑起偌大的月冷山庄,便已经教天下英雄竞折腰,竖起拇指交口称赞了。何况月无情十二岁接掌山庄大小事务,迄今为止八年整,将山庄的生意扩大了十倍不止。”
“那又怎样?”年轻小伙不以为然地反问。
说书人远远白了一直抬杠的人一眼,不理睬他的疑问,话题一转,继续开讲。
“且说上月初九,月无情在自家别府中设下埋伏,以一只巴掌大小精致穿花拂柳透心弩为饵,打算揪出藏在她身边的一个内鬼,却不料,就是她贴身的丫鬟为了情郎,舍命前来盗取。那丫鬟失手就擒之后,倒也有骨气,宁死也不肯招供主使是谁。月小姐亦是菩萨心肠,念在那丫鬟陪伴她多年,也没有为难丫鬟,只让她服下‘刻骨铭心’之毒后,便逐出府去。”
“何为刻骨铭心之毒?”有不谙江湖事的食客问。
“这位爷问得好。所谓‘刻骨铭心’之毒,听名字,似是极其狠辣,其实不然。只是服了此毒以后,所有往日令人刻骨铭心之事,萦系于心之事,念念不忘之事,必须全数抛在了脑后,重新做人。否则,若想要强行回忆往事,将之说出写出,便会有刻骨铭心、碎肤裂肉之痛,且会头疼欲裂,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手不能移,如此这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这药,无非是叫人完全放下往日的悲欢离合,再世为人。”
坐在靠街窗边桌前的一名灰衣大汉听了,向自己的同伴瞥了一眼。
“这月无情,似乎很不简单啊。”
大汉虎目狮鼻阔口虬髯,一身草莽气息,可是,却拥有精光内敛的明亮眼神,讲起话来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仍就中气十足。
灰衣大汉对面,坐了一名蓝衣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一根白玉簪束发,剑眉星目直鼻薄唇,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直似风流儒雅的文生。然,他腰间悬的一柄寒铁长剑,泄露了他习武的事实。
“大哥久居关外,自然不知道中原这些年又出了哪些奇人异事。”蓝衣男子啜了一口热茶,微笑道,“大哥如果想为嫂夫人添置一件小巧灵敏又极具威慑力的贴身自卫武器,不妨到月冷山庄开设的霜寒阁看一看。也许找得到一件抵得上那穿花拂柳透心弩。”
“老弟你开什么玩笑?”灰衣的单非贤扬声笑。“我那婆娘未出阁以前是塞上数一数二的母老虎,多少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被她修理得瑞气千条,虽然这些年相夫教子的收敛了不少,可真要发起狠来,我未必是她的对手。”
“呵呵,呵呵。”蓝衫的江思月听了,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塞外大漠里的异族酋长,却原来也是妻奴一个,这倒有趣。
“说书的不是说月无情不理江湖事吗?那她的月冷山庄出售奇兵利器,岂非时常会沾惹是非?”
“这就是她的本事了。所有到霜寒阁求购兵器的人,都必须先告知店家姓名籍贯职业,交由官府查证确实,才能以巨资购得中意的武器。据说出自霜寒阁的武器,全有其独特的记号,无法仿冒。且无一重复。如果有人利用月冷山庄的武器作奸犯科,皆有迹可循。所以,想去霜寒阁,是要掂量身份实力的。”江思月耐心向结拜义兄解释。
“官府会帮忙?”单非贤不以为然。
“自然,月冷山庄每年都奉上巨礼给各地官府。”官商勾结自古皆然,月冷山庄不仗恃有官府撑腰杀人放火,已经算是浊世之中难得的了。
“你此行,不会是为了月冷山庄而来罢?”一脸胡髭的单非贤可以当塞外最凶猛彪悍一族的族长,决不是一个只知策马扬鞭的卤莽鲁男子。正相反,他的心思可缜密着呢。
“不瞒大哥,是的。”江思月也不隐瞒,带久居关外的义兄四处游玩是顺便,他真正的目的,是求见月冷山庄现任庄主--月无情。
“臭小子,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单非贤狠狠拍了江思月的肩膀一掌。
这一掌,即使是颇有些武功修为的壮汉受了,只怕也要大呼吃不消,然而,看似斯文瘦弱的江思月却云淡风清地承受了下来,甚至还面不改色地替他的义兄斟了一杯酒,笑吟吟道:
“小弟这厢向大哥赔罪了。”
“好,爽快!”单非贤眼底精光一闪,死小子,功夫又精进了,竟然不动声色就接下他贯注六成真力的罗汉掌。“小二,再上一坛好酒。我要同我兄弟痛快喝一场。”
“来咧。”小二应了一声走过来送上一坛久,然后眼光狐疑地瞥向江思月椅下的地板。他明明记得这地板是年前一品居翻修时重新铺的大理石板,怎么才不到一年,怎么这位爷脚下的这一块已经碎了?等一下要记得告诉老板,只是,这样大块上好的大理石板,不晓得补不补得上。
喝完了酒,单非贤招来了小二付帐,江思月也不同他争,心知义兄为人豪爽。两人一同起身,向一品居外走去。
那边厢,已经说完今日的段落,正坐在帐台边上喝小酒的说书人,无意间抬头看见起身向外的江思月与单非贤,突然脸色一变,转而又喃喃自语。
“象,真是象,仿佛是一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老许,你说什么象啊?”
“象月冷山庄的--”说书人老许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话才说了一半,他蓦然收了声,甚至还用一只手在嘴边挥了挥,似是发觉自己几乎说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言辞,然后,他放下手,兀自低头喝酒,再不肯多说一字半句。
只是,耳力绝佳的的江思月和单非贤却已经将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两人又同时返身走向帐台,同正在算帐的掌柜打听。
“掌柜的,向你打听一下,霜寒阁怎么走?”
掌柜一见两人虽然布衣简从,可全都散发浑然天成的贵气,连忙详细指点了一番。两人谢过掌柜,递上一锭碎银,才再次走出一品居。
“说书人有问题,他虽然不看咱们,可是却一直在偷听咱们说话。”
“究竟什么象月冷山庄的什么呢?”江思月更好奇老许欲言又止的那部分。
“把他捉来严刑逼供一番,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全招出来的。”单非贤玩笑般地建议。
“算了,先陪我去月冷山庄讨一杯茶喝罢。”
“何必说得这样可怜?凭你嵩山少林无上大师座下唯一的俗家弟子,堂堂福建江家二少爷的身份,哪里需要去讨茶喝?只要你报下大名,不知多少人上来巴结你。”单非贤大不以为然。偏偏,他这义弟仿佛怕被人认出来一样,总以别的名号行走江湖,刻意隐瞒自己前武林盟主次子的煊赫身份。
江思月温和地笑,并不介意义兄的调侃。盛名名之下,未必符实。他太知道顶着江天罡之子的头衔行走江湖的压力,要行得正坐得端,只能赢不能输;若行差踏错,赔上的,就是整个江家的荣誉名声。江家,有他大哥一人继承了爹爹的侠之大义已经足够。为了维系江家在武林的声势,大哥牺牲了爱情同婚姻,与他完全不爱的世家之女成亲,同时也放弃了对音乐的痴迷。他不想象大哥那样,全然没了自我。他只想做一个没没无名的人,在大哥需要帮助的时候,,暗暗替大哥分忧。他个人可以不要那么沉重的荣誉与盛名。
“有时只有影的阴暗,才更显得光的明亮。假使我大哥是光,我便是影。我大哥不方便说的做的,只好由我这个弟弟来替他完成。他不能辱没了先父的英名,而我,又岂能坐视别人来辱没先父?”他的嗓音是一贯的温雅淡然。
可是单非贤却从他轻浅的语气里听出了杀伐之意。
“老弟--”然他却不晓得说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历了血腥同阴谋重重的争斗,才继承了父汗的王位的?他们这样身世的人没,哪一个没有晦涩阴暗的背景?即便他已经当了十年的酋长,仍不免为当时的往事而深深痛苦。最后,他只能拍了拍江思月的肩,以示支持。
两人回客栈牵了马,纵骑而去。
到了月冷山庄,在门房递上拜贴,未几,朱红色的侧门被无声打开,一名青衣仆从迎了出来。
“单公子,江公子,请随我来。”说罢,在前头带路。
江思月与单非贤对视一眼,没料到这样容易就进得了庄。跟在仆人身后,两人暗暗留意山庄里的布置,很快便发现,月冷山庄里的一花一木、一溪一石,皆是有意为之,分明就是一个极厉害的阵式。陌生人如果闯进来,只怕是有来无回。难怪没听说有宵小之徒觊觎月冷山庄。实在是非不为,乃不能罢了。
仆人将两人引至故雨小院的花厅,立刻有丫鬟奉茶。
“二位公子请稍候,我家小姐立刻差人来。”说完,仆人同丫鬟一起退了下去。
坐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来,性烈如火的单非贤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架子倒真大。”说完,执起精致的茶盏牛饮了一口,嘀咕。“淡而无味,啧,哪里抵得上塞外的酥油茶、马奶酒?”
江思月听了,只能微微摇头。
“月冷山庄待客,不可谓不诚。单只这宋汝官窑的瓷器,已经是皇帝的享受,更遑论杭州狮峰雨前龙井,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这沏茶的水亦不简单,是杭州虎跑的泉水。全数是帝王享受。可惜,单兄你不谙此道,招待你,真是浪费,直似牛嚼牡丹。”
有轻轻的击掌声响起,一个清越而不娇腻的女声随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