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接过了文氏身边大丫鬟玉芙呈上来的白瓷缠枝雕花茶蛊,细细品了一口,赞叹道:“香味浓郁,口中回甘,果然是上等的雨前茶。”
虽是这样,但是她心知文氏邀见她,必定不是品茗用膳这么简单了。
文氏轻轻咳嗽了两声,王妈妈与玉芙、玉蓉几个忙递了茶水给她,她却是摆了摆手,抬头望向秋娘,声音淡淡道:“你这眼睛怎么红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呢?“
秋娘听闻这话,竭力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含笑道:“不是,是我方才来的路上风沙迷了眼睛。“
文氏虽是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但也并未询问其中的缘由,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是安慰的话,但话语中却明显是多了几分生疏,“你心中若是有什么委屈,就朝我说出来,你知道的,我向来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
这话虽是不假,但也只是在秋娘初进崔府的那一两年里,现在倒不是这么回事了。
最初的一两年,文氏看在秋娘是崔志云的救命恩人之女的份上,对秋娘是宠爱有加,但是她眼看着崔志云对府中这几个亲生女儿向来是凛严有加,对秋娘却是嘘寒问暖、宠爱不断,渐渐地,她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了,对秋娘的态度也远远没有之前那般和善。
现在秋娘听闻文氏这番话,也是怔了一怔,旋即点点头,轻声道:“我都知道。”
“那,那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吗?”文氏的神色淡淡的,问着,神色之中带着淡淡的疏离。
秋娘这几年对文氏的变化何尝不是看在眼里,只是现在她听到文氏以这个问题开始她们之间的话头,实在是有些意想不到,一时间也猜不到文氏的心思,便强撑着笑脸道:“没有这回事,我在崔府生活的很好,当初您和老爷不是说了吗?叫我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这几年,我也是这样做的。”
文氏微微颔首,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握着秋娘的手,淡淡说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知道,但是我更加明白,崔府即便是再好,你心中也是有委屈的,如果当年不是你爹因为救老爷,也就不会……”
说到这儿,她斜斜地看了秋娘一眼,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只是很多事情要想开些,不管你怎么伤心难过,你爹都已经死了,而这些年,我与老爷也在尽量弥补你,你说是吗?”
秋娘内心苦涩一片,可偏偏却要扬起明媚的笑容点点头,她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从一只麻雀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可是,又是谁规定了麻雀变成了凤凰就一定会开心呢?人们只看到了凤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却没有人深究过,那锦衣玉食生活的背后是多么的卑微,也没有人问过那可怜的麻雀到底愿不愿意。
在众人的眼中,好像只要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就一定要感恩戴德,然后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之中,哪怕是诚惶诚恐也是幸福的,可是如果麻雀一直是麻雀呢?那么她会生活在破陋巢穴之中,可是却不必整日小心翼翼的,这样一来,那么即便她只是一只麻雀,那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凤凰了。
只是秋娘更是心中明了,有些话她只能在心底想一想,若是对外人说了,那便是恩将仇报、心比天高了,所以,她不能说,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小时候的往昔,默默垂泪。
文氏见着秋娘脸上的神色不大好看,想着今日是她有求于秋娘,便由着王妈妈与玉芙扶着起来了,拉着秋娘的手坐到了八仙桌旁,含笑说道:“咱们还是先用膳吧,瞧你,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本就嫌自己太过于丰腴了,现在瘦了些,倒是正好!”秋娘笑笑,话中虽然有几分亲昵,但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客气。
文氏听闻这话,一下子笑出声来,抬头看向王妈妈,打趣道:“你瞧瞧,秋娘这可是取笑你呢!若是连秋娘都丰腴了,那你这样子该叫做什么呢?”
王妈妈是文氏的乳娘,当年在英国公府身份就与寻常下人不一样,之前她作为文氏的陪嫁妈妈来到崔府,身份更是在一干下人中格外尊贵,现在,她也是一点也不怵,一边为文氏添粥,一边笑着说道:“这可不是吗?不过今年您陪嫁的城西那几百亩地因着大旱,怕是收成也不好了,老奴是个闲人,又不是崔府的人,看样子这下子真的要是少吃点了,这样,到时候自然会瘦下来的,您自然不会嫌弃老奴胖了!”
文氏向来与王妈妈没有主仆之分,现在见着王妈妈这样打趣自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倒是秋娘神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不过瞬尔,她便恢复了之前的神色,附和着文氏一起笑笑。
笑过了一阵儿,文氏与秋娘便开始用膳了,因着她们二人从未有过单独用膳的时候,再加上文氏心中有事,所以这顿饭吃下来便格外生冷。
一旁的王妈妈瞧着这尴尬的气氛,又瞧了瞧秋娘那张出落的清清秀秀的小脸,没话找话,闲闲道:“秋小姐,在你未来崔府之前,这个时节可是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秋娘微微一愣,有些不知道王妈妈话中的意思,便如实答道:“现在正是农活最忙的时候,我记得那年我娘还没有去世,我爹和我娘天天在路口摆摊,总没有停下里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变天了,下起了大雨,我爹娘急得什么都顾不上,拼了命的要把没卖完的茶叶蛋、荞麦面搬回去,可还是来不及了,雷雨说来就来,当年经过河边的时候,我娘一不小心,那些茶叶蛋和荞麦面都给冲走了。”
文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现在自然像是听了稀奇事儿,不禁微微扬声道:”那后来怎么办呢?”
顿时,秋娘的心里好像被文氏与王妈妈揭开了一块阴影,怔了怔后,这才直言道:“那个夏天大雨不断,所以接下来的一年我们家过的格外拮据,我爹娘每日都喝粥,但不管怎么着,却一直让我吃的是饱饭。那一年的夏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爹每日冒着大雨上山砍柴,我娘没日没夜替人缝补衣服,收入虽然微薄,但那一年也总算是熬了过去,只是我娘的身子本就不好,更是因为那一年,彻底把身子给熬坏了,过了一两年,就去世了。”
文氏明了的点了点头,眼眸之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怜惜,道:“秋娘,你自幼都是过苦日子长大的,这我都知道。”
说着,她叹了口气,细白嫩滑的手指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续续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当初人人都以为老爷与我联姻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其实只有知情人能明白,当初先帝怀疑我们文家与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勾结,我爹为了避嫌,只好辞官回家赋闲,我们虽不至于挨饿受冻,但是那一众子跟红顶白之辈,我受到的屈辱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幸好托祖上的鸿福,皇上继位有功,可怜我们文家祖先开国有功,恢复了我爹的官位,可是我们文家经此一役,也元气大伤,家势不必当年了。”
秋娘静静地听着,感觉到文氏的话音内有着几不可察的隐痛,旧年往昔的荣辱起没,想必在文氏的心里埋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只不知,这一番话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