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宁的长发濡湿披散着,屋中的炭火烧得正热,郑大夫让她在榻上俯卧躺好,说要再刚给她施一次针。
“毒性发作,即便你知道那是幻觉也会觉得太过真实,不能抗拒。”郑容和取出一卷鹿皮,摊开后,满满数排,长短不一的金针。
孙世宁努力回忆她最后一次发作时,眼前见到丘成血红的双眸,那明明不是正常的样子,当时她脑中唯一的念头是他想要伤害她,必须抵抗,必须逃跑。
“大夫,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她是无辜的,她已经吃了许多苦,身体受不住的。”冬青哭着不住哀求,郑容和让蜻蜓将她带出去,“我自会尽力而为。”
一根金针稳稳刺入脖颈侧面,孙世宁忍不住哆嗦,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得住多久。
“你有没有听过凤庆郡主的故事?”沈念一气定神闲地坐下来问道。
“不曾听过,我才到天都几个月,父亲过世前,极少出门。”
“凤庆郡主比一般的女子要胖些,大概有你和冬青加起来的重量。”沈念一微笑着道,“到了年方二十,都没有出嫁,就去央求皇上给她指婚,据说第二天的早朝,居然有十之七八的老臣都说身体有恙,不敢面对皇上。”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耐心讲故事给她听,他的嗓音清越有致,闭起眼来格外动听,又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令人心折。
皇上自然知晓这门亲事怕是要难上加难,私底下找了几位信得过的臣子商议,人选排来排去,皆不安妥,于是连皇上都着急起来。
此事越急越没有头绪,皇上考虑再三,不如先搁置在一边,先忙完今年的殿试,皇上御笔金口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
没料想,才短短数日后,凤庆郡主再次来到宫中,说是与新科探花郎已经花前月下,互生情愫,望皇上成全美好姻缘。
皇上明明记得这一科的探花,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曾有人戏称,说是相貌极好,甚至不在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之下。
这般的人品,这般的才识,,如何会得与凤庆郡主一见钟情。
皇上谨慎起见,特意招来了探花薛家真问个究竟,对方所言与那凤庆郡主竟然不谋而合,真正是两情相悦,他还担心自己除了那新科探花的名衔,家境平凡却配不上郡主。
好事将成,皇上龙颜大悦,非但立时指婚,钦点佳期,又送了许多件珍品珠宝给郡主做嫁妆,还给薛家真安排了实差,婚后即可到翰林馆新官上任。
“是不是有人说探花郎别有用心,图的绝非是凤庆郡主这个人?”孙世宁低声问道。
沈念一在朝堂中与薛家真有一面之缘,他向来对陌生人格外留意,当时薛家真站在僻静一角,正在聆听旁人点拨,瞧着阵势,已经站了许久,却仍然低眉垂目,甚是好耐心,好脾气。
有多嘴之人凑上来,低笑着说道,这位便是与少卿大人有三分神似的探花郎,可是真人一看,与少卿大人的气质风范如何能比,一个是明月清风不带一丝流云,另一个却是木雕泥琢不成方圆。
沈念一多看两眼,薛家真也正巧抬起头,笑容亲善,十分合人心意,眉宇之间见风雅,果然与他有三分相似,他不喜在这样的场合点评,加快步子,匆匆走开,却有些佩服凤庆郡主的眼光,探花郎果然比朝中几位老臣的公子有长进得多。
薛家真慢慢筹办婚事,既不铺张浪费,也不高调喧哗,新房设置在他的祖屋中,地方虽说偏远些,看起来还是体面,皇上依旧不放心,还差人去查看,回来的人说是探花郎巧心思,老屋新装,非常讨巧。
凤庆郡主私底下也塞了不少私蓄过去,薛家真落落大方地收下,一分一厘又给搭进婚事之中。
这样的人,连皇上都暂时挑不出半个不是,凤庆郡主的性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只等着嫁人。
“我方才在街上遇到的正是郡主的送亲队伍。”那张鲜红的嘴唇,沈念一自问无法直视,愈发敬佩薛家真的涵养功夫,若是他真的有所图,那么做得这般周到仔细,也是他应得的了。
别人家的故事慢慢说,孙世宁的身上已经被扎得小刺猬一般,她的唇角微扬,却是笑吟吟问道:“我想问一句,这朝内朝外,可还有沈大人不知道的事情?”
大理寺本就是朝廷的消息枢纽,说实话,怕是明的暗的,没有多少事情能够瞒得住沈念一的耳目,他听得孙世宁的问题,见她虽然含笑,双眉紧蹙,显然是勉力不想让他人担心,心底一动,探过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孙世宁闭着眼一怔,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度适宜,如果能够有这双手相陪相伴,她相信无论是锦绣富贵还是穷山恶水,都能令人沉沉安睡,稳当到天明。
她微微窃喜,却不敢睁开眼,这药堂之中,还有第三个人在,她生怕一睁眼,就见到郑大夫戏谑的神态。
郑容和见到沈念一的举止,明显也震了一下,飞快地抬起眼来看他,却见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依然安坐在其位,仿佛这样的亲昵举止,根本不能代表任何。
“她体内的毒素何时能解?”沈念一待郑容和扎入最后一根金针后,才缓声问道。
“说不好,不过我已经用控制住她的神经,药物不能经过大脑控制她,也不能让她再伤人伤己。”郑容和开门唤蜻蜓送热水来洗手,他全神贯注施针,后背脊的衣服尽数透湿。
“那么我先前问你的那些?”
“看着与孙姑娘的症状有些相似,但没有她来得凶猛,据她所言,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她已经整个人失控,若你来问的那些人也是这般,岂非糟糕至极。”
“急性有急性的好处,有的事情越是缓慢进行,越是危害巨大。”
孙世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没有插嘴。
“没有将毒素彻底排除之前,她不得回家,只能住在正安堂中。”
“我也正有此意,要是将她治好,便不怕那些突发的病状。”
孙世宁终于没忍住:“出来之前,家中继母已经发话,说我日夜不归,怕是在外头养了汉子,又说不如我早早迁出孙家,免得连累了弟妹和她的名声。”
“哪里有自家人这样说话的,便是继母更不应当。”郑容和一贯斯文,听到这样的粗话,替她鸣不平,“生病之事又不是自己能够做主,好端端的,谁心甘情愿愿意中毒被扎针喝药的!”
“我想过,她自管说她的,如今孙家的大权在我手中,她也拿我无法。”孙世宁笑了一下,“难不成还能买凶杀了我不成。”
沈念一在旁轻咳一声,止住了她的话,她心下有些不忿,话语说多了。
郑容和看看沈念一,再看看孙世宁,这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而不自知,真正是有趣,他深知沈念一是骄傲而自律的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之前,不会轻易挑明。
“先生,从孙姑娘那里讨要来的物什,放在哪里?”蜻蜓隔着门,轻声问道。
郑容和的俊脸一红,低声道:“先放在我屋子的桌上,不,不,直接给我,我自己去放置妥当。”
他开了门出去,留下两人来。
“他居然也开口讨要诊金?”沈念一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轻声说道。
“郑大夫妙手仁心,如果真的开口要诊金,也是应该。”
“他很少要求什么。”
“如果有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崇高,那么他自觉无论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值得应当的。”
“孙家擅长的皆是胭脂花粉,宫中女子最是心爱,连你这个当家的都不曾拿来用,老郑真正是迷了心窍,以为那些俗物就能打动那人的芳心。”
孙世宁听他的口气,分明是认识这个女子,她有些好奇:“郑大夫的心上人不知是谁?”
“你见过的。”沈念一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孙世宁能够见过几个人,稍稍一想就才准答案:“是大理寺的唐姑娘。”
“小唐自小跟着父亲和爷爷学医,哪里会喜欢这些脂粉,用她的话来说,一个仵作身上最好不带任何会得混淆辨识能力的气味,才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尸体所能提供出的所有讯息。”
孙世宁听着这话的严谨口气,想到唐楚柔特别纤弱的身材,细眉细眼,看起来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妹,没不曾想过能够挑起这样的重任,当日见到小唐站在沈念一身边,两个人都是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心里头还泛起过酸溜溜的滋味,想着两个人近台楼水先得月,怕是比她要来得熟稔许多。
“沈大人,我想同你打个赌。”
“哦,赌什么内容,赌注又是什么?”
“就赌郑大夫即将孙家的胭脂水粉送给唐姑娘以后,唐姑娘是欣然接受,还是不喜退回。”
“那你押的是欣然接受了?”
“正是,输的人为赢的人做一件事情即可,力所能及,不能强求。”
“好,这个赌,我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