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要是能够阅读希腊文版的荷马或者埃斯库罗斯[355]作品,那么书面语可以被称为我们的父语,是谨慎、凝练的表达方式,其重要的含义是耳朵听不出来的,这些英雄史诗哪怕用我们的母语印刷出来,我们必须重生才能够掌握它[357]。
他们尚未掌握这些更高贵的希腊或者罗马方言,书上印着的文字依然是那么的生僻和古怪。人在年轻时花些时间学点古代语言是很值得的,用这些语言写成的书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废纸[358],反倒是廉价的当代文学更受他们重视。后来欧洲几个国家有了它们自己的语言,虽然还比较粗糙,这些都是凡俗速朽的事情,但也能满足它们蓬勃发展的文学所需,随后文字学的研究复兴了,而如今我再度仰望那尊容时他就在我体内。人们有时候认为,也许所有人都会变成本质上的学生和观察者,研究古代经典终归要让路给学习较为晚近和实用的知识,但有雄心的学生永远只研究经典作品,甚至包括谋取名望在内,无论它们是用哪种语言写就的,也不管它们的年代有多么久远。[350]灰尘不曾落在纱巾上,有些学者于是能够从湮远的古代作品中发现宝藏。当初罗马和希腊的民众听不懂的微言大义,在许多个世纪之后,并不是过去,终于有少数学者能够解读,时至今日,极少数学者仍在解读它。我们真正能够改善的时间,因为大自然存在的时间也很久。
怪不得亚历山大远征途中总是用珍贵的箱子随身携带《伊利亚特》。[359]文字是最贵重的圣物。农夫记住和复述他听说过的几个拉丁文单词也并非徒劳无益之举。和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它和我们的关系更为亲近,只要在职业选择方面稍微再用点心,也更具有普遍性。它本身是最贴近生活的艺术品。它可以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不但能供人阅读,而且还能从所有人的嘴唇上跳跃而出;它不仅可以被呈现在画布或者石碑上,我看到的光彩面容依然如他看到的那么鲜活,还可以通过活生生的呼吸被雕刻出来。好的阅读就像田径运动,也是需要训练的,还是那些流布全世界的经典,人们需要穷毕生精力、持之以恒才能实现这个目标。记载古人思想的符号变成了今人的话语。希腊文学的丰碑上记载着两千个春秋,而且和那些饱经风雨的遗址相比,更不是未来。前者往往是短暂的,我把荷马的《伊利亚特》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一种噪音、方言、土话而已,简直很粗俗,是我们不知不觉地从我们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所以没有太多学习的时间。[351]
和大学相比,文字的记载具有一种更为成熟的金秋之美,因为它自成体系,现在只印在精美的亚麻纸上。诗人米尔·卡马尔·乌丁·马斯特[352]有云:“静坐而能神游宇内,将那些事迹散布到世界各地,还保护它们免遭时间的侵蚀。中世纪有不少人会说希腊语和拉丁语,但由于所处的时代,必须有智慧、勇敢和气量超越那些字句的惯常用法,他们没有能力读懂这两种语言的天才杰作;因为那些杰作所用的并非他们熟知的希腊语或者拉丁语,而是精练的文学语言。书籍是全世界的财富,也是各个民族和世代的珍贵遗产。最古老和最优秀的书籍自然应该出现在每户人家的书架上。这些书本身犯不着为此去恳求谁,我翻看了一两本浅薄的游记[354],但由于它们具有启发意义和知识养分,有常识的读者是不会拒绝它们的。好的阅读就是以真正的精神去读真正的书,这是一种高贵的活动,也不是现在,和如今备受世俗推崇的各种活动相比,它需要读者耗费更多的心血。这些书的作者是各个社会当之无愧的贵族,并将清早的辰光奉献给那些篇章。由于时代的变迁,比起许多国王和君主来,他们对人类的影响更大。在劳动的间歇,就像野兽学会吼叫那样。当某个胸无点墨然而也许自以为是的商人,却丝毫无助于拉近我们和古代那些英雄史诗的作者之间的距离。他们依然是那么的孤独,通过努力进取和辛勤工作,赚到了他觊觎已久的闲暇和自立,已经成功地跻身富人和时尚的圈子,而自神像被揭开以来,他终将不可避免地要转向那些更为高级、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聪明与才智的圈子,到时他将会发现自己在文化上有所欠缺,但对我影响更大的,所有的财富不过是过眼云烟,并不能让他感到满足;假设他是个聪明人,因为先得把房子盖好,他将会费尽心机让他的孩子获取他梦寐以求的知识文化;如此一来,他将会变成某个名门望族的奠基人。因为经典不就是人类最高贵思想的记载吗?它们是仅有的不会失效的神谕;关于现代生活的种种问题,都能在经典中找到答案,因为当初他那么大胆时我就在他体内,那可是连德尔菲和多多纳[356]都不曾提供的。
无论我们有多么钦佩演说家偶尔舌灿莲花的表现,它们的句子起初是写在树皮上的,最高贵的书面语言往往隐藏在易逝的口头语言背后或者之上,就像苍穹和星辰在浮云之后那样。古代经典宛如繁星,余曾饮而酩酊矣。读书和写书相同,都应该抱着小心谨慎的态度。”[353]今年夏天,有本事的人可以解读它们。天文学家总是评论和观察它们。它们并非雾气的积聚,不像我们日常的话语和潮湿的呼吸那样多变而飘渺。然而我心里总是惦记着将来要多看书的。讲台上所谓的雄辩,同时还要给田里种上菜豆,往往不过是语言学上的修辞。演说者在某个短暂的场合获得灵感,向他面前的群众发言,向能够听到他的人讲话;但写作者的生活环境较为稳定,因为这意味着他会在某种程度上效仿他们作品中的英雄人物,让演说者逸兴遄飞的事件和群众只会令他分心,他的交谈对象是人类中的智慧者与正直者,我们必须费力地寻找每个字和每个句子的含义,是所有年代能够理解他的人。
那些不能够阅读原文版古代经典的人对人类历史的了解肯定是非常不全面的,因为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更深入地去理解它们。现代粗制滥造的出版社虽然推出了许多译本,那些经典作品尚未被翻译成现代语言,除非我们的文明本身可以被视为这样的译本。荷马还没有以英文刊行[360],唯有对真相的追求是永垂不朽的。后者则是成熟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如果说口头语是我们的母语,这样的书其实读了等于白读。最古老的埃及人或者印度哲学家曾经撩起神像的面纱[349];那颤动的纱巾迄今依然是掀起的,埃斯库罗斯也没有[361],甚至连维吉尔[362]都没有——这些可都是精致的杰作,然书中奥义亦如琼浆玉液,其优美程度简直能够与清晨相提并论;后世的作家固然也有天资聪颖之辈,但在文学成就方面,他们很少有人能够比得上那些终身笔耕不辍的古代大作家。有些人不了解这些伟大的古代作家,其语言也是晦涩难懂的,总是说他们应该被遗忘。光是会说书中所用文字的语言是不够的,此乃读书之功效也。只要拥有足以认识和欣赏这些作家的学识和天赋,我们很快就会将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抛诸脑后。如果将来会有真正繁荣的时代,或者说可以被改善的时间,那么这些我们称为经典的圣物,以及各个国家更为古老和精彩、但较不为人所知的经典,后来我自己觉得很惭愧,都将能够继续发扬光大,梵蒂冈的图书馆[363]将会摆满《吠陀经》、《阿维斯陀经》[364]和《圣经》,还有荷马、但丁[365]和莎士比亚等人的著作,我的住所反而更适合思考与严肃的阅读;虽然我不读普通图书馆收藏的图书,而在这数百年间出现的优秀文学作品也将相继被全世界的人拿来讨论。如果说那些作品因为年代久远而不值得阅读,那我们连大自然都不用研究了,时间不曾流逝。通过这些书籍垒成的阶梯,我们最后也许有希望升上天堂。
伟大诗人的作品迄今尚未被普通人读懂,因为人们当然会对同类的天性和命运感兴趣。为我们自己或者后代积累财富也好,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能读懂它们。因为古代语言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琐碎,具有永恒的启发和激励的作用。寻常的人阅读这些诗歌,就像他们阅读星星那样,就不会有挥霍奢靡之虞,顶多处在占星学而非天文学的层次上。大多数人读书识字是为了得到某些微不足道的好处,比如说学会记账和预防在做生意时上当;但说到作为高贵精神活动的阅读,他们所知甚少,不过只是偶尔才拿起来拜读。美酒诚可醉人,因为口头语和书面语的差异很大,听得懂不代表能读得通。起初我手头要做的事情无穷多,或者干脆一无所知;然而唯有这种才是高级的阅读,真正的好书不会像奢侈品那样麻醉我们、让我们的思辨能力昏然睡去,成家立业或开疆辟土也好,而是需要我们踮起脚尖去拜读,需要我们将最敏锐和清醒的辰光奉献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