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昔金衣骑一向以一身上下的金黄明甲著称。
全部刷上金漆的护甲头盔,就连红缨都要吊坠着闪亮的金片,整身战甲价值不菲,占到军费的一半之多,也是三国战甲中的佼佼者。按照以往的战例,金衣骑往往靠着阳光投射在金甲上的反射用以恍惚敌人的目力,造成短暂的眩晕或滞钝,因此金衣骑多以突击,偷袭等快战取胜。
站在接云塔上,绯衣女子凭栏,默默望着此起彼伏的悠悠山脉。
迎着光,她白玉般的肌肤显得通透而柔和,一头青丝随风飞舞。
已近午时,可来支援的金衣骑却还是没有动静,他们必经的山路上,也是一片森森绿色,染了薄薄的露水,一片青翠欲滴。可她倒也不急,毕竟是牧念之传来的信,没有一次是不准的,也没有一次,是她不能信任的。
很突然的,天边就渐现一抹金黄的光,如流动的光晕一般,在一点一点的汇聚着,猛地就汇聚成了一大片,刺目耀眼,刹那之间就化作了锋刃利剑,直冲面门。
不等她闪躲,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就将她蓦的拉离开了。
整个人拽到殿内,窗前的帘幕也“嚓”的一声半拉拢上,偌大的殿堂上只透出些微的阳光。
可即使这样,眼睛一时半会也适应不过来。
明惜只觉得周围都暗了,而自己就置身于一片混沌的夜色之中,茫茫然不知所措,只有,听觉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它原有的作用,就连身边人因为紧张而抽动的肌肉也能感觉出来,而这如果放在平时,是根本就不能在那人身上察觉的。
思量着,不禁挽起了唇角,轻轻的笑了一声。
“还笑?”那人却不禁气结,瞪了她一眼,却又将她拉拢在怀里,手指惩罚似的捏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的眼,低声斥责,“眼睛不要了是不是!”
虽然语气是凶巴巴的,但在那嘶哑难耐之中,却又藏着深深的担忧。明惜更是扯高了唇角,反常的乖,就任由他托着自己的下巴,然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他的怀里。
“你啊……”
月天的语气却陡然软了下来,点着她的鼻尖,无奈的笑了笑,“你想他们来就说啊,不然你不说,他们又怎么会来呢?”
明惜怔了怔,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却陡然握的紧了,死死的拽着月天的衣襟,猫一样乖张的窝在他怀里。
月天轻轻摇了摇头,修长手指温柔抚摸着她脑后的长发,缓缓道,“你也跟我回来一个多月了,他们也跟你分开一个多月了。我知道从前轩辕寂都是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习惯跟他分开的,想罢他也是如此,但总是你教出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就连性子都跟你一模一样。”说着,他坐下,将明惜放在膝上,轻轻道,“你见见他也好,就当作你亲弟弟来见,我也知道你对他的感情远远复杂的多,不过,我不介意,你也不用顾及我,你就随心去做吧。”
说着,他挽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手指随性的绕着她的发。
“他不会来的。”明惜却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你以我的名义发了信去,他也不会来的……”
月天一怔,将她再度揽入怀里,低低纠正道,“你错了,明惜。”
“你在他心里,远远比你认为的重要的多。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你的意愿,他都会来的。”
明惜没有说话,静静的站起身,走到窗前。
通透指甲轻轻拨开帘幕,绯色的瞳跨过长卷的睫毛向外面去——
山野上的金色已经连成了片。
远远的看,就好像是一片金色的波涛海岸。
她突然转过身,笃定的望着月天,“他如果来了,那我就斩断我们之间的牵连。我不能再以孤独的名义拖累他——”
月天静静的看着她,然后站起身,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你不再孤独了。你还有我。”
他低低的呢喃。
行至城门口,英逻抬目望去,但见皇城城楼之上旌旗蔽日。
那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最为触目的便是那两面黑色大旗。两面旗帜皆是墨黑色底,白月正中绣着一只鹞鹰,正展翅翱翔于云端,意态间带着一种王者睨视群伦的傲然!旁边略小的也是墨黑色底,只是上面仅以银丝勾出一缕飞云,简单,但飞扬于风中却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狂放不羁!
而传闻中死去的月天,轻袍缓带,俊雅雍容,纵然脸被毁了,乍一眼看去,让人心生锥心痛楚,可再看,却只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意态悠闲,磨掉了从前的桀骜,狂妄,成长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君王风范。
他便携着那个傲然女子,一黑一红,迎在城门之前。
翻身下马,抬眼看着两旁将士,皆是铠甲着身,手握刀枪,就让英逻的脸上也不禁拢上了一层肃色,迈着军人的步伐,盔甲铿锵碰撞,只是从那将士之间穿过时候,却未感受到丝毫的压迫,那肃然与静穆之中,皆是前来迎接的热情。
这便是月示与日昔的最大不同!
月示人生性彪悍,骁勇善战,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就是豪放,不拘小节,而日昔人则天性儒雅,温和,每一个金衣骑的战士只要脱下这一身铠甲,便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只要不上阵,便不会如龙骧铁骑一般严阵以待。
“月王。公主。”英逻俯首行礼,明惜却以先一步托住他手臂,轻轻一抬,止住他的礼。
“英逻将军无需多礼。”
英逻抬头,便见明惜正看着他,唇角挂着一抹浅浅淡淡的笑,一时之间心中纷乱异常,可想到宫中那个垂死之人,每每谈起她时候,微微翘起的嘴角上所挂着的那一抹和煦笑颜,竟是再也没有抵触心理,恭敬的俯身,就在身后所有金衣骑面前单膝跪地,右臂横贴在胸前,然后俯首,两片坚毅嘴唇轻轻的碰了碰她的靴。
这是……
日昔帝国中只对皇族才有的至高无上的军礼!
虽然心里是明白阳兮风的良苦用心,可真真见到英逻对她行如此大礼,明惜也不禁怔了一怔——哪怕兮风是怕金衣骑与龙骧铁骑各存私心,可他自己身为日昔君主,麾下将士存有私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那纵横天地,将万水千山踏在脚下的帝王,也无可厚非!而他却让一军之将在他所率领的军队面前,面对着她,行下如此大礼,这怎么说……也是难为英逻了!
可英逻却好像觉察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他微微抬头,移目看向明惜,然后爽朗一笑,道,“公主既已为我日昔之长公主,那能为公主效劳,也是金衣骑至高无上的荣耀。”
【若有一日月示不能护你,那你也还有日昔。】
西太后认她做女儿之事已昭告天下,由此,阳兮风便是她兄长,她便是日昔的长公主,而她即将嫁于月天也是众所周知,这段联姻表面上是为了缔结日昔与月示共同御敌之联盟,实际上,阳兮风却是早已定下了要将日昔送给她的心,而英逻身为内臣,又如何不知道这层意思?恐怕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晦涩不甘的。
“他是怕我欺负你呢。”月天却悄然贴上她耳侧,不动声色的开口,“他给你整个国家做后盾,让你也为王,而我们今天呢,就叫做双王同步。”低低说着,他却上前一步,替明惜扶起英逻。
长袖挽起三分,让出修长手腕,十指落力,俯身轻托英逻双臂,将他一点点扶起——
君为君,臣为臣。
君王哪有向臣子屈膝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是月示的王……
英逻眸中也不禁闪过一抹惊异,愕然抬头望着月天。
“将军不必多礼,率军进城吧。”月天却微微撩了撩唇,唯一完好的唇线划出一抹淡笑,镶着金色滚边的修罗长袖轻轻一挥,当即便有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
两面金色旗帜就在金衣骑的注视之下飘扬上升,同样的大小,同样的材质,金色的旗帜就与那黑底鹰旗并驾齐驱,一齐飘扬在高大城墙之上!
“看到这旗帜了吗?”明惜指指头顶那四面大旗。
“月示!日昔!”
两军将士同时开口,声音响彻云霄。
“对!”明惜抬首仰视那风中展翅的鹞鹰,挥手指向另一侧的山脉,“你们再看那里!”
远远的看,森罗密布的山巅,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即使万千金光也无法穿透,可即使如此,只看那锋利如刀刃一般的直上直下,便已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畏之心,而明惜所指的,却是那两侧高山所夹出的最陡峭最狭窄的一道缝隙——
“无回谷!”
“就让九黎君跟他的黑风骑有来无回!”
一时之间,战鼓同响!全军振奋!
龙骧铁骑就与金衣骑并列站在一起,呼喊着仰视同升的旗帜,金色的阳光与桀骜的鹞鹰一通飘扬,旗下,金色与黑色融为一体。
英逻仰头,不知不觉的望向那个那旌旗之下矗立的红衣女子,娇媚身姿之间,竟隐隐带着几分战将之风。
她身着铠甲,是那种绯色的软甲,十分合身,紧贴她修长的身躯,衬得她高挑而健美。胸前挂一面银色莲形护心镜,镜心嵌有一颗血红的宝石。腰悬古剑,剑柄上垂下一束红色流苏。头戴银盔,肩后是在风中飞扬的红色披风,在阳光的映射下,此时的明惜全身都在闪着耀眼的红芒,仿若从天而降的远古战神,妖冶绝伦,不可逼视!
“难怪……连牧先生都要说,有了她便有了夺得天下的机会!可,王虽有心,却不迫,太后虽有意,却不求,唯独牧先生说出了口,可如今……竟然也放弃了么?”可这么想着,却又不禁挽起了唇角,绽出一抹苦笑。
“或者……就连牧先生也意识到了,她并不是能够让人掌控在手中的?”
就在欢呼的将士之中,英逻俯首,将右手扣上左胸。虽然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礼节,却是他所能给予的,一生之中最为虔诚的一次盟誓。
“能与你一同作战,已是我一生之荣幸。”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人默默的转身,毫无痕迹的隐于人流之中。
他也算见过很多模样的她了。
初识时候,那只温柔若水却毫不犹豫就将他拉入地狱的手。
无惜阁中,那张十年时间也不曾看破的无情面具与她雪白衣衫后面的那颗狠厉绝伦的心。
黑暗中,她熟练的撕扯绷带,一圈一圈缠绕他鲜血淋漓的身体,还有不经意碰触的身体,耳边暧昧的私语。
雨中,她的吻生涩,她的身体妖娆,带着从未有过的浅笑,唤着那个叫做翼的男子,那样的笑,他不曾见过,这是否就意味着,他们的相交,也不过寥寥?
寝殿,她的泪轻柔,流的小心翼翼,渗入那颗寂寞的心。
还有,那个因为迷失了自己而变得淡雅清丽的明惜,那个在他身下妖娆妩媚的明惜,为阳兮风打理朝政的那个高贵美艳的明惜,站在月天身边那个雍容凛然的明惜……
可是只有此时此刻的她才让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
看着傲立于旗下,正目视前方的她,他忽觉世间万物在这一剎那都消失了,眼中只有她,以那风中猎猎作响的旌旗为背景,她独立于天地之间,傲然而绝世无双!
只是,这一切都远了。
他与她,终究陌路。
哪怕他终究是忍不住要不想她的,来了。
可是来了又如何呢?
来了,也是不能现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