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明黄色灯罩中的烛火明明灭灭,阴影下,垂坠的帘幕摇晃,长长流苏轻轻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轻柔的薄被裹着女子娇美胴体,肩头的青灰色长发就在那人的手指之间,揉卷,揉卷,然后缠绵,缠绵。
“月天……”
她小声的轻唤着,感觉着那只手就要离开了,急忙蜷紧了手指,想要拉住,张手,却是微薄的空气,还有那人离开时候,宽大衣角带起的微风。
她蓦的睁开眼。
首先映入瞳中的是拢着明黄纱帐的吊顶,以及榻边六根雕龙金柱。
这是帝王的龙塌。
干涩的眼球在眶中缓缓的转动。
她移开下巴,看向另一边。
身边的香炉,正徐徐的散出袅袅青烟。
轻嗅,是醒脑的香……
不,味道浓了,是解春的香。
长长的睫毛垂下,压住眸中的迷离情绪,而再次张开的嘴,捻到嘴边上的字眼却再也唤不出来。
是个恼人的春梦。
却那么真实,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他的味道,就好像,他真的来过一样。
耻笑着自己,她扯起唇角,抬头,就看见牧念之正靠墙站着,一脸的神色凝重。
“我忘了……日子。”
她却不看他,闪开目光,自顾自的侧身躺下,只将脸卷进被里,闷闷的道,“差点就要破了你的连环局,呵……真是对不住了,还要烦你救我出来。”
牧念之却没有说话,挨在榻边,静静的坐下,低低道,“虽然轩辕寂现在已经不是你的鬼将,可你从前对他下的那蛊却并没有完全解开,所以现在你还在受着这种反噬,不如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解开了罢?”说着,他轻拍她的背,哄道,“没了这种牵连,你以后就不必再受这种冰寒侵身之苦了。”
“不。”明惜却轻轻的扯了扯唇角,身子往被里缩了缩,“你想都别想。”
“他不会因为这个死的。”牧念之苦笑了一声,又补上一句,“真的。”
“对阳兮风你不是照样能冷眼旁观?你对我——‘那个人’的女儿,若不是知道我是斩杀他的人,不应该也是恨上加恨?谁知你对他又有什么居心!”明惜轻瞥了他一眼,那双绯色的目光冷厉如刀锋一般,就一直扎进他心坎里。
牧念之皱了皱眉,却依旧是轻声细语的解释,“阳兮风的病不是我能阻止的,对阳家的惩罚这已经算是轻的了,而你——”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也有一半的演星族血统……不,你死过那一回之后,你全身属于轩辕族的血就已经流尽了!没有一滴是属于轩辕族的了!明惜,我……我又怎会对你下手?”
“那也不行。”她把脸往肩窝里埋了埋,执拗道,“他的寿因为我短了,我要分他。”
“不行!”牧念之蓦的冷了脸,“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谁也不许分!若你存的是这心,我现在就去断了你们的牵连!”可他的话才刚说完,就悔了,看着榻上女子蓦的就苍白下去的脸色,他缓缓欺身上去,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哄道,“兮风守了你一整夜,刚刚才被我打发走,现在应该还没睡呢,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绯色的瞳缓缓的转了转,她却撩起眼皮,“轩辕寂呢?”
“他受的伤可不轻。”
牧念之低低开口,站起身,替她取了衣服,披在肩上,“你要去看他也行,不过他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了。”说着,纤长的手指随意撩了撩耳边的长发,唇角蔓延出几许调笑,“还是……你想先去看看墨莲?”
明惜却不为所动,思量着,冷不丁儿撩起唇角,看向他。
“我记得你说过我死过一回。”
“嗯。”牧念之点点头,不暇思量道,“以命换命。”
“那么死去的人也是可以复活的对吧?”
绯红的眸紧紧的盯着他,让牧念之也不由一怔,拧紧了眉目,“月天已经死了那么久,就算你用命来换,也换不得他一身腐骨生肌!更何况他已入金丝楠木棺被葬入帝陵,难道你还要把他重新挖出来不成?!”
明惜一怔,缓缓垂下了眼帘,咬着牙道,“若是那时候,你就告诉我这些,那……我也不必欠他——”
“若我那时候告诉你,你必是让自己死一百次也要救他!可我们的族人呢,还有被关在接云塔里的族人呢?没有你,他们又要被关在那里多久?还有那些死去的……可灵魂还是被禁锢的族人!”说着,牧念之侧开脸,“明惜!他们月家欠我们多少,当年的场景有多惨我也给你看过了,杀了烧了抓了囚了……就算他用命救你也还不上他们月家欠下的一分一毫!我恨啊!明惜!我恨得不能把整个世间都倾覆!其实我是可以的……我本来也是可以的——”说着,一向风流俊雅的男子几乎就在那一刻疯癫起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嚎啕大哭着,恨恨的颤抖着,深深咬紧的唇瓣也流出猩红猩红的血来……
“星牧!”
抓住他手的瞬间,仿佛被闪电击中。
明惜的双瞳也不由得紧紧一缩,而脑海中,几乎在瞬间就燃起燎原大火,遮天盖地的焚烧着手无寸铁的民族。
惨叫声,嘶吼声,呻吟声,求助声……还有孩子的抽泣声,夹杂在那些黑压压的军队之中,被无情的践踏着,撕裂着,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即使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算过了上百年,也无法忘记!
他永远都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面对这血腥的杀戮,面对周围一张张苦苦哀求的脸……这样的折磨,日日夜夜侵蚀着他的身体,吞噬着他的心,他却无法……无法轻易就结束这条性命……
只因为,背负了太多人,太深刻的仇恨。
而这条命也已经不是为他自己而活,这仇恨更不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爱恨……
“我会杀了他的,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这些都会结束在你我的手上,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明惜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及肩的长发就从锁骨上泻下,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沾染着牧念之脸上的泪水,而消瘦的下巴也紧紧的扣在他的肩头,两人紧紧的,紧紧的相拥着。
而门外,就响起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音,那么轻,那么轻,是常人很难听到的,却在同时传入两人的耳中。
“没事的……没事的,明惜,我会解决的。”
牧念之站起身来,轻轻的推开怀中的女子,转过身去,也在同时吐出一口气,自嘲道,“我又失态了,在你面前,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本来就不需要控制的,而我,早就应该替你分担一些。”
明惜垂下眼帘,手指却轻轻的一抖,粘在指尖上的几根纯黑的长毛便轻轻的飘入空中。
那分明是月示才有的黑狐的毛皮,可怎么会出现在牧念之的身上?
果然……果然……他还是有什么瞒了她。
她闭上眼,缓缓的叹了一口气。
纤纤素手拨动,琴弦微微颤抖,奏出一个飘渺的音节。
颤了颤,散在了空中。
阳兮风垂眸坐在按台前面,白衣黑发,手指修长而优美。
见明惜进来,他缓缓的挽起唇角,露出一抹淡极了的笑——
“明惜,我唱一首歌给你罢?”
不施粉黛的脸略显得有些苍白,明惜撩起唇角,轻轻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琴声随即便响了起来,急时嘈嘈如细雨,缓时切切如私语,默默倾诉——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阳兮风的脸憋得青紫,却一句一句的唱下来,是琴歌《凤求凰》。
明惜一怔,眸色带伤,不由得轻轻拉住他手,“你歇歇,我唱给你听罢?”
阳兮风却委婉推开她手,缓缓摇头,借着唱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他的声音愈来愈嘶哑,愈来愈悲戚,琴上十根枯骨飞快的撩着,挑起的琴弦银光闪闪,终于唱到最后一句,却一俯身,一口呕出千万血浆,可那手却还在动着,“嘣”的一声断了琴弦——
鲜血四溅!
染红了那铮铮玉骨,在那身白衣上开出朵朵血艳桃花!
“兮风,你……”明惜紧紧握住他手,不解其意,而他竟然也不抬眸,就这样执拗着缓缓的唱出最后一句,“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唱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就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捧着胸口,一把拂开面前的琴,笑道,“这歌我早就想要唱给你听了,如今也算如愿了……”
惨白如纸的唇上还挂着鲜红的血汁,明惜静静的看着他,眉上便拢上忧郁千重,撩起唇角,她低低开口,“兮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想,把我的所有强加给你,未必是对的,反而加了你的负担,倒是自私的让我自己自由罢了……呵呵……明惜,老师他也未必是对的,就连你的族人,他们对你也是不公平的,我想,你更应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别人——”
“兮风?”明惜睁大了双眼,紧紧的盯着他。
“月天还活着——”阳兮风却不理会她的惊讶,反而一字一顿的更加坚定的开口,“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我是阳家的后人啊!老师布下的节界我也早就会解开了,虽然行动不便……可老师实在太激动了,而月天他以为你并不知道,也想让我把这些过去都告诉你……才让我静静的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完,或许月天以为我不会告诉你他还活着,毕竟……你都要嫁给我了……可是……明惜,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心,或许我并不是出于爱你,我只是想要竭尽全力,想让你幸福——”
“而这种幸福……我害怕,是我凭着自己的力量永远都不能给你的——但我至少,不会让它断送在我的手上——”
“去罢,明惜,去罢……”
“骑上最快的马,追上他,解开诅咒,然后……”
“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紧紧的抓住。”
“再也不放手。”
茜唇在轻轻的颤动,倾身,薄薄的两片飞快的移上男子的额角,印上沉静如水的一吻,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一身绯红的纱衣就在夜空之中飘起。
飘起。
如冥河彼岸盛开的曼珠沙华。
大簇大簇,大株大株,成片成片的绽放着。
他就静静的看着,静谧的毫无波澜的夜眸中映出她的影子,慢慢的揉进夜色之中。
就快了罢?
他的大限就要快了罢?
若是下了冥界,渡河时候,一定要到彼岸去,触碰一下曼珠沙华。
那猩红的花将告诉他,他的前世与她划过了怎么样的痕迹,是否也是如风一般的,轻盈走过她的生命,穿过她的长发?
夜风吹起垂拢着的纱帐,轻盈的白飘起,飘起,如天边的云彩,风也吹起他的衣衫,黑发,就连他就好像在跟着飘。
心突然就松了,他好像找到了自由,听到了世间最美的乐音。
抬手,弹奏,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流水一般,从那断了弦的古琴上奏出,谱成世间最美的曲。
幸福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