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长的手指微微的动了动,移上怀中女子的脸颊,轻轻的拭擦。
纵然赶上了,可那锋利匕首还是擦过那张动人面颊,留下一条浅浅的刀口。
那惨白毫无血色的的肌肤,曾经一度让他怀疑,她是否有血有肉,还是就由那纯净的白玉铸成的?非若如此,她的全身上下怎能晶莹纯净,毫无瑕疵?她那颗心又怎能清冷若冰,如雪清纯?
可那细腻的肌肤却是一转眼就渗出了炙热的红色液体。
她与他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会受伤,会流泪,会爱,会恨,更会流血!
她的血,比任何人的血都真实!都热烈!都温暖!仿佛冥界忘川彼岸,一簇一簇盛开的曼珠沙华,大片大片,鲜红如血,倾满大地,娇艳肆意,充满诱惑,却唯独那颗心是冷的,触碰一下,就要人命。
他死过一回,见过了那妖冶的花。
狱吏说触碰就可以复苏前世的记忆,所以他伸出了手,只是,还来不及碰触,整个人就被匆匆唤回阳间,就连狱吏都阻止不了。
睁开眼,才知道,是星翊用自己的生命复苏了早已经停下心跳的身体。
再看,那黑色斗篷下面遮盖的脸,已经尽失了光华。
满头白发,缩水似的肌肤,转瞬间,妙龄女子便已成腐朽老妇。
而那唯一的,可以让他认出她的理由,就是那五根干枯的骨,不断,不断,不断摩梭着的,布满皱纹脸颊上的,那轮银月——
雕刻在肌肤上面,永远都无法褪却,那是月示一代一代帝王所给予演星师一族的,永恒的禁锢。
“命运无法改变的,你会杀了她。”
苍老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响起,却在看到他惊恐的暴怒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的笑了,“你死过一回了,不是吗?”
“那是……我师傅所给予你的预言——说你会英年早逝,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去——现在都一一的验证了,不是吗——”
“住口!”
他抱住头,纤美如花的手指紧紧的紧紧的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我不信……这命运,不信!”
星翊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脸上的干枯皱纹都随着那笑剧烈的颤动,“不信?你不相信,可是你的祖父相信!你的父亲也相信!为了预知天命,为了取得天下,不惜把演星一族灭门!抓来的侥幸还活着的就扣上烙印,囚禁在接云塔,供你们消遣娱乐!”
“所以……所以……”他颤抖着,依旧止不住的颤抖……青丝长发也都顺着肩头一一滑下,缠绕着布满了伤口的身体,愈勒愈紧,紧的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所以,月家子孙幼年起就要将家训背熟,记在心里,行事作为也要紧遵家训不可违背——哈哈……家训,你们月家的家训是什么?你身为月示子孙竟然忘了吗?竟然……会爱上一个女人?竟然……肯为她而死?”
“绝情弃爱!”月天突然大吼,可那声音却一点一点变得嘶哑难耐,最终变成了低低的抽噎,“绝情弃爱!只有四个字……绝情弃爱……”
“你没有想过原因么?”星翊冷笑,干枯的手指紧紧的握住月天的手,“因为诅咒!诅咒!是我们演星一族诅咒你们月家,生生世世与所爱的人相错!你们会亲手杀了自己爱的女人——就像你的祖父,亲手杀了云贵妃,你的父亲……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一样!你也会亲手杀了……你爱的人!不过……即使这样,你的祖父照样过的逍遥自在,而你的父亲却远不如你的祖父,”说着,星翊就扯起了唇角,冷冷的看着他,“不然……他也不会把你送到天启去当质子,因为你长得实在是太像你的母亲了——”
遥远的记忆呼啸而来,如一波一波的潮水,涌进心田,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脆弱的自己,蓦的回首却看见那个温柔女子的笑颜。
早已泯灭在记忆中的脸,又一次清晰过来,从枯黄的画面,变成绚烂的世界,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天儿,来。】
含着浅笑的桃花眼,温柔的注视着他,挽起唇角,那只纤纤素手,便朝着小小的他伸过来。
【娘亲……】他仰着头,撒娇的唤着,眷恋的看着那美丽又温柔的女子,也伸出了手,紧紧的缠绕着那五根软软的手指。
落英缤纷。
风扬起漫天的花瓣,殷红的粉瓣落下,飘在身上,脸上,颈上,落入翻折的衣领之间,也落到了女子细致梳起的云锦发间。
【娘亲别动……】他学着大人一样皱了皱眉,登上高高的石头,踮着脚,伸出手来,捏住女子发髻上的淘气花瓣,刚展开笑颜,那花瓣却在掌心融化了,如雪一般,化成了一滩猩红的血。
【天儿,怎么了?】
娘亲却还在笑,然后缓缓的回过头来。
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血从娘亲的额角不断的冒出来,汩汩的,触目惊心。
就正正砸在那那纯白的衣裙上面,一滴,两滴,三滴……那血如绽放的红莲,将那纯白纯白的衣衫都染尽了。
【天儿……】
她竭力的呼唤着,伸出的手染满了殷红的血,伸向小小的他。
【把三皇子带走!】
那一向高高在上的父王,就怒目看向他,大吼着命令那些宫人,士兵。
他忘了挣扎,就被七手八脚的拖下去,大大睁开的眼中却还倒影着那女子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没了温柔。没了浅笑。只有血肉模糊的脸,以及殿堂上的父亲,那狰狞如鬼的面。
当然,还有,那一身被血染尽的红衣。
华丽刺眼。
母后是被父王推下殿堂的。
从最高的那一层台阶,一直滚到底端,也验证了她从一个卑微的胡祭身份,一直一直爬上帝王爱妾的那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太过轻易,太多人记恨,也太过不可思议……只不过,她死之前,是倒着走了一遍。
和了众人的心意,她从云端跌下,一下子摔入泥团。
胸膛在剧烈的喘息着,那刚刚缝合的口子便一下子扯裂开来,心脏的位置,又流出了汩汩的鲜血……他大口呼吸着,挣扎着爬出回忆的梦魇,可再睁开眼,便是那张干枯如死的脸,星翊大张着的嘴,竭尽全力,一张一合——
“你会杀了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了,让她好好的活着?”
“因为你是帝星,这个乱世都将完结在你的手里……而个人爱恨,在这个世间是微不足道的——”
短短的回想只有一瞬,好不容易才愈合的心却仿佛又被利剑刺穿。
眼眶中的瞳缓缓的转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却是触电一般离开怀中女子的脸颊。
明惜。
他在心里低声的唤着,垂下的眼眸中,映着那张日日思念的脸——
她的血,猩红猩红的。
顺着脸颊蔓延下来,不断的流下,流下,沿着纤长的脖颈,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流,一直流过锁骨,流过不断剧烈起伏的胸口,在那雪白夹出的深深沟壑之间,留下一条又细又红的线。
悠长悠长,牵扯着思念,拉扯着他的心,让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么多的血,一道浅浅的伤口,就让她流下这么多的血!
那么金贵的她……那么金贵的血——
他握紧了手指,却用黑色的大氅将她裹得紧了,遮住那凌乱衣衫所遮不住的诱人身姿,他将她轻轻的放在榻上。
终于,身后,响起了清脆的叩击声。
一步一步,套着白靴的脚,一下一下压在地上,好像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就要将那白玉石板都一一击碎了不可。
“放下她。”
牧念之低低的开口,一向风流俊俏,儒雅不惊的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挂着明晃晃的冷意,“月天,她已不是你能抱的人。”
幽暗的火光下,月天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面前,多少年都不曾改变过的那张容颜,晦暗的眸中,竟也露出了难掩的冷意。
“一直以来,我都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驻颜,就如你这般?即使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依然保持着最初见到的模样——”薄唇轻启,撤出一条犀利的弧线,却是冷的,如利剑一般锋利,可他说着,却又笑了,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眯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颜,“可我后来想起来了,接云塔里的星楮、星羽以及之后的星翊……他们个个都是驻颜的高手!”
牧念之的笑蓦的冷了几分,俊朗的眉目藏着一种看不见的愠怒,却再度笑了,“那又如何?”
“我记得,祖母曾经爱上过接云塔里面的一个星姓少年,后来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放了,”月天漫不经心的笑了,轻轻道,“牧先生知道这是为何?”
“不知。”牧念之的脸蓦的冷了,“你们月示的事情,我怎会知道?”
“不知道吗?那我告诉你——祖母与那个少年曾经是恋人,两人少时不幸分别,再度相遇时候,祖母已为人妻,而那个少年则在被抓进接云塔时候刑了宫刑,因此两人再也不能结合……”
“住口!”说着,袖子中的手却紧紧的握住,空旷的殿堂里,蓦的就听到关节碰撞的清脆声响,牧念之冷喝,“我没有兴趣听你的家族史!”
“对这个不感兴趣吗?”
月天冷不丁撩起一个邪气非常的笑,再度开口,“那牧先生总想知道我为何而来吧?还是,不用我说,你已心知肚明?”
“不知。”牧念之冷道,“愿闻其详!”
挑起了眼帘,月天的眸中却射出两道犀利的光——
“牧先生既然不知道我为何而来,又怎么会知道我要来呢?又怎么会把殿中的侍卫,宫女全都遣走?还放阳兮风一人出去?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担心’阳兮风早一日死于你的预设期?今夜这风如此之大,若是不等他娶得明惜就死了,你这一步一步的连环算计,又要如何呢?!”
五根纤骨冷冷的捻了捻,牧念之冷笑一声,甩袖坐在按台之前,道,“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了,那也应该知道,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抓你吧?”
“我来了就没想再回去。”
月天扯起唇角,笑了,“不过你莫要忘了,我现在的命可不是我自己的,是你们星族星翊的!”
“你住口!”牧念之恨恨大喝,“你们月家人好狠,将演星族杀光,囚禁不行,还要……逼迫我们替你们续命!”
“错了。”月天冷冷道,“这命是星翊给我的,她去前对我说,个人爱恨,在这个世间是微不足道的——”
“这个傻丫头……”牧念之皱起眉,“她以为把天下交给你,就可以太平了吗?就可以洗刷天启,月示,日昔三国两家八族所犯下的滔天罪孽了吗!”
“我从来未想过逃脱罪责。”
月天却突然敛了眉目,低低开口,“我可以以我血,我肉,我骨,偿还月家人所犯下的一切罪责……只求逆转这命运——”
“不可能。”牧念之冷冷扯起唇角,“你可以罢手,你以为‘那人’会轻易罢手吗?”
“九黎君?”月天皱眉。
“是轩辕帝。”牧念之冷冷的看着他,然后扯起唇角,一字一顿的纠正,“月天你再聪明又如何?你终究看错了这局面!当年迎娶你姐姐月吾清,策谋叛变的的确是九黎君,就连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得明惜出来的也是九黎君,可九黎君率领七族颠覆天启王朝那日,活下来的人,却已不是九黎君,而是轩辕帝!与外界的传言一样,他一开始的确贤明,勤力朝政,爱民如子,可多年的征战早已让他心存魔障,而他对权利又太过执着,嗜杀我演星族人时候,阴冷,嗜杀的性情就已表露无疑……他入魔道时候,身体已腐朽不堪,不能再用,所以后来他正好借助九黎君的身体重生。”
“那为何……要换得明惜出来?”
“因为轩辕帝在带领八族拼命的嗜杀我族人时候,跟你祖父一样……遭到了当时我族灵力最强的一个女子的诅咒——血倾天启的人,能够杀掉他的人,将是他的亲生骨肉!所以他早已把他所有的儿女都斩杀干净了,一个不留,但为了掩饰,他就从八族之中挑选出长相俊秀的男女,假扮他的皇子公主……而杀星现世那日,九黎君把自己妻子在同一天诞下的亲生女儿送入皇宫,才得以保全明惜活下来,想必尘羿岚也是知道的,才会待之如亲生骨肉,还将那个秘密掩藏在‘日月’双剑之中……不想如此,明惜即使姓九黎也还是他的女儿!他……终究还是要被自己骨肉斩杀!”
“你又如何知道这些?难道……”月天的眸色变换不定,脸话音也陡然颤动了一下,“难道……诅咒轩辕帝的那个女人,是……”
“没错!她就是你的祖母!被你关押在牢狱中的那个女人,她也是我的姐姐!是九黎君的恋人!”说着,牧念之的眼中便流露出一抹凌厉的杀意,“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那,也是时候削肉放血刮骨谢罪了罢?”
月天咬了咬牙,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些告诉明惜?还是,你想永远的藏下去,就让她,成为你族的复仇工具?”
“复仇么?”牧念之轻笑,“难道你就不觉得,她比你更适合成为天下之主?她替我族复仇,我便将天下交到她的手中——就由她代替你,开创一个新的盛世,把这一切都结束掉!结束掉!”
“你的仇恨结束了,那她呢?她的心……难道就要一直一直的空无下去吗?”
“你若死了,她终有一日会忘了,你没死,你以为像你这样刻意隐瞒,躲着她,不见她,她便不会心如死灰了吗,承认吧月天,你不是能够安抚她心的那个人!能够温暖她的人,这个世上,除了阳兮风以外,没有别人!而你……只能是那个杀死她的人,你……始终是那个阻挡在她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