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的光线幽暗,朦朦胧胧的烛火忽明忽暗,在白玉石地板上透射出不断摇动的影,帐幕上的流苏缀着一串串的金色光片,就在烛火的照耀下,晶莹的闪烁着。整个殿堂,黯淡处夜色肆意弥漫,耀眼处光明普照如昼。
明惜就牵着墨莲的手,跟着领路侍者,目不斜视,优雅端庄的迈着每一步,一直走到贵宾的上座,才缓缓的回首。
本来只是一段短短的路途,可轩辕寂却已经被落下了好远。
远远看去,他就被夹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之间,犹如鹤立鸡群,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看来姨姨她们很喜欢皇子殿下呢……”墨莲高高的仰起下巴,咧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以及白皙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目光却看向明惜,毫不认生,反而过于亲昵,撒娇似的轻摇着明惜的手,“公主姐姐,你说是吗?”
明惜没有说话,垂眸看着身边这个,身高还不足自己腰际的小女孩。
粉色的衣裙,纤瘦的身姿,娃娃般的小小脸蛋,束在脑袋两边的犄角发髻,粉嫩嫩的笑颜,还有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瞳仁里,装满了的纯真与童趣。
她看着是那么纯洁,那么干净,毫无瑕疵。
真是个……不错的苗子啊——
他最喜欢聪明有算计的女孩子,而她又满腹仇恨,是把锋利的刀子,调教起来一定充满了趣味,也一定费了他不少心血罢?
在心里思量着,百转千回,面上却是温柔的微笑着,明惜点了点头,“真是没想到,日昔竟然这么开放呢。”说着,她抬起下巴,望着明暗烛光照应下的那个男子,还有那张万年都不易改变的,俊美冷面。
“让我过去。”
一向少言寡语,不善辞令的轩辕寂,面对着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也只能强咬着牙挤出几个还算客客气气的字来,可那群女人不仅不予理会,反而更是像连绵不绝的浪花一般簇拥着他,让他在迈步向前的时候,不得不侧开身小心的避开冲上来揩油的女人,在他侧开身的时候,又要提防趁乱摸他一把的女人……而女人的周围,也是女人,全都是女人,这样一群可怕的女人!
虽然他心里清楚,眼里明白,这群女人就是不想让他跟上她的脚步,护在她身边,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却蓦然发现落在脸上的那抹,淡淡的,淡淡的,淡淡的,淡到几乎要让他察觉不到的……目光。
她就静静的站着,站在高高挑起的宫灯下面,一身薄薄绯衣,悦人的姿色。
从容不迫,若有若无,她缓缓撩起唇角,清冷消瘦的脸上,挂上一抹优雅淡笑。
今晚难得有些微的风,拂进来,吹动她那一身软绸单衣。
薄薄的衣衫随风轻动。
他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表情也变了,目光也柔和了,竟然挽起了唇角,轻轻笑了。
黑衣华缎,束发金冠,俨然一位翩翩公子,举手投足,儒雅非凡,却又英气逼人,唯有那夜色弥漫的眸子里,还隐隐的闪现一股不屈倔强,以及厌恶,以及忍耐,却已经不是常人能捕捉的到的了。
“谁领我找到座位,谁就坐在我旁边罢?”
他唇角轻撩,扬起一抹邪气的笑,然后含情脉脉,随意一扫,周围女子便全被他倾倒,都争先恐后走在前面,想要替他领路,只一瞬,面前便已畅通无阻,他就左拥右抱,漫不经心迈着步子,然后挑衅似的,回给东太后一个欣悦的眼神,轻佻道,“这两位公主都是还没有婚配的罢?”
那两个女子,分明已不年轻,只在昏暗灯下,粗略一看,才勉强有些姿容,此时被轩辕寂搂着,假戏也成了真做,都心花怒放,几乎忘了早有婚配。
“这个……”东太后的脸色不太好,同为上宾的众位公主驸马,脸色也不好。
轩辕寂这才笑笑,松了手,拂袖而去,再无人上前纠缠。
明惜静静笑着,看那一抹黑影优雅从容向她走来,身边的墨莲却突然轻轻拽了一下她的手,“公主姐姐,我可以坐在你的旁边吗?”
轻轻的询问,口气中带着一种恳求似的不确定,可她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看着轩辕寂被那群女人纠缠,早已经自作主张的坐在了明惜的身旁,这时候却又要站起身来询问。
“坐罢。”明惜不动声色,却拾起筷子在面前的按台上捡了几样果子点心,夹到墨莲面前的瓷盘里,笑着道,“看着样子挺漂亮的,我不吃甜,你尝尝罢?”
墨莲怔了怔,抬头看了明惜一眼,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颜,低低的应了声“好”,这才挑挑拣拣,不情不愿似的从那盘子中拾起了一个,放到嘴边,闻了闻,又咽了咽唾沫,才轻轻的咬下一小口,小心翼翼的咀嚼着。
“慢慢吃,喝杯茶别噎住了……”明惜把侍者送上来的茶盏送到她嘴边,“体贴”的喂她喝下,墨莲勉强的喝下一口,呛住了,咳出大半,却又仰头看了明惜一眼,一时笑得灿烂,“公主姐姐,这个不是甜的!挺好吃的,要不你也尝尝?”
“好。”明惜放下茶盏,拾起筷子,夹了一块一摸一样的,却没有送到嘴边,反而又放在了盘子里,自言自语的道,“还是带回去给阿珏尝尝,这类点心,他必是喜欢的。”
“公主姐姐,我……离开一会儿。”墨莲的眸色蓦的变了变,垂下了头,离开座位,匆匆跑进内室。
“她找地方吐去了吧?”轩辕寂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戏虐的开口,刚要坐下,就被明惜反手握住手腕,拽开,冷不丁儿一推,轻叱,“去,坐那边儿去!”
他一怔,继而明了,再看那软垫子一眼,只见暗黑色的绸缎面上,果真有淡淡的白色粉末,细细的铺了薄薄一层,再抬头看明惜,只觉得那撩起的绯色眼眸之中,除了调笑,还明明白白的写着一句话——“她坐过的,你也敢坐?”
轩辕寂的目光却停留在她面前的那副金漆筷子上,“这个你不也沾了?”
明惜没回答,眼神飘忽不定,隐于袖中的手却轻轻的摩梭着手腕,缓缓的,好像剥起一层透明的肉皮,只略微的撩了撩,并没有揭下来,可轩辕寂却已经看明白了,那是一层透明的薄膜,密密实实的贴在她的手心上,也包裹着她十根白玉枯骨,轻易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稀罕玩意,不由凑过去细看,明惜就任由他看,挽起的袖口露着两只剥皮嫩姜似的手,懒懒搁在圈椅扶手上,透明的指甲漫不经心的磕着,咯咯脆响。
“手蜡,弹琴的人都要涂的,只是……”她撩起唇角,看着轩辕寂懒懒的笑,“牧先生稍稍的改了改,涂了整只手。”
轩辕寂了然的侧开身子,扯过邻座的软垫,坐再明惜身旁,目光却追随着正缓缓的走上正座的东太后,低低的道,“想必阳兮风就是这般逃过了那个老女人的毒杀……”
“没逃过。”明惜冷冷吐出几个字眼,绯色的眸子之中是一闪而过的犀利,“他若真的逃过了,现在的日昔就不会是这样一副样子,现在的他……也不会整日卧病床榻!”
“公主,皇子。”
东太后却在这时候转向明惜,高高擎起的酒盏,带着母仪天下的端庄,点头致意,满殿的宾客早已落座,这时候也都一一的起身,擎起酒杯,高举着,转向明惜。
“太后客气。”
明惜从容的拾起酒盏,依照日昔的礼仪,高举过头顶,飘扬的红袖就在众人的面前摇晃,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玉臂,“为陛下——”
“祈福!”
众人异口同声,翻转酒盏,一饮而尽。
倒扣着的酒盏,没有落下一滴液体。
众人归坐,宴会就算正式开始,最先上来的就是一段乏味的舞。
“什么时候弹琴?”轩辕寂侧身轻问。
“弹琴要宴过了才行,是最后一项,早着呢,现在就先看看她们玩的什么花样罢。”明惜轻轻舔了舔嘴唇,从袖子中撤出了暗藏的玉杯。
酒盏中的酒完完全全的倒入了其中,一滴不拉。
“真是个好东西。”轩辕寂瞥了一眼,轻笑。
“人手一件呢。”明惜扯了扯嘴角,不易察觉的耳语,“这‘家宴’上,谁敢真正畅饮?人人脖子上都悬着一把刀,哪里只有你我?”
浅浅乐音之下,舞姬扭动腰肢,卖力的舞,缀着闪耀亮片的流苏晃动,碰撞,纠缠在一起,在幽暗的殿堂上,很快就腾起一种软软的暧昧,再蔓延,在流动。
“殿下请!”
一曲过后,舞姬们都捧着大碗的酒盏上前献酒。
没有人是瞎子,人人都挑着俊美的,年轻的,财多的,官位高的。
轩辕寂虽然是个落魄皇子,可人人都已得到风声,轩辕公主即将要嫁给日昔帝为后,那么……轩辕寂必是要复国为君的,就算是不复国,有一个姐姐为帝后,也亏待不了,自然是蜂拥而上,争抢着要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一番,这样一来,就连明惜的身边也围得水泄不通。
明惜眉眼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时候,就算把自己袖中那玉杯给了他,恐怕也盛不下这么多人的献酒,反而一个不小心的动作就要让人猜度了。思量着,她反倒垂下眼帘,却又突然……撩起了一丝冷笑。
人群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只将端着的酒盏压在她按台边上,就要趁着杂乱无章时候悄悄退出去,她冷眼看着,伸出手狠狠扣住那人的手腕,擦了手蜡的手指滑腻,略有些僵硬,手指突然略的一松,再度握紧,便已成空无。
明惜握紧了五指,周围还挤满了献酒的人,乱哄哄的一片,没有一个人察觉了刚刚的一切,她抬手,扯出酒盏下压着的那张纸条。
展开,匆匆的扫过一眼,便起身,那一瞬,几乎站立不稳……抬头,却是看见了那人离去的身影,鬼魅一般,张扬不羁,而夜风,就静静的吹起他一角猩红的衣衫,遮住了天际一般。
那些献酒的舞姬退开之后,轩辕寂精疲力竭的握紧拳。
回头,身边已经空空如也,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不见了。
轩辕寂惊慌的一手按在软垫上。
那垫子还柔软,却已经凉了,而那人的温度,也不知是在什么就时候散了。
无踪无影。
她心绪浮动,脚步凌乱,气喘吁吁。
她急急追着,被脚下的石头绊住,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急忙伸手去撑,手心中的纸条却掉在地上。
就好像,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笔记,如飞龙舞凤一般,又一次映入眼帘,如他的人一样张扬不羁。
她咬着下唇,才一稳住身形,就立即将地上的纸条抓进手心,然后一股脑的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打沾在衣角的泥土,就急匆匆继续向前走。
一直追着那抹红色的身影,一路上畅通无阻,就仿佛等着她到来似的,没有巡逻的士兵,没有来往的侍从,就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凭空出现的道路,去往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于人世之间的地方。
不过,即使是冥界阎罗殿,即使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她也要一闯。
用力握了握手心里的纸条,感受到那上面还遗留着的温暖。
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亲眼看着他死去,她亲眼看着他入棺,可这时候……她又看到了他的身影,她……非要再亲眼的看一看不可!哪怕她怕,哪怕她恨,可至少,她要揪出那个胆敢拿他来设置圈套的人,那个……胆敢利用他来玩弄她的感情的人!
前面渐渐浮起巨大的阴影,厚重的,暗淡的,笼罩再白雾之中,就好像梦中偶尔也会出现的修罗殿,就么触目惊心的矗立在面前。
她心一动,略停了停,然后咬牙,继续向前。
果然是座精巧的殿,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挂了两盏样式别样的宫灯,在黑暗之中,点燃了,散着淡淡的昏黄的光,还残留着刚刚跑过去的人的气息,指引这她继续向前追去。而大敞开了明黄殿门,也仿佛迎接似的横在两旁,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停下,举步不前。
从门口朝里望,幽幽几盏精巧宫灯亮着,被簇拥在一团团迷雾之中,朦朦胧胧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凑着门口的宫灯,她慢慢的展开手里的纸条。
熟悉的字体,揪着那些过往,就像潮水一样,涌进心底。
【小心。有圈套。】
她抿着嘴,加快脚步,拾级而上,一直跑到廊前。
长廊的那一头也是殿,殿门大开着,远远看去,只觉得里面纱蔓重重,烛光照耀下,映出当中一团黑影,让她看的不真切。
她缓缓走了几步,就着突然明了的月光,趁着迷雾短暂的消散,就站在殿门口,一下子看清楚了那一团阴影——飘荡的纱帐簇拥着当中的按台,按台上静静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棋盘。
棋盘旁的茶盏也还温热,飘散出袅袅青烟。
她跨过门槛,走到按台前,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盘棋,还未下完——
“月天!”她高呼一声,伸手撩开那层层叠叠的帘幕。
铺天盖地的芳香弥漫开来,将她包围。
其中也夹杂着他的味道,夹杂着他妩媚的笑颜。
巨大的屏风横在面前,薄薄锦帛上草草画着几株翠竹,那刻,月下辉光特别清明,映出了屏风后的人影。
这背影……
她脚步一停,然后猛地飞奔入内。
内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一下子就幽暗了。
一抹红衣清瘦背影,就静静的站立着,灯下,那手指修长而优美。
明惜慢慢上前,袖中的手却愈握愈紧。
记忆里熟悉的眉眼,嘴角微微翘着,总笑得那么,张扬跋扈,肆无忌惮。
却也妩媚,有着女人般柔美的容颜。
嘴角缓缓扯开,明惜露出笑颜,清澈泪水却从眼眶无声滑落。
月天表情一怔,看着她笑着流泪。眼神顿时有些迷离起来。
他抬臂,用衣袖轻轻拭擦她的泪。
明惜伸手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靠上去,深深呼吸那衣袖上熟悉的芳香。
感受到她的动情,月天伸手将她一搂,明惜顺势倒在他怀里,两人一时之间,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茜唇却冷不丁撩起一抹冷笑。
“说吧,你是谁?”
男人身形蓦的一怔,一时间,内殿除了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作响声音,别无声响。
男人眼珠缓缓一动,身体微微一颤。
“别动。断剑也是很锋利的。”
明惜淡淡一句,断剑在袖,正顶在他心口。
“我是月天,惜儿,你不记得了吗?”男人讪笑着回答,搂着她的手却松了松,那十根手指都灵活自如。
明惜突然哈哈大笑,胸膛大力的起伏了两下,断剑却在男子胸口紧迫一压,“你不是,你不是!”
她大笑着摇头,表情落寞而苦涩,却又狰狞,“利用他的生死,玩弄他的感情……九黎君教你的易容术也很不错!虽然他早已经没了这容颜——”
心蓦的一沉,眼眸凌厉,手下狠狠一推。
那断剑入心之瞬,男人的口中却吐出的猩红的血,而脸上也流露处难以形容的癫狂的笑,“我……扮的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来了,来了,你就跑不掉了——”
男人早已服了毒,就把那冲心的血气都喷到她的脸上,她一惊,握着断剑的手腕却已开始抽搐,全身就再瞬间失了力,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得酥软,在缓缓的,缓缓的,倒下。
这毒,是在什么时候侵入的?
是哪一个瞬间,没有算计到……
“欢迎你落入我的手里,九黎明惜。”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女童小小的影子倒影在她的面前,那一瞬,一切都明了。
没有毒药,没有毒药,九黎君已经把她唯一的弱点,告诉了她。
而她却忘了,这个夜,是这一个月之中,月亮最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