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太后出身名门,为日昔正统皇后,但也失宠已久。而日昔帝王众妃嫔之中,只有玉贵妃孕有一子,即日昔唯一的皇子阳兮风,因而在阳兮风登基的第二天,玉贵妃便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太后,位与东太后并列,无位尊位卑之分,被称为西太后。
明惜踏入正堂的时候,东太后也才刚刚落座。
东太后虽说已有一把年纪了,远看却也仍是风韵犹存,打扮上更是异常的精致考究,显露出正统太后的尊贵与威严。
黑色的织锦缎长裙,金色丝线在浓黑如墨的底色上绽放,下摆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滚着红色的边儿。风的冠是银色的,羽毛是绚丽的彩线织就的。暗红色的腰带细致而严谨的缠绕在腰部,多余的部分则仔细的摺进饰带下面。唇上擦着水红的胭脂,眉毛则是用过烧过的炭笔画出的相当柔和的灰色,盘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斜斜的插着几只样式别致的玳瑁珍珠簪子,均是价值不菲。
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圈椅上,一丝不苟的喝着侍者奉上来的茶水。
与她相比,明惜的打扮就显得随意的多了。
绯色的开襟长裙,里面是镶白的衬里,均是普通的纯色缎布,齐肩的发不束不盘,左左右右服帖的顺着消瘦的脸颊垂坠下来,被光一照就映出大片大片的青灰色。许是连日来的操劳,让她整个人显得异常白皙,又消瘦,远远一看,只觉得是白玉铸成的,冰冰凉凉的,薄薄脆脆的,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好消了她那一身让人近不得的寒气。
明惜几步进了正堂,然后就在距离东太后两步之遥时候,半俯下身子行礼,只是“拜见”两字才出口,东太后便已站起身来,将她扶住,一点也不摆太后架子,倒是笑盈盈的,口中连连道,“罢了罢了!再拘礼就见外了——”
她毕竟是老了,离得近了,擦得再细的脂粉,也盖不住脸上那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壑。苍老松弛的手指更是紧紧的握住明惜的五根铮铮玉骨,如朽木无休止的缠绕。
明惜虽然心里不喜,面上却并不表示出来,也微笑着,就任由她拉着,一步一步走回去,坐在圈椅上,举止礼数得体,同样无懈可击。只是略一低头,看向东太后时候,就觉得一股子艳香的脂粉气直冲面门,不免破了她衣饰的规整尊贵,是她这一身唯一的败笔。
“公主这些个日子在这飞凤宫里住的可还习惯?”东太后淡笑着,轻轻摩梭着明惜的手,她的皮肤虽然看着苍老又松弛,却还是光滑柔软的,保养的也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太后惦念了。”明惜淡淡一笑,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却是双手擎起,恭敬的奉上一杯茶水,道,“承蒙陛下,太上皇,两位皇太后照顾,明惜住的很习惯,也很安适。”
“那就好。”东太后笑笑,接过茶盏,慢慢压下一口,“若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说着,东太后的眼底就闪过几许若有若无的笑意,促狭的道,“呵……你这丫头,怪聪慧的,今后迟早是我日昔的人!”
听了这明明白白的话,明惜也不由得一怔,可东太后不再说,她也不再问,宫里的事,本就怕人捕风捉影,这种话就当作耳边风,不追不究才是正理。
“其实,哀家这次来,是想请公主与轩辕殿下一同参加三日后的祈福仪式。”东太后一直保持着微笑,说这话的时候,画出的眉却显得有些僵硬,一颤一颤的,让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古怪。
明惜却没留意一般,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就像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着,婉拒道,“明惜与舍弟暂住日昔已是叨扰了,再参与家宴,恐有不妥,还请太后见谅——”
“唉,哀家那里还有什么家宴不家宴的!哀家是看陛下久病不愈,所以想宴请天神降临,为陛下与日昔祈福,只是……就唯独缺了一位乐师——”说着,东太后撩起眼皮看了明惜一眼,狐疑的道,“久闻公主琴艺高超,惊才绝艳,气度不凡,更与陛下少时相交,切磋琴艺……这才敢舔了脸面问问,只怕是再劳顿委屈了公主——”
“太后不必说了,既是为陛下祈福,明惜自当前往。”挽起了唇角,明惜不再推辞,淡笑着开口,东太后则早有所料一般,笑着站起身来,“好好好,既然公主应了,哀家也就不再叨扰了,只是公主还需要什么,准备什么,只消派人说给哀家听,哀家也好早早置办好了。”
明惜微笑着做答,也起身道,“太后放心罢,天佑日昔,陛下吉人天相,不日定会痊愈。”
东太后抬袖掩面拭泪,然后被宫人搀扶着,缓缓走出正宫大门。
明惜脸上的笑则在她坐进了肩舆之后就开始慢慢变冷,直至目视着那肩舆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她才抬脚,几步走出正门,仰头,撩起眼皮,就看着那殿门上挂着的巨大牌匾,“飞凤”两字如游龙走凤一般,迂回繁复,看一眼却是冷彻刺骨。
“怎么了?”东皇珏一直在屏风后面屏息坐着,看着明惜出来,也跟着出来了,却是被那双绯眸中射出的冷厉眼神震慑,一时也不由得皱紧了眉目,劝道,“你替兮风登基那事,除了太上皇和牧先生知道外,后宫六院,加上东太后,就是西太后也是不知的,今天东太后虽字里行间略微的提了提,却也不见得就知道,明惜,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明惜却垂下脸来,轻轻摇了摇头,“就算她知道又如何?只要日昔的百姓安下了心,日昔就不会乱!更何况这事太上皇原是许了的,我并不怕她知道,。”
“那……”东皇珏思量着,还是不懂,又问,“你是担心住在这‘飞凤宫’会招来流言蛮语?”
明惜却还是摇头,轻嗤了一声,自顾自的抬脚迈进正殿,却也没忘了他,又回头撩了一眼,淡淡道,“进来罢,外面晒。”
她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性子啊。
东皇珏看着她,喉咙咕噜咕噜的咽了咽。只在太阳下一站,就又出了满身满脸的汗,先前还不觉得自己臭,刚坐在她身边,这一比,才蓦的发觉自己是真的臭了,却又不愿拂了她的意,其实是舍不得离去,就又跟着她,几步进了寝殿。
明惜侧身,半仰在软塌上。挑着下巴,眯着眼睛,手中则把玩着那把长剑,金线编成的长穗子挂在她指头上,明晃晃的,左摇摇又晃晃。
他知道她又在思量了,怕打搅了她,便也不走近了,也不坐,只远远的站在一旁,一心一意的看着她,守着她。
就着柔和的薄光,她用手支着头,蜷缩着腿,出神看着手里的薄剑。
他也出神的看着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回想,回想着与她策马狂奔的日子,回想着她还是个少女的日子。
明惜却突然撩起了眼皮,看他,漫不经心似的开口,“脱了去洗洗罢,早让他们煮了香汤。”
“不了……吧?”东皇珏怔了怔,下意识的抬袖,掩住尴尬。
她却没发觉似的,一下子坐起身,然后光着脚,踏着地板,几步走近了他,薄薄的素手就轻轻搭在他肩头,漫无目的摩梭着,抬起下巴,妩媚的眉眼中也好似夹杂着百转千回的柔情,开启唇瓣,软软的咕哝着,“洗吧?”
东皇珏的心都沸腾了,却是克制似的压制住那欲望,侧开脸,低低的吐出一个字,“好。”
明惜低头,笑了笑,搭着他的手臂,轻抬起雪白雪白的脚,踩在他靴上。
一只脚踩一只靴,片刻就巴在他身上。
东皇珏怔了怔,伸手搂紧了,让她靠在胸前。
这柔情蜜意之中,有让人意想不到算计,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别人,可是即使这样……即使只是这样,他也已经心满意足,只巴望着,能跟她演下去,一直一直的演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才好——
搂紧了她,然后一步一步,带着她回到软塌前,抱起,坐下,放在膝上,仍然搂的紧紧的。
一旁的宫人伏要腰,小心翼翼从两边膝行靠近。
将银盆端到明惜脚边,换了干净的温水,服侍她洗脚。
搂着腰,挨着鬓,贴着脸,只要动动眼珠,就可以清楚看到她每一根睫毛,每一个眼神。
他动心动情,入戏太深,直到宫人提醒了两次,连她都暗暗推了推他胸口,他才一下子恍悟,还要沐浴呢,还要更衣呢,那香汤已经备好了呢……然后他就这样站起身来,僵硬的站直了,任着前后左右的宫人替他解了腰带,剥了湛蓝湛蓝的长衫,脱了靴子,一直剥的只剩下一身单薄的贴身裘衣裤,才几步绕过了屏风,抬脚迈进木桶之中。
满桶的温水,滚滚流动的水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但隔着屏风,偷偷的望她,只觉得心跳便稍稍平稳了些,这身子,这心思都像是自己的了,可她却不乐意了,撩起唇角,淡淡吐出两个字儿,就让他的心又咚咚的敲起鼓来了。
“撤了。”明惜撇了撇嘴,懒洋洋的望着那宫人七手八脚的扳开屏风,绯色的眼眸则转动着,暗暗的思量着,要不了多久,那些个后宫妃嫔,两位太后,还有太上皇,估计连阳兮风都要知道,她与东皇珏“一同”沐浴了,不过没关系,她就等着他们嚼舌根,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轻轻的打了个哈欠,她半靠在软塌上,裹在软白薄稠里的修长纤腿懒懒浸在温水里,两条手臂则包的紧紧的,只露着两只剥皮嫩姜似的手,搁在软塌前的雕花按台上。
尖尖的半透明的指甲漫不经心的叩着,咯咯脆响,她还在算着,等着。
东皇珏的心则慢慢的平复了。
好好冲了冲,搓了搓,泡在温水里,真是畅快。
他长舒了一口气,头靠着木桶,微微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明惜。
虽然让宫人撤了屏风,她却一直不曾转过脸来看他一眼。
她仍是避讳的,他知道。
太阳落了落,昏黄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如一朵朵温柔的火,照在她的脸上,拢着层毛毛的光,似乎和顺了很多,温暖了很多,不那么尖利刺人了。
难得有些微微的风,顺着垂坠的帘幕拂进来,轻轻吹动她那一身软绸单衣。
薄薄的裤管随风慢慢动,他的目光也随着那风慢慢动。
“洗好了罢?”她则漫不经心的撩了一眼,笑道,“洗好了就起了罢?”
“查出来几个?”东皇珏背对着她起了身,伸手拽下衣架上的薄薄棉巾擦着身上的水花,察觉到射在背上的目光,他强忍着,却还是抑制不住的红了脸,窘迫的道,“你……准备一并严惩?还是杀一儆百?”
“兮风给的人险些不够用,”她淡淡回答,绯眸则紧紧的盯着东皇珏面前的那扇木窗,微微一笑,坐起身来,盈盈素手则将握着剑柄蓦的投掷出去,薄薄长剑就刺穿了纱帐、窗纸,一直飞出去,擦过来人的面门,可那剑“当啷”一声落地之后,却只听得微微风声起落,没有人声。
“怎么了?”东皇珏已穿好了衣衫,正系着腰带,回头望一眼明惜,一头湿发就贴着脸侧垂下来,还滴答着水花,湿得衣衫深一片浅一片的蓝。
“没什么,刚刚听错了。”明惜又侧身躺下,轻道,“我身边儿就算有几个不干净的人也不稀奇,但我总得知道,都有哪几个,主子是谁,都跟我这打的什么主意,总不能今后就让人白白的算计了——”说着,她闭上眼睛,轻幽幽的道,“我想的那几个都有,兮风也有,太上皇也有,东太后更别说了,西宫六院也是有的,不过都不成气候,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
“什么?”
“西太后竟然没有。”
“能诞下日昔唯一的皇子,她还能一直活到儿子登基,这位西太后一定不简单……”说着,东皇珏皱了皱眉,低低道,“会不会是漏了?”
“漏了的也总还是有的,不过我心里边也有数了。”明惜敛眉低头,语气依然平淡,及肩垂发却如同两幕屏风,将她的表情和眼神遮掩了七八分,让他瞧得有些不真切,她却突儿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不过能知道我替兮风登基这件事的人,必是在兮风身边也安了眼线的,还有他的病,虽说一直都没什么起色,可最近也是真的严重了,可这点应该除了你、我、牧先生,就没有别人能知道的了,可是……也一定是走漏了风声了。”
“你担心……会有变?”东皇珏猜到她意思,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嗯。”明惜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是我小看了这位东太后,失宠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没有人敢动她的皇后地位,单单凭借这一点,就已经是个厉害角色了,还有——”她的眼神蓦的一厉,手指也握的紧了,透明的指甲就生生的掐进了粉扑扑的肉里边,掐出通红通红的几个月牙痕迹,她却不自知一般,舔了舔嘴唇,抿了抿嘴,冷冷道,“诞下兮风之前,西太后的身体就一直都不好,兮风的病也是由此带出来的,当时身为一宫之主的东太后,难辞其咎!”
“不是有牧先生?”东皇珏插嘴道,“当年牧先生教授你我时候,就是这么个样子,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是这么一副样子,再加上他上次为我疗伤之后,我的腿就比以前受用了些,可见他的医术了得,若是……若是有东太后从中作梗,那他不是早就应该查出原由了么?”
明惜却冷冷的扯了扯唇角,道,“若他不含私心,那……便是兮风也是知道这些的了。”说着,她坐直了身子,“阿珏,你去吧,盯好了月示那边的战况,稍有不对就立即告诉我。”
“好。”东皇珏点点头,然后草草束起了头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走之前,又回望上一眼,见那女子还靠在软塌上,软软的裤管卷着,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
是那般的,动人心弦——
他甩甩头,转身离开,只是为她而死的心,却早已经定下来,千世万世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