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去趟人界吧,那里必是会有你要的动人乐音——
走了,散了,她去了,他们也跟着去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空空袅袅的天宫之中,每日,拨着琴弦,弹奏那些了无趣味的乐音,就连天帝都要对他挥挥手,懒洋洋的说,乐神,不如你也跟着下界去轮回一场吧?
孤身一人站在天河边上,乐神回头望了望星翊,那个少言寡语,终日默默的坐在河边,纠正星星轨迹的女子,她披裹着黑色的斗篷,压着那张苍白的脸,五官全都藏在阴影之中,让他看的颇不真切。
“星翊,你说,我要从哪里跳下去,才能与她再次相逢呢?”他轻轻的询问,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他灵巧指尖弹出的音符,天籁般动听。
星翊没有抬头,他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唇角的淡薄弧线——
“总会遇到的,别忘了,你是风,无论她在哪里,你都可以找得到她的。”
风……
风……
对了,他是风……
那几千几百,或者是几万年以前,在他成为乐神以前,他不过是世间那飘渺又了无痕迹的风——而如今,在天宫呆的久了,却除了偶尔上天界来的修罗还会唤他一声“风”外,其他妖或神都早已忘了他的原形。
忘了。忘了。
可又还有多少人,忘了那些曾经的过往?
又还有多少人,记得曾经的自己?
是怎样的无拘无束?
又是怎样的恣意而行?
“星翊,你还记得自己曾是水么?”他缓缓坐下,卷起长袖,学着修罗常常做的一样,随手拨动着天河中的星。
无数的命星都在他面前流动着,可如今又有谁知道,哪颗是她,哪颗又是将来的自己?
叹了口气,他转向星翊,云淡风轻的道,“还记得么?那时候,世间最是无拘无束的,就是你我了,可如今,在这天宫之中,最是循规蹈矩的,也是你我。”
星翊却只是敛了敛眉,没有回答,继续摇着手中的纺锤,用常人看不到的丝线,编制着星星的轨迹。
乐神也不在意,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这天宫原本还有一个肆意妄行的,可如今,也被扁到下界去了……她走了,整个天宫都寂静了,冷清了,难道这天地两界就容不下一个她,就只能这么整日整日死气沉沉的吗?”说着,他就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站起身来,低头望着滚滚流动的天河水,整个人都在河边荡着,舞着,消瘦单薄的身体却又摇摇欲坠。
他突然仰头大笑,“总听说,若思念一个人,就在天河边上呼唤,便会见到,可如今看来……这也不过是上天编造出来的玩意儿,用来哄骗……我们这些可怜的鬼神吧!”
那笑终于在最高声时候变成了哭,却也是动听的,与他的琴声一样,百转千回,宛如天籁一般。可他即使在哭,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泪来。
他已是神,早已在成神那日就摒弃了人界的七情六欲。
泪水,他没有。
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再也寻不到动人的乐音……或许,就是被天宫的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死了,才让他再也捕捉不到悦人的音节。
是该下界一趟了。
哪怕……永远都要投身于轮回之中,也要寻找到那曾经……不曾珍惜的自由。
翩翩的白衣坠下天河的那瞬,整个天界都被刺目的辉光映照,就连漫漫长夜也变成了朗朗白昼。
天河边上的女子却在这个时候停下了手中的纺锤,她缓缓的拉下斗篷,看着天河因为乐神的投入,而变得异常的清明与纯净,竟也不由得喃喃低语——
“自由……风,你要的竟然是自由……”
“不像修罗,要的是战神的那份安然与平静,不像战神,要的是修罗的那份张扬与不羁,更不像红莲之火,要的是取代战神在她心中的存在,他们所要求的,都是别人的,哪怕表面上是得到了这一切,骨子里,却还是他们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如此,修罗就必不会得到安然与平静,而战神也必得不到修罗的张扬与不羁,至于红莲之火……就更不必说,只有你,竟然只有你,所要求的,是你曾经的所有……是原本就属于你的自由——”
流动的天河水面,就在这时候倒影出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影子,刚生不久,是个秀气的女孩,被包裹在金线绣制的绸缎之中,为人抱着,匆匆前行。
出现景象的位置,就是乐神投入天河之前,曾站立的地方。
星翊挽起唇角,伸出手,轻轻搅动了那影像,低低道,“风,你去不久,我也会去的。再过不久……我们也就又要一一的回来了,而这道劫,原本就不是为你我准备的,你我就是去了,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自顾自的说完,星翊便又开始转动纺锤,牵扯着那仿佛连绵不断的丝线,将众人的命星,推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天河也在湍湍的流动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蠕蠕颤动的帐帘后面,艰难的伸出一只宛如白玉雕砌而成的手。
瘦的不成样子,青色的血脉在薄薄的皮肉之下突兀的鼓胀着,好像侧耳,就可以听到,血液在其中缓缓流动的声音。
明惜却将那只手一把握住,紧紧的,紧紧的,想要将那几根玉骨都密密实实的包裹在手心里面,可她忘了,自己的手也是单薄又消瘦的,纤纤手指与那只玉手纠缠在一起,就让旁观人觉得,哪怕只是轻轻的撞一下,也会发出清脆的玉击音节。
“明惜……是你么……”
短短的几个字,也是挣扎着,喘息着,夹杂在低低的咳嗽声中,一个一个的从那玉般的唇齿间吐出来。
“嗯。”明惜低低的应了一声,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拉拢了帐幕,柔软的腰肢则向床榻里侧挨了挨,才又俯下了身,细细看那病榻上的男子。
好些日子都不曾好好的用膳,只推说没有食欲,竟喝些苦兮兮的汤药,这才两天不来看他,脸颊就只剩下一层肉皮了,就连那双星眸,也深了些,让她猛地看一眼,就有种错觉,好似要陷入眼眶里面去了。
“兮风,你可觉得好些了?”透明的指腹,轻轻抚摩男子的苍白脸颊,吐出的话语,不知不觉中,就带上了浅浅的哭音。
“我很好……有你在身边……很好……”
他缓缓的转动眼珠,就看到那女子的清冷眉眼,长的惊人的睫毛,小巧的翘鼻,都饱含着暖意,就连那一向尖翘的刀刃般的下巴,似乎也都因为刚刚那一句话而柔和了许多,他缓缓的抬手,贴上她冰凉冰凉的脸颊,低低的道,“你又瘦了,明惜……是不是——”
“我没事。”明惜淡淡的笑,挽起了唇角,雪白娇小的手指头,则顽皮的卷着阳兮风颊边的缕缕青丝,漫不经心似的道,“看那些个折子根本不算什么,我唯一担心的就只有你。”
“老师也是……竟让太上皇把这些个政事都交给了你——”他低低咳嗽着,掩饰着眉眼中的尴尬,却又道,“明惜,你可知道日昔……也曾有几代女帝……他们的意思是想你嫁于我,可……我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体根本给不了你什么,也知道你心里除了他……根本就没了他人的位置,所以……咳咳……我也不做这非分之想,只是——”
他的脸因为接连不断的剧烈咳嗽而憋成了青紫色,却是执拗着,握着明惜的手,一字一字的说下去,“太上皇的病也是许久了,这宫里边,各人的心思也都明了的很,无非都是为自己打算,哪怕日昔这么多年来国泰民安,不为人知的地方,早已千疮百孔,溃了烂了,疮痍满面……我,知道你无心权贵,只是,你现在……还需要这些,九黎君的黑风骑一天不灭,你手里就要握着金衣骑,我……这命也残喘不了几日了,我只当自己全是为你活着,你……尽快把这军权握在手里——不要负了我一片苦心——”
“兮风,不要说了……”明惜抬手,轻轻掩住他口,他却依旧执拗着,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有法子的!论弹琴书画,我尚可与你一争高下,可论政事,论计策,论用兵,我都是万万不及……我只要你答应,我若去了,千万莫要委屈了自己,不若,我就是下了冥界地府,也不得安宁!”这些个贴心的话,他这样断断续续的说下来,只当是命断前最后一回,说完了,只觉得心下畅快了,堵在心口的血却一下子呕了出来,吐在她早已捧上的手绢上,嫣红嫣红的,妩媚盛开的桃花一般。
“兮风。”
沉默了许久,她突然开启唇瓣,轻言轻语。
长长的睫毛就像落在花上的蝴蝶似的,轻盈的撩了撩。
“嗯……”吐了一肚子的话,他整个人都虚脱了,就躺在床榻上,半仰着下巴,努力的抬起眼皮,这才细细的看她。
青丝垂肩,不着半点钗钿。
白纱内单,绯罗长裙,蛾眉懒扫,素面朝天。
只觉得她薄薄的茜唇冷不丁的撩了撩,却是掀起个妩媚浅笑。
竟是对着他,这让他的心不由得一窒。
细长的枯骨却轻轻捻了捻,明惜身形微微低了些,一张薄唇覆上他耳侧,“兮风,你可备好了我的妆奁了么?”
她的呼吸微薄,轻轻暖暖扫在耳畔,他还来不及消化她话中的意思,她便已直起了腰,抬手,及肩的乌发便向后齐齐淌去,流水一般泻下,露出她妙丽的姿容。
他觉得呼吸微微的困难,一颗心也仿佛被填满了,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撑起身子,却不觉得劳累,反而……全身都涌着道不尽的力量,他迟疑着,小心翼翼的开口,“明惜……你……要我准备什么样的妆奁?”
她却挽起了唇角,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
“自然是全套的皇后妆奁。”
“你要嫁我?”他依旧不敢相信,怔怔的开口。
明惜却轻轻的叹了口气,“兮风,举目望这天下,可……还有其他帝王?”
看到她眼底若隐若现的哀伤,他才蓦然惊厥,自己刚刚又说了怎样一句,揭她心底伤疤的狠厉话。
淡淡的月光,转眼就被乌云笼了,空中,落下细细的雨丝来。
身后的宫人撑起伞要为她遮挡,她却笑了笑,挥却了开,一句话遣退了她们。
飘渺的雨丝伴着微微凉风,转眼就腾起了细细的薄雾,就在她身边飞旋着,弥散着,长了手脚般,轻轻托着她。
她站在这雨中,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
薄薄的细雨飘落在发间,洒在她肩头,苏苏软软,她缓缓的仰起脸来,看那夜空上的滚滚云雾,那细细的雨滴就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
“你还要跟我多久?”
她依旧仰着头,看那夜空,这话音却寂寥的响起,空空洞洞,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想你。”
那人却从长廊的柱子后走出来,低低的开口。
她垂下头来,没有回答,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为什么你就不肯看我一眼?!”
他执拗着追上她,伸开手挡在她面前,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的下巴微微的泛青,他也长胡子了,早不是个孩子了。
她静静看着他。
他也静静看着她。
她不动。
他也不动。
薄薄的茜唇微微撩了撩,他心一窒,却是个淡漠的冷笑。
冷笑?
是,是冷笑。
细雨打在他身上,让他全身都疼,她那一笑仿佛也带着水气,冷冷淋在他心上。
他蓦的伸手,揽住她的腰。
多少个夜里,这撩人的身骨就在他怀里,细细嘤咛。
可这会儿……
他将她小心的抱着,迫不及待的塞入怀里,求似的道,“我想你!”
她却没有反应,只懒懒的看着他。
“我才不管你姓什么,我只知道你说了,要我一生一世都陪着你!”他突然大吼。
可她的手,十根软软的指头,却不易察觉的抵上他胸口。
她试图推开他。
休想,休想推开他。
他心头一紧,脚步不由急促了些,磕了一下,却不依不挠的抱着她,一头撞进寝殿。
她面无表情,可在他眼里,却仿佛冷冷笑着。
可他就痛了,怎么就这么轻易?
这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咒?
就让他这般解脱不得!
“我要你!”
他心头发狠,伸手一推,高大身影跟着重重压下,吻上她的唇瓣。
她没有躲开,就这样静静躺着,任由着他吻,白玉莲足上的湿湿水气,连成了水滴,顺着卷着的软稠裤脚落下来,染湿了纱帐,变了好大一块颜色。
“你可以要我。”
她那绯眸,好似隐隐笑着,“可这里,根本就没有你。”
他低头看去,她的动作轻缓,细长白净的手指仿佛花蔓一般铺在心口,软弱蔓妙但隐隐带着一丝血腥。
残忍的,一刀就割进了他的心扉。
可他,除了痛,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