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闷热,干燥,位于大地南部的日昔帝国更是酷暑难当,可即使这样,在日昔帝国境内,却也没有听得一声民怨,境内的各城各郡各县,亦是没有出现一起暴乱,要归结其中原由,那末这功劳就全要归于一月前新登基的陛下。
东宫太子阳兮风体弱多病是日昔帝国人尽皆知的事,可自从日昔帝王为他请回天下第一妙手牧念之为老师,几乎所有日昔人都相信他的身体会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除了在少年时出席过一次祭天盛典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之前,即使在很多重大的祭祀之中,也难已见到他的身影,这样一来,不仅皇亲贵戚开始忧心日昔的未来,就连日昔帝国最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平时聊起家长里短时候,也非要掺上对日昔这唯一一位皇子的忧心不可。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传言,说:皇太子从天启回来,受了重创,日日咳血,已时日不多,几乎都等不到登基那天,苍老的帝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可等到阳兮风登基的那一天,这一切的谣言却全都不攻自破了。
传言中,肤色与衣衫一般惨白,消瘦单薄,风一吹就倒的病歪歪皇太子,虽然也消瘦,虽然也单薄,却并不如传言一般孱弱。
没有传言中的白衣如雪,没有传言中的长发飘零,他一身紫袍,白玉束腰,头戴金冠,英气逼人。尖翘的下巴如刀鞘,高高扬着,那双眼眸,也是雪亮犀利,整个人精神抖擞。
他先拜祭祖先,手持点燃的香头,三叩九拜,一丝不苟,然后起身,从苍老的帝王手里接过象征帝王的权杖,一步一步,走上皇城。
他站在皇城之上,只向下扫过一眼,城下万千的百姓就都齐齐欢呼,高喊着他的名字。这是日昔最高的礼仪,他已受到了百姓的拥戴,可仪式还没有完,按照大典上的记载,登基仪式的最后一部分,要由日昔帝国技艺最高的乐师演奏一曲,代表日昔新帝向上天祈福。
照例来说,帝王是不必亲自演奏的,可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心心期盼着,可以听到这位新登基的帝王,亦是日昔史上造诣最高的乐师的演奏,而阳兮风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他笑了笑,挥手,扬起象征帝王的紫色长袖,止住城下百姓的欢呼,然后他俯身,坐下,撩起了那如玉般的十跟手指,随即,一连串流水般的琴音就如清泉般流淌出来。
整个皇城肃穆,在那一刻,悠扬的琴声传遍了皇城所有的角落,所有的日昔臣民都陶醉在了这琴声之中,所有的日昔臣民都仰起头来,以崇敬的期待的目光,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他们看着他紫袖飞扬头上金光闪耀,他们看着他俊朗眉目随着琴音舒展又蹙起,他们看着他娴熟的挥指,淋漓的弹奏,那景象,就如天神雕塑,深深的刻在了他们的心底。
就算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皇城中的百姓谈论起这位新登基的帝王来,还是要说到他那俊朗,那风流,那不羁,那明眼慧心!
可天还是一天热过一天,日昔帝国已经进入了一年一度的酷暑期。就连呼吸都已经变成一件痛苦的事情,呼进一口灼热的气息,烧痛五脏六腑之后,再呼出一口同样灼热的浑浊之气。
也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天空晴朗一片,不见半丝云雨,好不容易盼来了自北面吹来的凉风,其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那是战场上的血腥味,天启攻打月示的残酷事实,已经顺着这凉风,一丝不拉的吹来。
这鬼天气。
东皇珏抬头看看着天,用手扇了扇风,却依然解不了暑,消不去心头那片阴郁。而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更是徒然增添了几份阴冷肃煞,让他冷不防的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扯紧了唇角,他几步走进偏殿寝宫,深蓝的锦缎长衫在烈日的照耀下,翻出刺目的光芒。
门口的侍女本想通报,抬眼一看是他,便笑着垂下了头,及他进去了,才对视一笑,痴痴的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泛起了满脸的红,可见是怀春已久。东皇珏却一直不曾发觉,面对着那些见到他就垂下头的侍女,只觉得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曾在意,最多微笑着点点头,可这样,就让她们更要痴痴的望上很久。
殿堂里面就显得阴冷了些,迎面吹来一丝丝的凉风,一下就吹干了那满身满脸的汗。东皇珏整理了一下衣衫,拉开了内阁垂坠着的帘幕帷帐。
斜靠在圈椅上的女子正在洗脚。
半侧着身子,腰背靠在圈椅上,胸肚下巴都懒懒的伏在软垫上,软缎子裤腿高高的挽起到膝盖下面,双脚都伸进木桶之中,静静的潜伏在水里,旁边三个侍女小心的侍候着。
听到脚步声,明惜微微抬头,散在软垫上的青丝就一下子贴上了脸颊,软软的青灰色,顺着她刀鞘一般的下巴垂下来,是那时候就断了的发。
透过帘帐照在她发上的光斑,在微微的晃。
被光扫到了眼,她微微躲开,地上的倩影也就跟着晃了晃,他急忙拢紧身好的帷幕,遮住那顽皮的光线,只是掌心握住那柔滑纱帐时候,心神却跟着恍了恍,仿佛握在手心的,是她纤柔的腰肢……
“阿珏,过来。”
她却没有发觉,慵懒的招招手,唤他过来。
与他相处,虽然也是男女共处一室,可她却从不知道避讳。
东皇珏迟疑了片刻,挥却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松手放了纱帐,大步走过来。
侍女正要涂蜜油,将她雪白的脚丫从浴桶中捧出来,包裹在软软绒绒的棉布里,轻轻揉搓,七手八脚的擦干了。
“不要涂了。”明惜撑起身子,坐起来,侍女便放下了蜜油罐子,捧着木盆,擦了地板,一一下去了。
明惜打了个哈欠,一边揉揉眼睛,一边放下脚,可还没有踩在白玉地板上,就被东皇珏一手捧住了。
“天气虽然热,你这样踩下去,也是要着凉的。”
小小的脚丫,冰凉冰凉的,雪白雪白的,握在掌心里边,揉揉软软,好像握着一件艺术品,东皇珏轻轻的握着,然后一挥手,就将她拦腰抱起来。
还是像以前一样轻轻的,瘦瘦的……不,她比以前还要轻了,还要瘦了,这一个多月,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明惜没有拒绝,懒懒的闭着眼睛,躺在他的怀里,却是没有来由的吐出一口气。
看着她闭紧了眼睛,紧锁着眉头,猜出她放不下那人,他也跟着难过起来,只将她轻轻放在软塌上,盖好了薄被,轻轻道,“他还是天天咳血吗?”
她没有说话,茜唇抿了抿,不甘心似的点点头。
“放心罢,明惜,有牧先生照料呢。”低低的安慰着,东皇珏也坐下来,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还是单薄,只这么轻轻的拍,就怕把她那几根玉骨都拍碎了。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压下脸,透明的指尖,却轻轻的,轻轻的划过床边那剑,漫不经心似的。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可是这么侧着看,她的眼圈周围却有些暗暗的,可见是好些日子都休息不好了,东皇珏想着就觉得心疼,轻轻的握起了那素手,劝道,“你也别太累到自己了,那些折子看不完就放着第二天再看,你若是再病了,牧先生怎么顾得过来?你昨夜……怕又是熬到了三更罢?”
“死不了的。”她却淡淡答着,却又思量着,突儿挽起唇角,看向他,“你昨夜又不在皇城,怎么知道?”
“我三更前就回来了。”东皇珏垂下眼帘,“但是他三更还没有回来,我不用猜也知道你还没睡。”
“他……”明惜喃喃着吐出几个字眼,手指却蜷起来了,低低的道,“是啊,这些日子,他夜夜都陪我……就在外殿练剑,整夜整夜的练,有时,我看折子看的倦了,他也还在外面练,那影子就投到窗纸上——”
东皇珏一怔,也叹了口气,低低道,“九黎君说的那东西,还是……没有找到么?”
明惜摇了摇头,抬腕提起长剑。
明晃晃的的一片,就在她眼皮底下,左左右右晃荡着。
“或许根本就没有,你并不是轩辕帝的女儿,而他也只是故弄玄虚——”东皇珏安慰道。
“你不了解他。”明惜却脱口而出,只是话音刚落,便又怔住了,颓然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了解他,我怀疑,这个世上,是否有人真的了解过他,但十年时间,我多少也知道他的作风习惯,他从不做没有价值的事,而告诉我这个‘真相’,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半点好处,但他还是说了,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真的。”
“因为羞愤?他可不像这种情感外露的人。”东皇珏摇了摇头,“还有,他主动议和那件事,我以为他是想趁乱偷袭,可他却真的领着黑风骑退了回去,这也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是啊,他从不按牌理出牌。”明惜轻嗤了一声,闭目养神,“月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目前为止,九黎君还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东皇珏笑着,将她把玩着的长剑小心翼翼的抽走,送入剑鞘。
“我亲眼看到那个逝夜,用兵如神,一人站在城墙上挥舞战旗,用三千龙骧铁骑应对两万黑风骑,却依然能够收放自如,完全没有乱了阵脚时候,真是将帅之才!”说着,东皇珏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几许敬佩,“就算是我,自视也没有那种才华与气魄!”
“逝夜……他这么厉害么?”
明惜撩了撩眼皮,“可以前却不曾见过他。”
东皇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没有接茬。
这时,却听得门外面宫人轻唤,“公主殿下!”
“什么事?”明惜半撑起身体,靠在东皇珏身上。
“公主殿下,是东太后来了……”宫人又道。
“日昔东太后?她怎么来了?”东皇珏不解的挑眉。
“嗯,这是人家地盘,当然是想来就来的了。”说着,明惜不悦的皱起了眉,冷哼道,“你不在的日子,她都已经来了不下十次了,我能避着就避,这几日她是看兮风病了,我躲不到他那儿了,就来了呗。”
“她……”东皇珏突觉哽咽,“是要你嫁给阳兮风?”
明惜一怔,却摇头笑了笑,“阿珏你啊!她又不是兮风的母亲,何必管兮风的事儿,她是要替自己打算。”
东皇珏一听,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俊脸也不由得红了红,却又忍不住好奇,道,“她要如何?”
明惜卖着关子,也不答,只伸开了手,由着侍女为她穿上外衣,系好了裙带,才挽起唇角,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她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轩辕寂!”
东皇珏这才恍然大悟,却是张着嘴,瞪着眼,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久,眼看着明惜踏出内阁了,才喃喃道,“原来以为日昔这会不一样,可这宫里的事儿却是一样的……”
“是啊,阿珏,哪里又不一样呢?”
明惜迈开脚步,喃喃道,“她以为我与兮风交好,兮风就定是要替我复国的,可这天下……他无心,我也无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