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在三国边境的一所普普通通驿站,被平均分割为东西两边,可即使这样,日昔与月示也不过各自分出来两间上房,三间中房。金衣骑与龙骧铁骑则在驿站东西两边各自安营扎寨,一时相安无事。
“没想到,九黎君竟然主动议和。”
英逻站在窗前,仰头,望着窗外弥漫的夜色,喃喃的开口。
裴璨却不以为然,提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噜咕噜的喝了一大口,才兴冲冲的道,“那黑风骑就算再厉害,要同时对抗金衣骑与龙骧铁骑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更何况这是在他自家门口,他休战就对了,他要是不休战……嘿嘿,老子带着兵杀进去,一举端了他老窝……也可趁着月示——”
“胡说!”英逻不等他说完,便急忙关上窗子,冷冷回眸,喝住他,“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也不怕隔墙有耳,就这么口无遮拦!你以为龙骧铁骑……”他的话音也低了下去,“是那么容易就对付的了的么?更何况……”说着,英逻的眉目也不由得蹙了起来,“连你我都存着这样的心思,又怎么肯定他们不是如我们这般想的?当时若真是与黑衣骑打起来,黑衣骑以一敌二,必是士气高昂,而我们……各存异心,都想着消耗对方实力,好取渔翁之利,就算是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那月示帝王不过一黄口小儿,那个逝夜……穿着一身战甲,看着倒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你说的也对。”裴璨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本也没有做下交战的准备,不仅军粮不够,金衣骑这三日来,昼夜行军,比起黑风骑闭门不出,养精蓄锐,首先就已经落了下风,唉……今日单单护那女子一人,就损了十三员爱将,他们……个个都是你我一手训练出来的,若没有折在这里,日后必是——”
“别说了。”英逻摇摇头,“只由此就不能小看了九黎君,虽说他是文臣,从未领兵上阵打仗,可今日看来,却是一点不输战将之风,就是摆起阵法来……你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裴璨颓然放下茶杯,“嘭”的一声,就像撂酒碗一样砸在桌上,“唉,太子殿下他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不过只这点,就少了些君王气魄……差了别人。”
“太子殿下……”英逻也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桌前,坐下来,“一直以来,太子殿下醉心音律,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可他却也从未耽误政课,军法兵法从不在人下,若非生在这纷乱之时……”
“难道生在这纷乱之时,就不能成就一代明君了么?”牧念之推门进来,一脸笑盈盈的看向桌旁的两人,道,“平天下靠什么?治国家又靠什么?两位将军若不替兮风看清楚了,兮风怕要误了这机会!”
英逻裴璨一见牧念之,对视一眼,就连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裴璨上前相迎,左右看过无人,才又关上门,英逻则起身倒了杯茶水,双手奉上,“牧先生操劳了,请用茶。”
牧念之接过茶盏,置于鼻下,闻了闻,便放在了桌上,却转向裴璨,笑道,“裴副将说说,平天下靠什么,治国家靠什么?”
裴璨也不耽搁,只开门见山道,“平天下靠武,治国家靠文,君王若能文武双修,必为一代明君。”
牧念之静静听着,也不回答,裴璨却急了,“牧先生,我说的对是不对?”
牧念之依旧不答,只摇着手里的小扇,一脸似是而非的笑意,英逻见此,急忙拉着裴璨上前,但膝跪地,恭敬的道,“牧先生不必避讳,我二人今后还要靠您提点,太子殿下大事也要由您来成就,这会四下无人,牧先生但说无妨。”
牧念之这才一把合了扇子,撩起了唇角,一脸正色道,“平天下靠武,治国家靠文,裴璨,你说的也不错。可我纵观历史,遍读诗书,却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帝王文武双修,依然无法平天下治国家,只空留一身悔恨!其实……”牧念之顿了顿,才又道,“明君所具备的就是一颗慧心,而兮风他就具备这样一颗慧心。”
“牧先生的意思我懂,只不过……只不过——”裴璨急得脸都红了,“可即使这样,只凭着我与英逻,也拿不下一个天下啊!”
“你们缺什么?”牧念之挑起眼皮,合拢的扇子“啪”的一声脆响,敲上裴璨的脑门,“你们不就是缺个可以上阵行兵的领袖?”
裴璨痛后退了一步,却连连点头,“是……是……就是缺了这么一位!”
英逻却思量了片刻,补上一句,“其实金衣骑以目前的水平,也无法同时与黑风骑、龙骧铁骑相抗——”
“如果只剩下一个龙骧铁骑?而龙骧铁骑又在与黑风骑相抗时候受创了呢?”牧念之的眼中有一抹狠厉闪过,一瞬即逝,让英逻都不禁看的胆战心惊,却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裴璨却已要拍手叫好,“那夺下这个天下就如囊中取物,势在必得……可是,牧先生,这个领袖……”
“自古夫妻一体,兮风不适合压阵,找一个适合压阵的太子妃不就行了?”说着,牧念之笑着站起身来,执着扇子指着楼上,调笑的道,“你们难道还没有发觉,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明惜,别躺着了,起来吃点东西吧。”阳兮风在耳边轻轻呼唤,声音模糊而飘远,仿佛她在地狱,风把这呼唤吹到了耳边。
她不动,垂着眉,抱着怀里的剑,手指不受控的轻颤。
“明惜,不吃东西也该喝点水,不然你怎么撑得住。”
阳兮风轻轻坐在床边,轻手轻脚的拍着她的背。
那么轻,那么轻,就怕把她拍碎了。
可她听不见,她还呆在属于她的地狱里。
“明惜,你这样不吃不喝,身体要坏掉的,明天,你又怎么跟他道别,我又怎么带你回日昔?”
抚着利剑的手停了停,怔怔的眼神微微松动,缓缓移转。
“起了吧。”阳兮风哀求似的,伸手,揽起瘦弱的薄薄身躯。
“我疼。”她低低的说。
阳兮风心头一颤,整个人就好像被雷劈了,那疼痛就从心口一点一点的蔓延出来,和着那血,揉搅在一起,却强压着没有吐出来。
“疼的不想活下去了。”
她抓着剑,单薄身子依偎在阳兮风的怀里,这纤弱依赖与今日傲然站在沙场上的那个红衣女子相差甚远。
“你这样,并非他愿。”他心疼,却忍着不舍,说着残忍的劝慰。
“他愿?是啊,他想让我活下去,要不然也不会救我。”她浅笑,扯扯嘴角,眼皮低垂,长长的睫毛像是小鸟的翅膀,扇动几下。
阳兮风伸了伸手,东皇珏急忙奉上半碗米羹。
“吃吧,多少吃点。为了我们你也要活下去,明惜。”
绯色眼眸转动,映出面前蓝衣人影,也是一脸苦楚,却持着汤匙,搅了小半勺,一直送到她嘴边。
这双手粗糙,从来是执剑,张弓,射箭……却何曾捧过瓷碗汤匙,侍候着一直送到面前?
心中微恫,薄唇颤了颤,微微张开,含下这半勺米羹。
“阿珏,你为了我,受苦了。”
透明指腹,覆上他坚毅脸庞,拨开垂下鬓间的几缕青丝,映入绯眸的是他额角的沧桑纹路。
东皇珏摇了摇头,又递上半勺米羹。
薄唇轻启,认命的含下,却又抬头,轻轻的道,“轩辕寂……他去了哪里?”
“他受的是皮肉伤,老师已经给他看过了,都包扎好了,现在,应该在房里吧。”阳兮风略皱了下眉,替她拉上了锦被。
“让人看好了,他那性子,也是倔的很。”素手上青色血脉依稀可见,单薄的长剑被她握在手里,明惜摩梭着那剑柄,轻轻开口。
阳兮风却踟蹰着,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东皇珏对望一眼,才终于定下心来,开启唇瓣,低低的道,“他被人种过蛊,一度封了记忆……”
“蛊?”明惜撩了撩眼皮。
“恩,是蛊。不过你不必担心,老师说治得了的,就是要费些时日。”
“那蛊是我种的。”明惜闭上双眼,“鬼目蛊——他曾经就是我的鬼将,焱希。”
东皇珏一怔,阳兮风却早有所料,拍了拍她的背,道,“不是鬼目蛊,是另一种,老师说,是半年前才种下的,并不深,所以……”
嘴角撩起冷冷一笑,“轩辕阳好大的胆子。”
“轩辕阳?”东皇珏低低喃喃,却看到阳兮风的眼色,住了口。
她却不说了,又吃了几口,便别开了薄唇,
“死不了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东皇珏知道也已经劝不进了,便也罢了,放下了碗勺,从下人手里接过绢帕轻轻擦拭她的嘴角。
阳兮风伸手要扶她躺下。
“也该缝上了罢?”她却抬起了下巴,执拗的望着面前这两个大男人。
阳兮风的脸色一白,俯下身咳嗽了几声,东皇珏却蹙了眉目,低低的道,“还不该呢吧,还要换衣净身呢……”
“是啊,还要换衣净身呢……头发也要梳的光溜了才行呢——”
她跟着喃喃,俯身躺下,却听见低低的敲门声。
“殿下!”外面侍者轻唤,“月示陛下过来了,问公主是否接见?”
阳兮风手一颤,将怀里的人扶住。
“已经好了呢。”明惜淡淡的撩起唇瓣,冰冷的素手轻轻按在阳兮风的手上,尖翘的下巴则对着东皇珏点了点,轻飘飘的道,“我要去见他了,你们就不要跟着了罢。”
“再披上件衣服吧,外面刮风呢。”东皇珏伸手,解下衣架上的大氅,替她披在肩头,裹好了,眼圈却暗暗的红了,那消瘦的肩头,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裹着那一副玉骨,走出去,都好似会被大风吹散了一样。
“你们等我罢。”
她却扬起唇角,回眸,对着身后两人淡淡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内阁。
那身影,薄薄的,小小的,就在两个男人的眼中,画出了一条伤痛的红。
“我……我陪你。”
门后,静静站立的人,微微侧着脸。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的都是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
她静静的看了他两秒,垂下了眼帘,“不用了。”
她没有再停留,径直走过去,轩辕寂却蓦的抓住她的手,紧紧的,紧紧的,几乎要把她的五根玉骨都握碎了一般。
“你爱上他了吗?”
轩辕寂的话音带着颤抖,就这样蓦然的响彻在夜空之下,他紧紧的盯着她,盯着她,那目光若放在平日里,就会炙热的都能将她融化。
可是此时,不是平日。
此时,有一个人,要正式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她的身边退出了。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从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然后转身,离开,再没有吐出一句话。
他就这样怔怔的站着,站在月光之下,看着她,缓缓的离开。
她没有回答,可是,她也已经回答。
可这回答,如今,又要他情何以堪?
鹞鹰扑腾着翅膀,落在棺木上。
它不相信似的,探着头,揪长了的脖子都伸进了棺木,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盯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似乎听到单调的脚步声音,它才回了回头,扑打了几下翅膀,懒洋洋的离开,然后静静的落在来人肩头。
红衣。
抖下了肩头的大氅,明惜一身鲜艳的红衣,一步一步,缓缓的,缓缓的,走近那具棺木。还没有完全整理完,侍者还在为他整理衣冠,她也不走的太近,只站在几步之遥,站的直直的,看着。
被割下的头颅已经缝合在脖子上了,一头黑发也梳的顺了,垂在肩头,却是怎么也梳不出他平日的那种随性与不羁。
可她也只是这么看着,一言不发。
月星也远远的看着,小小的脸皱起来,像个核桃。
他搅着手指,踌躇着想过去,他有些担心她会受不了。终于,八岁的孩子咬了咬下唇,迈开了脚步,可才走了一步,就被身边的人拉住。
用的力气不大,其中的意思却已经表达的很明白。
“为什么?”月星却不服气似的,高高仰起下巴,苦着脸看着身旁的人。
可他身边的人却没有说话,静静的站着,然后转身,离开。
“为什么?”月星握起拳头,转身追了两步,握住那人的衣角,执拗的道,“她看起来是真的好伤心的,皇兄,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她……”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刮着那人的衣角,也呼啸着,响,却只是传来了一句话——
命运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那个女人在迅速苍老的瞬间,也只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命运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你会杀了她。
就像今天,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救你,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没有人能改变。
不信。以前,他绝不相信这样的鬼话。
不相信什么命运,说会让他英年早逝。
可是,他的确死了,就像曾经的演星师预言过的那样,虽然现在,他死后,又再次重生。
可有了这一次,就让他害怕了。
他不能拿她冒险。
他的手上,夺取天下的这双手上,决不能沾染她的血。
如果非要如此,他宁可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宁可,永远都在边界之外徘徊。
也永远都不接近。她。
“你还小,不会明白。”
他的声音沙哑,淹没在夜风之中。
而月星就看着他离开,孤单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月色之下,小小的脸上却装满了难言的苦楚,他回头,看着那灵堂中的红衣女子,慢慢的走过去。
“姐姐。”
他轻轻的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冰一样凉。
让他止不住的发抖,可还是要抓着,紧紧的抓着,那几根细细的手指。
她没有回答,一直都没有,却也没有挣脱开他的手,就任由他抓着。
“陛下,可以盖棺了吗?”
整理完毕的侍者恭敬的俯身,低问。
月星却没有说话,他仰起小脑袋,看着身边的女子。
明惜怔了怔,然后垂下下巴,点了点头。
月星这才点了点头,却也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他才八岁,却突然懂得了压抑。
侍者得到吩咐,搬起棺盖。
棺材是金丝楠木制成的,六面都刻着繁复的花纹,祈祷着死者灵魂可以得到净化,然后超度,升天,是只有帝王才能享受的待遇。
金丝楠木贵重,千万年不朽,却是十分沉重的,即使即使只是棺盖,也要至少十个侍者才能举起。
“等一下。”
盖棺的刹那,她突然轻喊出声。
那声音不响,但却异常清楚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侍者停了手,都看向月星。
还是孩子的他有些害怕,害怕身边的女子会扑过去,就这么跳进棺材里。
他想如果她真的跳进去,那末,他一定告诉她月天皇兄还活着。
可是,没有,她没有。
她抽出单薄的长剑,紧紧的握着,那剑太锋利,头发一吹就断。
月星又害怕了。
他见过后宫自杀的妃嫔,他怕她也拿剑抹了自己脖子。
可是,没有,她没有。
她只是撩起自己那头长长的,垂到腰间的长发,利落的一割,从及肩处割断。
拿着着十几年精心养育的青丝,她缓缓走近棺材,异常温柔的,铺在他的身上。
漆黑发亮的青丝仿佛有生命搬将他紧紧缠绕,这是她的情愫。
她低头,轻轻吻他血肉模糊的脸。
泪含在眼中,始终没有落下。
手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然后决然抽离,转过身,背对着他。
“钉上。”
她咬着唇,异常坚决的说。
月星掉了泪,扑进她的怀里,呜呜的哭泣。
侍者们吃力的合上沉重的棺盖,然后是呯呯的钉棺钉的声音。
她没有转身,始终背着身。
牙咬的嘴唇都破了,鲜红的血溢出,汩汩的,全都咽进肚里。
钉完最后一个钉子,她才低下头,擦下月星脸上的泪痕,淡淡笑着,“他不会想看到你掉眼泪的。”
月星抽泣着,用小小的手背擦下脸颊上的泪花,然后认真的点点头。
“月星,我会把这个天下都放在你手上。”
她轻轻的说完,然后缓缓迈步,离开。
而月星,就这样站在她的身后,怔怔的看着她,竟然……竟然再也不敢再去牵她的手。
他骗了她。
骗了她……
骗的她心肝都被碾碎了一般疼。
年仅八岁的帝王,就这样冲过去,挥舞着手脚,捶着那金丝楠木的巨棺,疯了似的哭泣着。全身的帝王行头也被摔在地上,碎了裂了,也无人敢拦。没有人知道,这个脾气一向温和,就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伤心半天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歇斯底里的哭泣。
没有人知道,除了那个重生了的男子。
可他,也只是站在夜幕之下,静静的听着,看着,可整颗心都是空无。
“陛下,这风太厉,您伤还没有好,先回去吧。”
他点点头,看了逝夜一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