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你看到过战神的脸吗?”
乐神坐在按台前试着音,随手撩起几个单调的音节,他没有抬头,只是漫不经心的开口。
“没有。”
修罗半倚着身子靠在天河边上,懒洋洋的挑了挑眉,却又挽起了唇角,低低道,“我们冥界最美的男人就是我的红莲之火,可他天天都围在我身边,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又何必再去看别的男人的脸?”
“哦……那就可惜了。”
乐神挽起唇角,低低的笑,“天神之中,战神号称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就连天帝都对他赞誉有加,你不怎么来天界,应该去看看。”
“原来他爬上战神位置不是靠什么真本事,反倒是因为一张倾城面?啧啧……哪天天界冥界一开战,用不到我出面,恐怕只有焱一个就可以把他打得落荒而逃!”
“呵呵……”乐神扔下琴,站起身来,走到修罗的身边,坐下,“修罗,你要是真这么认为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当年炎将叛乱,他只带了一只苍鹰就横扫炎将三万炎兵……才由此就定下了战神之位。不过,他倒是也很讨厌自己那张脸似的,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具。其实他真正长得什么样子,没有几个天神见过,我也没看到过,所以很好奇啊……这才鼓动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去掀他面具……”
“连天帝最宠爱的乐师都见不到他的真面目,他也不一定能比焱好看几分!不过,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是丑还是美,都跟我无关!”
修罗懒洋洋的抬起腿,轻轻踢了一脚水花。
那天河的水被她雪白的脚丫一搅,就溢出了一圈圈的涟漪,而那些溅起的白色水花就在空中消散了,变成一团团银光,飞舞着,四窜开来。
“修罗,你还像小时候那么调皮!”
乐神倚在她的旁边,一身银衫若雪,轻盈盈的一笑,就仿佛拨动了人心。
“你搅乱了这些星相,星翊又不知道要用多少日子去修复了……”
“传说人界中,每个人都有一颗命星,就流淌在天河之中,他们的命运全都掌控在星翊的手里,那我们呢?风,你说我们的命星又在哪里呢?当年我就成了修罗,你就成了乐神,我们的命又掌控在谁的手里?”
“修罗你说错了。人的命运没有掌控在星翊的手里。他们的命运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而我们的命运,却是掌控在天帝的手里……今日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恐怕都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
“真是无趣!”
修罗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风,你不是说要给我弹曲子听的么?怎么又不弹了?”
“呃……”乐神疲惫的笑了笑,也站起身来,“天界的乐音都被我捕捉尽了,所有的曲子都是一个调调,没什么新意……就连天帝这些日子都在抱怨了,我又怎么好弹出来给你听?”
“去一趟人界吧!”
修罗玩着手里的红莲,绯色的眼眸闪烁着几颗星子,蛊惑的道,“去那里找找你喜欢的曲子,总呆在天上,陪着这么几颗星星,有什么意思?”
说着,她就大笑着扬起了披风,乘风而起。
“修罗,你要去哪里?”
乐神扬起脸,低低的唤。
“去找你说的那个美人儿,看看他那银色面具底下,到底藏着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脸?”
看着那个桀骜的红影儿远去,乐神却低下了头喃喃。
“人界……或许是该去人界走一趟了……”
“兮风,我记得你。”
明惜坐在走廊旁的雕花木栏上,清明的开口。
月牙高高的荡在天上,照下来,在她的脸上身上散落下一片清辉。
阳兮风眯起眼睛,就站在窗前,细细看她。
那缎子一般柔亮的黑发就从她的额角温温默默的垂落下来,衬得她一张脸惨白如纸,她却微微的扬起了唇角,剪影一样,蓦的提起了手臂。
光滑玉润的一截手臂,高高的擎起,直指着天空的弯月,立即就有一团黑影直冲着她俯冲下来。
阳兮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却依旧面不改色,直到那鹞鹰伸出的锋利爪子深深陷入她的手臂,拍打着双翼逐渐安静下来,他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终是慢慢的平静下来。
“你醒了就好——”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先起了一阵咳嗽,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你那病不是最怕吹风么。”
也不等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关上了窗子,也掩好了门,那鹞鹰就静静的落在窗棂上,不叫不鸣,只静静的看着。
明惜侧身坐在按台前面,然后伸出手,轻轻拨了下琴弦。
几声单调又突兀的音节。
拾起手,指尖却已红了一片。
琴弦上面,早已有了暗红的血迹。
弹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的手早已鲜血淋淋,此时却藏在雪白的长袖之下,不愿她发现。
他的腿不好走路,身体又孱弱,从小多病,他们唯一的一次相遇就是在三国的祭天仪式上,他作为日昔帝国最为出色的乐师,弹奏祭天曲,而她,则是跟着自己那多才多艺的外公尘羿祈去看热闹。
“不碍事。”阳兮风挽起唇角,温和的开口,可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那一团病态的潮红,久久都褪不下去。
明惜没有再说话,她从按台前站起来,伸出手,鹞鹰就落到她手臂上,张开翅膀,头微微低垂。
“小心……”阳兮风紧张的盯着她把手伸到鹞鹰头边,忍不住轻轻叮嘱。
可那凶猛禽鸟竟乖乖的将头依偎在她冰冷手背上,厮磨了几下。
阳兮风这才松了口气,坐下来,看着面前的清冷女子。
这般柔弱,配着这凶猛厉禽,有种异样的威慑和妩媚。
明惜却难得的笑了笑,抚揉着这来自异域的凶猛之物,自言自语的道,“那时候他就要将它送给我。不过,我没要。”
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阳兮风也不由得苦涩了唇角,却是温柔的道,“依你的性子,自是要喜欢这些利器的,又怎么不要呢?”
“那时候我都注意他好久了。”
好似细细回忆着,明惜低低的笑,“一人一鹰一马,那般嚣张,那般狂妄,他明明只是个质子,却敢在天启横行霸道……其实,就连那盘棋,都是我搞的鬼,他的对手本来应该是明翼的,可我想接近他,就偷偷的调换了签子……那件事牧先生也是知道的,却又不说破,就由着我胡来。”
“那时候,谁都由着我,他的棋根本没有那么不好,他也根本就没有下错了,是我事先串通了那群纨绔子弟,故意笑话他……就果然激的他推了桌子!他那个性子,是执拗极了……要不然,我也逼不得他心甘情愿的要送我这只鹞子!”
“那么,怎么又不要了呢?”阳兮风耐心的听着,微笑着看着她轻轻抚摸鹞鹰的羽翼。
“因为……”她突然垂下了头,低低道,“因为我又改了主意了。”说着,她就扬了扬手臂放了那鹞鹰,却扭头看向他,笑道,“那曲子……这些年来再也没有弹给过别人听吧?”
知道她不愿再说,阳兮风也不逼她,只自然而然的顺着她的话道,“除了你之外,这世上哪里还有懂得那曲的人?”
“月色满轩白,琴声亦夜阑,为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
明惜突然大笑,扬袖挥指琴上,一连串天籁之音,随着她指尖的拨动跳转,如碧水,如流云,如天幕降临,又如旭日初升,可那音调却又悲戚,又哀痛,又如婉转沉吟,又如低低抽噎,弹着弹着,就连月光都冷了,就连夜风都停了,就连空气都凝结了,她却还在弹着,十根铮铮玉骨,上下飞舞,可那冷冷的七弦却又化作了利剑,一刀一刀,削着她的手指,削着她玉骨,霎时间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红梅四溅!
“这还叫什么弹琴!”
阳兮风蓦的冲过去,狠狠的抓起她的手腕,然后一挥袖,将那七弦古琴推下按台。
绿绮桐木撞在白玉石地板上,发出一身沉闷的响,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只紧紧的抓着明惜的手腕,颤抖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咬牙发狠的道,“你不爱惜自己,以后我替你爱惜,你不会照顾自己,以后我替你照顾!明惜,他已经死了!他……他……都已经被挂在帝都城墙上示众,挂了整整三天三夜了!”
“你说……他的——”明惜抓紧了手指,几乎扣进阳兮风的血肉里,咬着牙道,“阿珏明明说,他已将他安葬了,虽然……潦草,但是也是全尸,也是土葬!”
“我没想瞒你,也知道瞒不了你!”
阳兮风咬紧了牙,一字一顿的道,“为了抓你,九黎君挖了他的坟,斩了他的头,把他的……头与轩辕寂悬挂在一起……已经吊了整整三天三夜,如果你再不出现,明天,轩辕寂……也要被他凌迟处死。”
“知父莫若女!他……他……果然是我父亲!”
明惜咬着牙,殷红的血液就从她的唇齿之间,缓缓流下,“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他是吃不准哪个对我更重要,所以不管活的死的,都统统抓起来……哈哈……他……他……”
明惜撕心裂肺的大笑,唇角的血就随着她每一下的颤抖,汩汩流出来,落在雪白的衣裙上,在那上面开出点点的红花,她却还在笑着,只是那笑,凄凉又疯狂——
然后,她笑完了,就“嚯”的一声站起来,利落,干脆,果断,仿佛出鞘的利剑,转身离开,再也不会回头。
“明惜!”
阳兮风大声唤她,却又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腕,可只是举到半空。
她那一身的杀气,已不仅仅停在周身,竟也影响到了周围,仿佛那开在冥界的曼珠沙华,散出杀气一样的香,在不断的蔓延着,弥漫着,想要把天与地都染成红色……
刀一样锋利的她,他根本碰触不得……可……为什么,却还是想要靠近,靠近,不断的靠近她,然后拼下一条命,替她驱赶风寒,给她一点点温暖。
他终于抓住了她,紧紧的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握的坚定不移。
他想要五指交握,她却终于摇摇头拒绝,“这个是他的。”
他一怔,明白了,他不强求,只要能站在她的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不会拦你。”
他的话音温暖,让她也不由得一怔,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但我要你答应我,等到白天再去——”
她的全身在发抖,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可是……他就悬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一颗头颅,一颗头颅!
可她的心,他又如何不懂得?如何不明白?
正因为懂得,正因为明白,才更要拉住她,为她细细打算!密密算计!
看着她一张脸苍白如纸,看着她单薄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他恨不得生出双翼,就替她去冒这个险!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是因为没有这个身手,更是因为,跟“他”有关的一切,她应该自己完成。
一开始错过了,失去了,至少,还有结尾,是要由她自己画上句号,不用假以人手!
心伤,从没有人能够治疗。
她需要依靠自己,依靠时间,一点点痊愈,他帮不上忙。
可,也有他可以帮上的地方,就像明天,明天那一战,定要大获全胜,更要保证她全身而退!
“我……等不了——”
“你必须等!”温柔若水的阳兮风,第一次表现的如此坚决,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挡在她的面前,然后一字一顿的开口——
“明惜,你可以不顾自己,但阿珏会跟你去,我也会跟你去!而且只要去,就只有成没有败!明惜,若你信的过我,就答应我,比起你的安危,我想月天……他不会在乎这半个晚上!”
月天,月天,月天。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挂在城楼上,凝视着,这个他本可轻易就收入囊中的天下。
她颓然的垂下脸,然后挣开阳兮风的束缚,“兮风,我又怎会信不过你,只那一次相交,便是永生永世的挚友。”
挚友。
挚友……
是啊,他还想要奢求什么?
挚友,已是心心渴求!
“明惜,你放心,就算我折在那里,也不会让你与他再出半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