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
红衣的修罗。
伴着烧尽三界的红莲之火,为了杀戮天下而生。
一步。一步。
近了。近了。
那人就站在眼前,绯眸墨发,一身红衣似血,泫然扬起,一挥手就遮住了天地。
他就静静的站着,等着,然后,慢慢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如初生的旭日,那战神之剑高高在上,剑刃折下万道光芒。
一身白衣胜雪。银甲。脸上是那银光灿灿的面具,掩住后面的真面。
他是战神。
她是修罗。
两人都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
要在战场上,决一死战。
却都没有退缩,退缩就是懦弱,他们不需要懦弱。
她懒懒的笑,轻撩起眼皮,红莲之火就在她掌心流转,那绯色的眸中却映出对面男子脸上的银色面具。
若摘下,后面是否就是那温暖细致的笑?
他静静的看着她,细细的思量,那红衣飘逸,若穿在身上,是否就可以跟她一样风流不羁,玩尽三界?
“若有下世,定要做你这么干净的人,一身白衣,飘逸如雪。”
她突然敛了笑,掌心红莲却跳了跳,慢慢熄灭。
“人?”他低低询问,却也笑了,“我却喜欢你这红衣,自在不羁。”
“却也杀戮成性,天地三界,因我血流如河。”
却又不曾懊恼,她只是骄傲着,高高扬着下巴,然后目不转睛盯着他,“斩杀我于天庭之前,是他的吩咐吧?”
“是。”
他点点头,握着那剑的手却已微微颤抖。
“那就来吧?”她撩起唇角,“看看你我,哪个……先要转世为人?若是我的话,可就又要为害世间——”
“你有红莲。”他突然侧开脸,醋意的示弱,“烧尽三界的红莲之火,他必会为你,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他吗?”她低下了头,“他已被我囚禁,今日我们决战,焱……他绝不会露面。”
【第一次跟你下棋的时候,我束手束脚,走错了步子,你笑我,我就推翻了桌子,还砸了你的脚。】
月天妩媚的笑,一双凤眼眯起来,好像两弯小月牙儿。
【你脚上还有个印儿呢,我原来就看过了,不信你自己脱下鞋袜来看看。】
他调戏着笑,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手一抬,头一低,压上嘴角。
【可是明惜,我的命大的很呢,不到七老八十是死不了的,那你说该怎么办好?要不然你就陪我活到那个时候?然后伺候我死掉?】
他就慵懒的半倚在树枝上,血红的衣摆垂下来,在她面前摇啊摇。
【我爱你。】
他突然撩起唇角,漫不经心的开口,那双眼睛却分明看向了别处。
莫名的,她就很想拉近他,好仔仔细细的看一看那双妩媚的凤眼,是否就像远远看着这般美艳撩人,可是他却好似知道她的意图,只轻盈一跃,红衣就逃也似的躲开了,远远的看着她,对她轻轻招手。
她不动,他也不动。
她追去,他退开。
最后,那桃花面就模糊了,那凤眸就黯淡了,那妩媚的笑就散了,那红色的身影也远了。
只留下一句。
【明惜,你好好的……活。】
她却蜷缩着,十根铮铮玉骨,也扭曲着,紧紧的抓着,怀中那剑。
透明的指甲也一点一点的移动着,抠着剑上的月牙,摩梭了一遍又一遍。
瘦瘦的薄影投在帐上,帐轻轻舞,身影微微颤,帐慢慢卷,身影柔柔的扯。
不放,就是不放,死也不放。
素手纤纤,又细又长,如根根嫩藤,卷啊卷啊,卷着手里那把剑。
不放,她就是不放。
苍白脸颊,肌肤通透,仿佛一层单薄透明的纸,紧紧的贴着那剑,血色薄唇,也紧紧的贴着,那层锋利薄铁。
不放,她不放。
抓着这冰冷的回忆,她不放。
可是……死了,他已经死了。
被乱剑刺的全身都是窟窿,那张美艳的脸也尽数给毁了。
可他还要说,拼了命说出最后一句话。
明惜,你要好好的……
活。
她不爱他,她分明不曾爱他。
可为什么,就有那么深刻的悲伤从心底涌上来,涌上来,漫到腰间,漫到胸口,漫到脖颈,然后把她的脸也淹没。
又何必呢?
她懒懒问,他却细细答。
【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她扑在他身上,死死的伏着,杀尽了那些黑衣人,也就流失了所有气力。
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天与地也都是血色的。
如果可以,她愿意就一直伏在他的身上,就牢牢抓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子。
不论生死。
怎么……还不生厌呢?
月下的她,懒懒撩起眼皮,看向枝桠上的他。
【还没能得到呢,又怎么生厌?】
他懒懒的笑,然后无赖的眨眨眼。
【没有得到呢,我死之前都没有得到你的心呢……来不及得到了呢……】
东皇珏就站在窗前,一身锦缎蓝衣在日光下如一潭冷泉,淳淳流动。
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她。
青色的血管突起,苍白一直蔓延到脖颈。乌黑的头发却从两边落下,遮掩着她夹杂着苦涩的笑颜。
多少日子了,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
她依旧迷卷着眼睛,昏昏沉沉的睡着,却又抱着怀里的长剑,仔仔细细的抱着它,一动不动。
那日伏击他们的那些黑衣人全都是九黎君的死士。
奉了九黎君之命,前来茂林斩杀他们。
九黎君,一个废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手不能动,却……还能拥有驱动这些死士的力量。
他的心究竟有多深?
摆出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却在心里秘密算计,等着有一天能再掌乾坤。
他究竟有多么可怕?
就用一百个黑衣死士,在瞬间夺去了五百个精锐手下的性命。
轩辕寂被缠着,他也被缠着,墨莲不知道哪里去了,九黎梦依乘坐的马车里没了人影,明惜的马车却又不见了。
诡异,从刚开始的安静中,就无处不透着诡异与杀机。
原本他以为可以尽快突出重围,然后赶过去救援,却一直拖到了天黑……杀尽了那些黑衣人之后,就连轩辕寂都不见了人影。
他用剑撑起身体,然后疲惫的抬头,却又在瞬间如被雷击。
天空是血色的。
没有月亮,没有如群的繁星,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只有一颗散发着血色的明星,正正悬挂在当空,好似要杀尽天地!
他就在这样的天幕之下,发现了她。
一身的红衣。
就用鲜血作染料,华缎做衬里,一寸一寸,细数染尽。
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她的长剑沾满了红色,就插在土地之中,却愈加鲜艳,让人不敢触及。
他想要把她扶起来。
她却死死的伏着,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身下的什么。
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就看到了那原本美艳如花的脸。
竟是那个男子。
早已没了生气。
一张脸,也被利剑搅得稀巴烂。再没了倾国容颜。
看着那血淋淋的一片,他只觉得胃间什么翻涌,却又蓦的明白。
明白了他的死因。
他的姿势也是为了保护,用身体保护着重要的人。
他是为救明惜而死。
月天。
月天。
这男人……
心中突觉得哽咽——
这男子,肯放下身份,性命,人心,天下……
或许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可是……可是……
他摇摇头,然后背着她,背着一身是血的她,想要一路背到日昔去,可也体力不支,昏倒在了荒野之中。
再醒来,已是深宅大院,亭台楼阁。
一身白衣的男子,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却似乎痼疾缠身,终日栖身床榻,从不出门半步,自称兮风,从不透露姓氏,而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少年郎,眉眼俊俏,风流不羁,有一手好医术,却也不露姓名,只从他们平日言语中知道,兮风唤他为“老师”。
回想起来,那也算是个久远的称谓了。
如果他不是那样年纪轻轻的,就几乎要被他误认成另一个人。
牧先生。
想想还是在讲武堂时候,那男子风流不羁,曾与尘羿祈齐名天下,亦是惊才绝艳,天文地理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便是一张俊俏的少年脸孔……
如今已过了这么许多年,自己都已经从一个莽撞少年长成成熟男人,牧先生又何尝不会经受时间的洗礼?他必已是个七旬老人了,又如何会保持着一张少年面?
恐怕是他的后人罢?
东皇珏微微的扯起唇角,以后定要寻个机会问问。
风吹进窗棂,那盈盈薄纱轻轻的撩。
明惜还在睡着,蜷缩着身体,死死的抱着那把剑,好似,再也不愿醒来。
东皇珏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开。
阴影下的长廊,留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身影。
他没有失了性命,却已残了一条腿。
从今以后,再也无法上阵杀敌。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风吹着屋檐下的铃铛轻轻响。
月下的身影,也朦朦胧胧,一片凄凉。
月天高高的坐在枝桠上。荡呀荡。
【你看到了吗?】
他挑起眉眼,轻轻的笑。
什么?
她不明所以,细细追问。
【你的脚呀!】他正色看着她,【那上面的印儿,你还没有看吗?】
印儿……印儿……
她的脚上还有那时候的印儿呢。
她就甩了鞋子,细细的看。
那光光的两只脚丫,雪白雪白的,哪里有什么痕迹?
在哪呢?
月天,你又骗我!
她可怜兮兮的扬起脸来,追问着他。
【找不到,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他的眉眼却厉了,严肃的说。
说完,就真的跳下了树去,转身离开。
别走,月天你别走!
她迷卷了眼睛,光着脚去追。
他却走的更快,那红艳艳的华缎就在身后扬起一片血雾。
月天!
我想起来了,你别走!
【不!明惜你没有。你太不会说谎了,你其实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呢……】
他没有回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然后终于,消失掉了。
又一次,再她的面前消失掉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屋檐角落里的护花铃还在响。
明惜紧紧的眯着眼,抱着怀里的剑。
不放。
不放。
她死也不放。
现在那剑就是她的命。
是他的化身。
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失去了温度,每一次跳动都只是单调的砰砰砰。没有激动,没有感情,没有生存的信念。
他在哪里?
躺在深深的地底?
孤独的躺在漆黑的棺木里?
他再无法看她,她也再无法看他。
她躺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又空又冷的房子也是一个巨大的棺。
她孤独的躺着,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消逝。
恨?
她恨吗?
恨谁?
那些黑衣人?
是,她该恨,每一个在他身上戳出窟窿的人。
可除了那些人。
她还恨。
恨谁?
是恨她自己吧。
不懂爱,却爱了。
失去了,才发觉。
死了。死了。
他死了。
为什么她还要活着?
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见证,这天地的强大?
命运的不可抗拒?
他说了,他的命不由天。
他说了,不要这天遮住他眼。
可是,为人者,总是渺小而卑微的。
他就为了她,死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那屋檐下的护花铃为何还在响?
是被夜风吹动着,还是因为有鸟儿扑腾着双翼,想要寻个栖身之地?
掉落的羽毛,却飘落下来,散在脸上。
是雪白的,还有黑色的羽翼。
苍老的鹞鹰在屋檐盘旋,竭力的鸣叫。
仿佛失了爱人,在竭力的寻找。寻找。
该醒了。
该醒了。
那人已弹了三天三夜的潇湘水云,却无人来和,她早就该醒了。
那鹞鹰也已唤了三天三夜,凄厉悲哀,她早就该醒了。
却为什么,还要眷恋,那梦里的容颜,还有那匹匹红缎?
月心。
那应该是他最爱的妹妹。
她早该知道,却执拗的,把他双手捧上来的爱恋当作谎言。
该醒了。
该醒了。
那鹞鹰落在床沿的时候,她便已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映照着窗外那颗孤傲的血色杀星。
正一路攀升。